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4章

關燈
作為醫女,衛綰習醫術之時,便鍛煉出了一顆金剛心,八風不動,何況黑夜之中,衛綰僅能憑借微弱月光視物。

人間四月,山林之間螢火點點,浮沈滅沒。

衛綰手腳輕快,避免等夏殊則醒來,利落地除了他的上裳。

他的胸口被竹刺刺穿了三個洞,斷口可以摸出是被他生生拗斷的,還深刻地插在他的血肉中。傷口出了不少血,瞧著猙獰可怕,衛綰為動物止血是行家裏手,給人包紮卻沒甚麽經驗。僅能緩慢地替他將竹刺取出,在鄰近的山澗取了水,為他粗糙清理了傷處,咬牙撕下了自己的裙袂。

裂帛之音驚擾了半昏暈睡的夏殊則,他睜開了雙目。

衛綰驚駭地小手一抖,險些將抽出的竹刺又捅回了太子胸口,“殿下你醒了?”

“扶孤起來。”

他眼眸冷淡。

衛綰以為是自己不經他點頭擅自剝了他衣裳,致使太子殿下惱羞成怒了,嚇得輕輕哆嗦,片刻作聲不得。

夏殊則微微露出疑惑,繼而,他明白過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垂了眼瞼,“孤沒動怒。”

衛綰雖感意外,仍堅持道:“殿下稍待,很快……”

他沒說話,沈靜地仰起了頭,目光望著滿樹如擎蓋的濃葉。他半邊身靠在樹上,氣息不勻,受傷的胸脯裸於外,隨著漸漸平覆的呼吸略微地起伏。

衛綰將他的傷口包紮好,指尖不經意碰到了他的胸腹,察覺到太子殿下呼吸仿佛變得滾燙了,慌張收手。

他看了她一眼,自己伸手去,將玄色綢綃繡袍攏上,重新系上了盤螭牡丹紋錦玉腰帶。衛綰只覺得看得驚心動魄,難得自己也燙了臉頰,但她知曉,太子殿下的耳朵一定比她的兩靨還要紅。

他扶著樹幹起身,低聲道了“多謝”,衛綰不敢領受,正要說話,林中再度亮起了火把。

火光疾速移動過來,夏殊則幾乎是在眼尾掃到那一片火光之時,便下意識地伸出了左臂,將衛綰擋在身後。

衛綰只來得及看見殿下擡起來護住她的手,片刻又放下,她心神微微一動。

“是大魏的人。”

衛綰擡首眺望而去,果然見到救駕來遲的高臚等人。

“主公。”高臚將夏殊則上下打量,便知他受了重傷,來時又見地上橫七豎八倒了二十幾具屍首,心中大震,“末將來遲,令主公受驚了,主公恕罪。”

“無妨,引路。”

“諾。”

高臚分出人攙扶太子行路,衛綰亦步亦趨跟在夏殊則身後。

沿途高臚便說道:“末將等人見到殿下的信箭,便知殿下遇伏……只是,我想不到,石首族人首領分明對殿下禮遇有加,為何突然倒戈相向?”

衛綰聽得出夏殊則疾行之間氣息不勻,代替他回了話:“是首領的孫女,奉首領之命引我們入山,誰知她早已暗中與羌人勾通,沆瀣一氣,先是將殿下與我騙入地洞,隨後又引羌人前來刺殺。”

“可恨!”

高臚一拳抵住掌心,切齒道:“石首竟敢陽奉陰違。”

夏殊則沒有作聲。

疾行至山下,將夏殊則送入軍帳,已是深夜。

衛不疑請來的漢人醫士姍姍來遲,將衛綰粗糙包紮的衣衫布解開,替夏殊則又換了藥。料理完之後,夏殊則便睡了過去。

衛綰回自己帳篷之中,取水凈身,換了幹凈的禾綠綢衫,褪去了狼狽。

常百草侍奉她歇下,捧了燈盞侍候在榻,咬牙道:“他們太可惡了,竟然敢行刺太子殿下,這可是要誅滅九族的罪過。”

衛綰搖了搖頭,“非我族類,無權誅其九族。”

“姑娘,那太子受了傷……”

“我知,”衛綰出去一趟,那時只顧著擔憂安危,此時人已睡在安全的大帳之中,思及地洞裏的光景,他靠在樹上望著頭頂墨綠濃葉的模樣,滿心覆雜,“為了我受傷的。”

常百草有些害怕,“會不會有人追究姑娘你啊……”

衛綰心思更煩躁了,“不知。”當時那石首女子一掌擊在她後背,她險些滾落山坡,若無太子搭救,性命危矣,可以說,如不救她,太子不會跌入地洞,也不會被捕獸竹刺所傷。真追究始末,衛綰難辭其咎。

太子殿下是個忙人,昨晚受了傷,處理了傷口,等衛綰從帳中醒來,想去瞧他一眼時,便被衛不疑告知,他已經帶著高臚走了。

“殿下身上有傷,沒人攔著他?”

