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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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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衛員轉身要走,姜茂松卻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他沈吟著, 手指敲著桌子, 想了想說:“你把東西送去, 就說我和你嫂子工作非常忙, 顧不上,別的什麽也不用多說,放下東西轉身就回來。”

他刻意把田大花也帶上, 希望對方能知道收斂。

“明白。”警衛員答應一聲, 拿上東西出去了。

警衛員走後, 姜茂松坐下來,苦笑,頭疼地捏捏眉心。

女人如此可怕, 小林這女人更是變得讓他有一種隔應惡心的感覺。希望他這樣做, 能夠讓小林不要再有任何想法了。

他想了想, 最終決定這件事抽空還是告訴田大花的好。不管怎麽樣,他現在,半點都不能讓她有誤會。

可現在田大花, 卻真的無暇去理會這些破事。

她回到村裏,剛一進家門, 姚青竹就迎上來告訴她, 這兩天奶奶像是不太舒服。

“怎麽了?”

“她也沒說什麽不好, 就是……這幾天飯吃的少,一頓比一頓少,昨晚只吃了小半碗湯, 我就有點擔心,今早專門給她蒸了雞蛋羹,說不想吃,我哄了半天,統共就吃了兩勺。”姚青竹臉上帶著擔憂。

田大花心裏沈了沈,奶奶九十歲的人了,雖說身體沒病沒災,可畢竟這個年紀,尤其老人家年輕時候一連夭折了幾個孩子,身體受過大虧,過去日子苦,又一直吃苦受累的……

她轉念又想,奶奶沒病沒災的,身體還不錯,自己起居吃飯,都不用別人伺候,人也沒糊塗,更沒在床上躺一天……興許就是秋老虎的天氣,這幾天燥熱,老人家食欲不好罷了。

“沒事兒,我去看看。”

田大花直奔奶奶住的東堂屋,進屋一看,老奶奶正坐在鋪了墊子的藤椅上,笑瞇瞇看著她。田大花便又放下心來,她走過去,打趣的口吻跟奶奶說:

“奶奶,你看你,我陪福妞生孩子,才幾天沒在家呀,你這老小孩啊老小孩,怎麽又不聽話了?”

“青竹告我的狀了?”老奶奶笑著說,“我這幾天不餓,少吃了幾口。你們,都是孝順孩子。”

“您那不叫吃得少,您一早晨吃兩湯勺雞蛋羹,等於沒吃。”

奶奶樂呵呵地笑,問她:“福妞給我生了個重孫,我聽說七斤多重啊?”

“七斤四兩。”田大花說,“胖嘟嘟的,可好了,長得像平安小時候。他們大人孩子的老遠路,回來坐月子也不方便,我讓她留在大院坐月子了,有她婆婆伺候著呢,等滿了月,抱回來您就能看到了。”

“哎,福妞都生娃娃了,真好。咱們家人丁興旺,兒孫孝順,可真是好福氣。”

“奶奶,石頭也該娶媳婦了,等他娶上媳婦,趕緊再跟您生個重重孫,您就五世同堂了,連福妞的娃兒,你一邊胳膊抱一個。”

“哎呦,看看我老成這樣,我怕抱不動啊。”奶奶開心地笑起來。

田大花看著老奶奶精神頭還很好,便放下了一顆心。

中午她給奶奶熬了點白米粥,奶奶年紀越大就越不愛吃葷菜,就燉了軟爛的豆角茄子,可老奶奶卻沒吃菜,又是只喝了兩口白米粥。

田大花著急了,陪著奶奶說了會兒話,奶奶只說不餓。

“那您晚上想吃什麽?”

“也不想吃什麽。”

“那不行,人是鐵飯是鋼,不能老不吃飯,您得好好想啊。”

奶奶果真歪著頭想了半天,孩子氣笑著地說:“想吃米粒那麽大的面疙瘩湯,放點兒嫩嫩的小青菜。小時候我最愛吃的,過年過節才吃上一回。”

田大花出來一說,姚青竹楞了楞,忙問:“米粒那麽大的面疙瘩湯,那怎麽做呀?我還真沒做過。”

“我也沒做過。”

田大花想了想,轉身去問三嬸。三嬸告訴她說,把白面加上水,用刷鍋的高粱穗子反覆攪和,往燒開水的鍋裏蘸。

“你說這老奶奶,怎麽想起來吃這個了?”三嬸笑道,“我也是小時候吃過一兩回,看大人做的,過去不是窮嗎,過年過節家裏統共只有半碗白面,怎麽弄也不夠吃,就用脫了粒的高粱穗子攪和攪和,攪成米粒兒大,往鍋裏拍,半碗白面加點菜能做一大鍋,夠一大家人吃的,哄個肚兒圓。”

