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覺得葉闌最近變了，但具體說上怎麽個變法，她又說不上個所有然。

只覺得看上去更加有精神，臉上特別有生氣，總是在笑，而且笑的時候含糖量還特別高，尤其是那雙眼睛，本就漂亮，現在總覺得裏面裝了東西，一閃一動咬著你不放。

拍戲時的變化就更明顯了，以前葉闌確實演得不算差，但是怎麽說，更像一篇熟練技巧的作文，初看開頭華麗辭藻，確實能驚艷人，可按技巧拿的高分作文終究是少了點靈氣，這樣的表演一次還好，說明你基本功紮實，可若次次這樣，很容易陷入程序化和模式化，演再多的角色，看起來就像覆制粘貼第一個角色，演什麽都是一個樣子，這對於演員來說，無疑是個大死胡同。

而葉闌突破的就是這點靈氣。

尹娟英改名叫尹蓮，她開始蹬高跟鞋，臉上抹紅化妝，穿旗袍，燙頭發。

但她還是覺得自己叫娟英好聽些，她總是摔跤，臉上妝抹得比鬼還嚇人，穿了旗袍卻好像大腿上捆了兩團繩，根本邁不開步子，剛燙的頭發一覺起來跟炸了一樣，要她出去招客，反過來把剛進門的客人嚇得丟魂。

今朝醉裏的姐妹沒少嘲笑她，唆使她去做臟活累活，吃冷的喝餿的，尹蓮在外面凍了兩夜，凍得通紅腫脹的手指還能扳下一半的饅頭給路過的乞丐。

結果被乞丐搶了她整個饅頭，附帶一陣惡踹，餓到沒力氣爬起來，她就保持著被踹倒的姿勢在屋外將就了第三夜。

今朝醉的大管家質疑老板娘把這二傻楞姑娘帶回樓裏的正確性，都被欺負到這份上了，包子也不是這麽軟的啊，而且看起來一點上進心也沒有，到現在的姿態和樣貌還是一言難盡。

老板娘沒說話，微微轉動手上的綠玉鐲子，起身去了歌舞訓練室，管家跟在身後，訓練室裏，她新請的彈唱老師正氣得臉紅脖子粗，底下的學生搔首弄姿，討論著誰的唇紅誰的臉嬌，唯有尹蓮糙著一張白裏泛紫的臉，那雙通紅的手還沒消腫卻已經搭上了琴弦，聲音低低高高，淹沒在人聲嘈雜中，可你看她的眼睛，就知道那聲音一直在響，響在她的心裏。

老板娘看著就笑了，她對管家說:“她是唯一一個想著法子旁聽朱莎外語課的人。”

如今這世道，外國人的譜擺得國人架子大多了，來今朝醉的一個小小租界長官要三個警察局的局長彎腰哈背陪著，叫作陪的姑娘還得說他們國家的語言哄著，老板娘哪敢得罪，花了大價錢請一些傳教士教招牌姑娘學外語，以便有不時之需時，也好震得住場子，朱莎就是其中一個。

“可任她這樣在這裏吃住學我們的，招不進客人，不是白花了錢培養嘛！”管家還是不喜。

“放心，不會白花的。”老板娘的眼睛瞇起來，她瞅著那個正在認真學彈琴的姑娘，眼裏閃過一絲鋒利:“早晚要把她學進肚子裏的東西，給我成倍賺回來。”

下午尹蓮想偷聽朱莎的外語課被人發現了，哪是個跟她同一批進今朝醉的女孩，比她有市場有潛力多了，現在已經接客，前段日子被一局長包了三天，小紅了一把。

那女孩嗓子尖得呦，都蓋過了客人房裏放的唱片，抓著尹蓮不放，尹蓮本不想多生事端，卻把朱莎氣出來了，鬧囂著要與老板娘理論。

果然是今朝醉裏的頭牌歌星，老板娘來得很快，尹蓮有些怕她，在人群後面哆嗦著不敢出來。

她是被拎到老板娘面前的。

“你想學外語？”老板娘這麽問她。

尹蓮紅著眼睛，低頭說:“你不會讓我學的！”

老板娘笑出聲，“你從哪知道我不讓你學？”

“客人都不喜歡我，我沒有培養這些技能的必要。”回答出其意料的明白，清楚自己的定位，並不像一個被人欺負的傻姑娘會說出來的話。

“雖然我不知道您為什麽還沒趕我走……”尹蓮想起當初那個從車裏拎出點心的那個女菩薩，到現在喜怒不現，卻讓這裏的姑娘全都聞風喪膽的女閻王，直覺受到了很大的欺騙，聲音都帶起委屈來，“當初明明說好的會唱歌就行。”

她嗓子確實不錯，從小就是村裏山歌唱得最響亮好聽的，高音低音都唱得轉。

老板娘聽著又笑了，“我這又不是歌劇院，給你練嗓子那是招客人的，再好聽放臺上是個醜陋粗俗的，今朝醉早晚得被唾沫星子淹死，你自個掂量，我說得可對？”

尹蓮不說話。

老板娘看人還犟著，對她道“這樣吧，你完成一個任務，我便不強求你招客。”

地上的姑娘一動不動。

“給你上臺唱歌。”

管家聽著都驚動了，被老板娘的眼神按捺住。

“你想學什麽我就請什麽師傅來教你。”

老板娘還想再接再厲，就聽人開口問:“什麽任務？”

“去學校，把軍帥的二少爺給我招進今朝醉來。”

“這……”聽到老板娘的話，管家覺得莫不是瘋了，誰不知那個二少爺憤世嫉俗，叫囔著要為了什麽主義獻身，闖下的禍得罪的人把軍帥都愁白了頭，組織的學生游行活動不知道多少次了。

還視聽歌喝酒看洋舞是外敵的思想侵噬，與吸鴉片無異，這傻姑娘哄得進來嘛？

別說管家不信，過來看熱鬧的姑娘們都不信，覺得這是老板娘故意刁難，讓尹蓮知難而退，本分做事不要再癡心妄想。

可誰也沒想到的是，她真答應了。

第二日頂著慘不忍睹的妝容真往學校去了，回來的時候發現她身上被人揍得很慘，她們個個笑得不行。

第三日也不知道她從那搞來的學生校服，紮了兩個馬尾辮就往學校跑，回來的時候披頭散發，藍色上衣臟兮兮的，又成了一番笑話。

那成想第四日就有了轉機，有人竟看見那二少爺在門口轉悠過，雖然最後還是沒進來，卻足夠跌破眼鏡了。

有人看過她怎麽撩撥人家正直少爺的，那姿態簡直沒眼看，明明是要勾搭男人，這擼袖跨腿得好似要上去幹一架。

可第五日她成功用幹架的方式，把這個少爺帶進了他曾經視為精神惡瘤的地方，而且是心甘情願的。

姑娘們再也笑不起來了。

管家也覺得稀奇，這傻姑娘是那門子的魅力勾住男人的？

老板娘要他細看。

著了學生校服的尹蓮是沒再化過妝的，臉上幹幹凈凈，那張妍麗的臉並不輸於那些讀書的富家小姐，難為的是那雙有神的眼睛，比誰都看著有靈氣，軲轆軲轆轉著心底的算盤。

她勾人的本事確實算不得高明，露出一點胸活像要去英勇就義，一點也不熟練，滿是生澀。

可就是那點不熟練，生澀才叫人忍不住憐惜，風塵中人卻性子質樸老實，樣貌艷麗卻穿著清純，動作粗魯卻心思敏銳，越是矛盾不合理，越是顯得她有故事，耐人尋味。

世間多少糾纏啊，就是從那點感興趣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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