衛不疑狐疑地望著妹妹。昨晚送主公回來時,衛不疑見她渾身狼狽,裙角被撕碎了大片,便心有疑竇,沒問出口,今日太子不見,衛綰的關切溢於言表,衛不疑猜測昨晚主公與衛綰之間定發生了不為人知之事。

被衛綰催促,他清咳了聲,“主公傷勢未愈,但無礙行軍,況有醫者在側……他只是說,要問罪伊冒。”

昨晚行刺之人,是伊冒所派,羌人的首領並不世襲,而是在部落之中,經由威望極高的長者舉薦。這一任首領野心勃勃,覬覦大魏膏腴之地不是一兩日了,從昨晚的刺殺便可以看出,伊冒已破釜沈舟了。

只是不知夏殊則如何處理。

陛下將合兩族大事交托在他手中,如有行差踏錯,正給了陛下罷黜太子的一樁名目。或許這名目還不夠,但至少,在楚王殿下如今屢立功績之時,朝中擁護太子的,眼尖的會察覺到風向,墻頭草倒戈,趁機再拔除太子心腹,便如同除了梗在喉嚨裏的一根為患已久的骨刺,從此長安。

每每想到這兒,衛綰也忍不住為夏殊則不平。或許是同病相憐,同樣是母親不得父親所喜,她父親卻至少還知曉將她這碗水稍稍端起來些,而陛下卻早已覆手潑了出去。

“殿下幾日能歸?”

衛不疑搖頭:“不知,主公只讓我留守此處護你。”

衛綰心思難安,“阿兄……我想回洛陽了。”

衛不疑知道她昨日受了不少驚,手掌在她肩頭撫了撫,沈重地壓了下來,“阿綰,你是未來的太子妃,將來政局之艱險,遠勝今日百倍,主公處境之難你我難以想象,若喜愛他,也只好陪他走下去。阿兄雖然心疼,但始終會一路為你與主公持劍辟道。”

“我……”衛綰難以啟齒,覆雜地望著她似乎曲解了什麽的兄長,“阿兄怎麽會以為,我喜愛殿下?”

“嗯?不是麽?”

衛不疑皺了眉,忽又笑道:“我知道你矜持,好了不說了,餓了麽,我拿幾個饅頭給你。”

他大笑著,揚長而去。

衛綰留在原地,柳眉一高一低,心事重重,臉色古怪。賜婚之前,她沒甚麽作為,賜婚之後,更是沒有,上輩子慘死在夕照谷,斷了衛綰出逃的念頭,目前一切她只能順勢而為。

那時,太子與衛不疑去了河西,她一人留在洛陽,雖待在閨閣之中,但對羌人之患卻不是沒聽說過,這歸功於她出身武將的父親。衛邕優柔寡斷,眼盲懼內,但若說有甚麽令人高山仰止之處,便是他心系黎庶。衛綰從他那得知,羌人局勢混亂,伊冒企圖集西北十八部族,侵擾中原。

但西北的這十八個部族,天生不和,互有血仇,伊冒縱有通天之能,一時之間難以說動他們,太子周旋其中,換來短暫的和平,也付出了大魏不少代價。

只不過如今的情勢稍稍好一點,伊冒的軍士被夏殊則從十四歲起便連消帶打,如今散亂如沙,潰不成軍。

她望向夏殊則那座靜默地臥於原野之間,宛如負傷盤踞的猛虎的軍帳,心中忽然有了七八分肯定——殿下也重生了。

否則要她如何相信,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能獨立應對正當壯年、嫻熟雕鞍弓馬之術的伊冒,履戰而履勝?

忽然之間福至心靈,衛綰背後卻沁出了一層冷汗。

若是如此,殿下對她恐怕恨之入骨……

他怎麽會情願應下這樁婚姻,埋下隨時能壞了他名聲、教他遭世人譏笑不恥的隱患?

衛綰等了近十日,夏殊則才歸來。

當夜諸人收拾打點了行裝,要折回洛陽。

衛綰想問太子與伊冒達成了什麽共識,如此回了洛陽,陛下不會不滿麽?但觀太子與諸人凝重的神色,衛綰這些話一路都不敢問。

是夜,眾人宿在黃河岸邊,圍著篝火飲酒說笑之時,衛綰看到背臨著黃河,素手調弦的秀逸高曠的男子,他垂著眼瞼,似在沈思。

衛綰以為他仍在為羌人之患而頭疼,擔憂他半月之前受的傷,快步走了過去。他的手撥著弦,聽聞動靜仰起了頭。

衛綰洞悉,那雙眼眸在發現她的到來之後,負重之感更甚了。

“衛綰。”

“殿下的傷勢好些了麽?”

她突然而至的關懷,有那麽一瞬間,讓男人不知所措。宛如在沙漠之中苦行已久的旅人,饑渴難忍之際驟然得到一捧摻了沙子的水,卻不敢囫圇飲下,剎那之間的恍惚之後,他皺起了眉。

“好了。”

衛綰稍稍安慰。

夏殊則道:“衛綰,安定距洛陽不過半月行程,此行回去之後,婚期便要定下。”

衛綰知道這一點,雖然談及婚事,衛綰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處理,也難以面對太子,但仍是忍不住,想聽他的意思。

夏殊則道:“婚姻之事,非孤所願。”

衛綰心頭猛然一跳,她垂於身側的手,骨骼皮肉俱已繃緊。

“誠實告卿,不願欺瞞,誤卿前程。”

“我……”衛綰咬唇道,“殿下以為我有得選麽?”

這樁婚事是陛下下旨賜的,如可以悔,上一輩子她必定當著夏殊則的面便悔了,何至於出逃。

“你有。”

他輕輕一語,再度挑動了衛綰心弦,她從他幽深而漆黑宛如墨色的眸子裏讀出了他的篤定、堅持,以及宛如承諾般的厚重。

他道:“你只說一句,孤替你悔了婚事,並不傷及你與衛氏顏面。”

有個聲音在他心中輕輕地道,夠了,有這一路,便已足夠。

作者有話要說:

綰綰看到了太子危險時本能護住她的手,心中五味雜陳……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