田大花回家給奶奶做了這個面疙瘩湯,端過去,這次老人家又喝了兩口,嘴裏笑著說:“吃飽了。小時候記得特別好吃,我剛才想吃的時候,就覺得特別好吃,還覺得能吃一大碗呢。現在呀,好東西都讓我吃全活了,你們啥好東西都舍得買給我吃,嘴都養刁了。”

頭天晚上,田大花給老奶奶洗漱睡了,第二天早上,老奶奶破天荒的沒起床,田大花悄悄推門去看時,老人家已經醒了,躺在床上看著她一臉慈愛,說身上乏,想多躺一會兒。

“行啊,一家子都沒活幹,您早起來幹嗎呀,您就多躺一會兒。”田大花拍撫著奶奶,哄孩子似的輕聲問:“奶奶,今早上想吃什麽呀?”

“今早上不餓,不想吃。”奶奶說,“等我想想,想起來我就告訴你。”

田大花陪奶奶說了會兒話,出去喊三個正在院子裏練拳的孩子:“平安,明東明南,你們今天先練到這兒,過來陪太奶奶。”

三個孩子嘰嘰喳喳進了屋,明東拿了本小人書,說要讀故事給太奶奶聽。

田大花轉身出了家門,徑直去找三叔,讓三叔趕緊進城去叫姜茂松回來一趟。

“三叔,你跟他說,就說我有事叫他抓緊回來一趟。”

三叔答應了一聲說:“我趕緊吃了早飯,就騎生產隊的毛驢進城。”

姜茂松下午落日前匆匆趕到家,田大花迎上去告訴他,老奶奶已經兩頓沒吃了。

“中午也沒吃飯,躺了一天了,只喝清水,扶著起來解了兩遍小手。”

姜茂松楞了楞,沈吟一下,說:“那趕緊送醫院吧,我去安排。”

“我勸過了,奶奶說她沒病,去啥醫院呀,不去。”田大花低頭說道:“老人家這麽大年紀,硬把她顛簸一路送去醫院……她怕也不肯去的。”

姜茂松進了東屋,奶奶果然躺在床上,姚青竹給她背後墊了個軟枕頭,蓋著棉毯子,姜茂松走過去喊了一聲:“奶奶。”

“茂松啊,你回來了?”

“奶奶,我回來看看。”

奶奶說:“回來好,一家人都在一塊兒。”

姜茂松陪這聊了一會兒家常,出來跟田大花悄悄說:“我看還行,你別太擔心,奶奶精神頭還好,也許就是一時不舒坦。”

田大花心裏卻總是不安。老人家這個年紀,好幾天沒吃一碗飯,現在幹脆不吃了。

見她沈默不語,姜茂松問她:“那你說怎麽辦?”

“給茂林和石頭發電報,讓他們回來一趟吧,就說奶奶想他們了。”田大花說,“奶奶康健無事當然好,也叫他們回來給奶奶看看。”

姜茂松點點頭,擡手擁著她,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轉身去安排。

這天晚上,他們便商量著,奶奶跟前不能離人了,得有人守著。

姜守良自己也年紀一大把了,田大花就沒讓他守,孩子們也安排去睡了,她和姚青竹守上半夜,姜茂松守下半夜。

田大花坐在奶奶床前守著,看著老奶奶瞇眼睡覺,老奶奶忽然睜開眼對她說:“大花呀,把他們都叫回來吧,奶奶這回估摸著是真不行了。”

田大花故作輕松地責備道:“奶奶,您說什麽呢,年紀大了,誰還不興有個不舒服呀。”

“行啦,你這孩子,你心裏明鏡兒似的,奶奶這把年紀,還有什麽好避諱的。”老奶奶說,“叫他們回來吧,我看我也未必能等到了。要是我走了,別人都罷了,你先別告訴福妞,她還在坐月子呢,剛生了孩子。我這一輩子,年輕時候苦熬也過來了,晚年安康兒孫孝順,享了這幾十年的福,我心滿意足嘍。”

田大花一轉臉,眼淚就忍不住下來了。

奶奶躺在床上,微瞇著眼睛,卻像全都看見了似的,安詳地囑咐她:“奶奶都九十了,現在走了是喜事兒,大喜殯,你們誰也不許難過。”

“奶奶……”

“大花,奶奶這輩子最大的福分啊,就是有你這麽個孫媳婦,享福都享在你身上。”奶奶拍拍田大花放在床邊的手,笑著說:“咱們姜家的兒孫,沒有那不孝的,奶奶好福氣,一輩子沒啥遺憾的了。”

“奶奶,看您說的,我這一輩子的福氣,也是有您這個奶奶。”

“奶奶有福氣,你也有你的福氣。”奶奶說,“你是好孩子,你的福氣一定比奶奶還好。”

老奶奶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東西只喝清水,三天後茂林和石頭匆匆趕到家,老奶奶在滿堂兒孫陪伴下,安詳地與世長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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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村裏年紀最大的老長輩,她去世後,整個姜家村都得戴孝,可破四舊呢,特殊年代,再加上兒孫都不是村裏普通山民,盡管很傷心,可還真學不來鄉間哭喪哭靈那一套。

於是奶奶的喪事辦得安詳體面。時下不能戴大孝,幾個嬸子便用白布條做了一朵朵小巧的白花,女人戴在頭上,男人就縫在左胸。

茂林部隊離得遠,少有人來,姜茂松的許多戰友聞訊都來了,也都是安安靜靜地鞠躬致哀,帶一朵白孝布花。就連遠在西北的劉師長也日夜趕來,給老奶奶盡最後一份心意。

在那個年代,沒有其他的大操大辦,更何況家人也不想去弄什麽喧嘩鬧騰的操辦。家裏放了幾天哀樂,姜茂松給奶奶盡其所能地置辦了一口最好的棺木,其實木料早幾年就準備下了,請了鄉間最好的木匠來做,壽衣,鋪蓋,兩個孫媳婦親手縫制的,一家人便都盡心去操辦,讓老奶奶體體面面的走完最後一程。

奶奶安葬的當天晚上,一家人按照鄉間風俗,準備了一大鍋豆腐飯,還有許多古法燒制的黑瓷小碗,村裏的家家戶戶都來端,用黑瓷小碗盛一碗豆腐飯,再拿一個黑瓷小碗扣著,兩個碗一起雙手端回家中。

這個風俗,必須要得七十歲以上的高壽老人,壽終正寢的,才可以有。村民們端了碗回去,吃掉豆腐飯,黑瓷小碗就留著給家裏小孩子用,讓孩子沾一沾老人的高壽和福澤。

兒孫們都給奶奶守孝到“頭七”。“頭七”之後,姜茂松就說,你們該回去的都回去吧,都有正事要做,我和大花離得近,我們給奶奶守“五七”。

於是,都去奶奶靈前告了別,石頭便告別爸媽,動身回到他的海軍部隊。茂林跟姚青竹商量了一下,姚青竹帶著孩子在老家都住了大半年了,如今奶奶走了,也該讓大嫂歇一歇,好好休息一下,讓大嫂少操點心,茂林就帶著姚青竹和兩個兒子,一起動身回了部隊。

姜茂松自己則休了假,決定和田大花在老家住一陣子。鄉間風俗,辦完喪事的靈堂最好有人守孝,要守到“五七”為好,代表子孫後代綿延不盡。

田大花決定留在老宅給奶奶守孝,姜茂松便決定他也陪著,給奶奶守孝,同時也陪田大花平靜地調整一下心情。

家裏這段時間辦喪事,弄得很忙亂,尤其是,田大花情緒明顯很不好。茂林和石頭走的時候,姜茂松就索性讓他們帶姜守良和平安一起先回城,平安還小,讓孩子盡快從喪事的情緒中走出來。

臨走的時候,姚青竹悄悄囑咐姜茂松,說大嫂跟奶奶感情最深,她這段時間不哭不喊,可情緒一直很低落。

“大哥,我們走了,你多陪陪大嫂。”

“放心吧,我休了一段時間假,就在家陪你大嫂,給奶奶守孝。”姜茂松說。

夫妻兩個把要走的他們一起送出村,看著他們坐上驢車,出了山口有車來接。親人們揮手作別,兩人目送他們走遠了,姜茂松和田大花慢步走回來。

姜茂松一路上看著身邊的田大花,從奶奶過世以後,她也沒怎麽哭,也學不來村裏嬸子們那樣拉長腔調哭靈,她只是不愛說話,很平靜,冷靜自持地給奶奶料理身後事。

一路上兩人也沒怎麽說話,不知為什麽,她安靜沈思的樣子,讓姜茂松想起他解放後剛剛歸來的時候,那時她大約就是這樣,冷靜淡漠地做好身邊事,只是不大跟他說話,喜歡一個人呆著。

“大花,我們一起在老宅給奶奶守到五七,我請了假,我們自己也休養一段時間。家裏沒其他事,你想做什麽,我陪你上山走走?”

“再說吧。”田大花說,“他們該走的都走了,就剩下你和我了。”

“對呀。”姜茂松微笑著開導她,“你看,父母長輩也好,兄弟兒女也罷,總是要分開的,就剩我們一對老夫老妻,相互陪伴一輩子。”

兩個人回到家裏,安靜地做飯,吃飯,臨睡前去東屋給奶奶靈前上了一柱香,盡管現在破四舊,不過他們村一向和睦,他們家更沒誰來管閑事,田大花還是願意一早一晚給奶奶上香。

她回到西屋,姜茂松正在洗腳,洗完順手給她倒了熱水讓她泡腳。田大花洗漱完了,上床躺靠在床頭出神,出了一會兒神,她忽然說:“姜茂松,我想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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