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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2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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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文件袋,狠狠朝他砸過來。

鑒定報告早已被撕碎,雪花一般地拋向了空中,紛紛揚揚灑了一地。

“以撒!”

賀崇再也忍不住,大步向街對面走去,方以撒卻掉頭,向另一個大路跑去。

那是一條八車道的馬路,是全市車流量最大的馬路,賀崇也顧不上其他了,追著方以撒跑過去。

可他卻沒能追上方以撒。

方以撒似乎是在燃燒性命一般的奔跑,他想逃離這一切,逃離這些謊言,逃離這段難以啟齒的血緣關系,逃離賀崇。

他的世界,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唾手可得的幸福,都被徹底打碎了。

連同他心裏的,對父親最美好的憧憬和信仰。

“以撒——”

“嘶——”

車輪在地面摩擦著,發出劇烈的聲響,還差一步,還差一步,賀崇就能追上以撒,可是就是這一步之遙,讓他眼睜睜的看到以撒被車撞倒,倒在了地上。

賀崇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顧不上周圍穿梭的車流,瘋了一般地朝方以撒跑過去。

“以撒,你醒醒,以撒!”

方以撒耳朵和鼻孔全是血,他聽到賀崇的呼喚,用盡力氣睜開了眼。

“爸爸,你為什麽要騙我。”

方以撒虛弱地閉上眼,失去了知覺。

“以撒,對不起,以撒,對不起……”

這個叱咤風雲的男人,抱著自己的孩子,在血泊中痛哭失聲。

三天後,陳術在濱湖市仁心醫院的ICU外見到了賀崇。

賀崇還是穿著三天前的西裝,領帶早已不知去向,頭發也亂糟糟的,胡子也沒刮,眼裏全是紅血絲。

這是陳術從來沒有見過的賀崇,他甚至沒有想過,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會有這麽一天。

“怎麽樣了?”

“還沒醒。”

“怎麽還沒醒?”

“摔到地上時,撞到了頭。”賀崇問陳術,“有煙嗎?給我一根。”

“去外面,這是醫院。”

兩人一起去了樓下的花園,陳術抽出一支遞給賀崇,又給他點了火。

賀崇咬著煙,重重地吸了一口。

“打算怎麽辦?他成績昨天下來了,考的很好,想報的大學,應該都沒問題。”

“等他醒了再說吧。”

賀崇吐了一個煙圈,向後仰倒在石椅的椅背上:“調查清楚了嗎?”

“是意外,我們疏忽了。”

陳術也沒有想到,這看似萬無一失的謊言背後,竟然還隱藏著這樣一顆地雷——

喬石夷竟然就是當年董如川找的那個代孕母親的孩子。

“他一直以為賀琛是他的弟弟,所以一直很照顧賀琛,後來發生了一些事,他需要確定和賀琛是不是兄弟,便去做了親子鑒定,找了以撒幫忙。”

“難怪他一直對我有這麽大的敵意,琛兒現在怎麽樣?”

“情緒挺穩定的,姓喬的那小子這兩天一直陪著他。”

“那就好。”

賀崇抽完了一支,又拿了一支,陳術擋住他的手:“別抽了。”

賀崇笑了笑:“你總得留個東西讓我撐下去等他醒來。”

陳術問:“就靠抽煙?你不吃不喝,就這麽一直等著以撒醒?萬一他要是醒不來了?”

陳術本是好心,可是當他說出這句話時,卻收獲了一個令他不寒而栗的眼神——

他看到了賀崇身上一直藏匿的狂妄和獸性。

“一定會醒來的。”陳術改口,“註意照顧自己的身體。”

可是等待的日子又是如此漫長,過了一天,又過了一天,眼看著要到交志願的日子,方以撒還沒有醒過來。

賀崇每天去ICU看方以撒,二十分鐘的時間,他就拉著方以撒的手,用最卑微的語氣求著他醒過來,他說他願意接受一切懲罰,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在臨近交志願的那天,方以撒終於醒了。

賀崇那時正在醫生的辦公室,和醫生討論著治療的方案,護士急急忙忙地發來了通知,說方以撒醒了。

賀崇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椅子差點倒在了地上。

“醒了?”

“對,正在做檢查,家屬等會兒可以進去看看。”

家屬兩個字,讓賀崇猶豫了。

可是他又不忍心讓方以撒醒來時,身邊看到了一個人。

考量之下,他只有打了電話,讓喬石夷趕了過來。

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方以撒竟然失憶了。

“失憶了??”

賀崇怒不可遏:“不是說對腦部沒有影響嗎?”

醫生很抱歉:“失憶除了腦損傷,還有很多其他原因的,比如心理防衛機制,這個就需要心理治療了。”

方以撒失憶讓賀崇憂心忡忡,陳術卻不理解:“這不是好事嗎?對你對他而言都是好事。”

賀崇說:“你是局外人。”

甚至連賀崇都沒想到,他原以為這些謊言能保護方以撒,沒想到卻是傷害方以撒最深的利刃。

他不敢再試第二次,他冒不起這個風險。

可是他也不敢去看方以撒,每天,只有遠遠地看到陪護推著方以撒在花園裏散步。

陪護說:“以撒真是好乖的男孩子,每次問我他是誰,他怎麽在這裏,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看到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反而安慰我,說他不問了。”

賀崇問:“他現在什麽都不問了嗎?”

陪護說;“都不問了,不過昨天您的秘書把他的志願表拿來,讓他填報了學校。”

賀崇說:“嗯,我知道這事。”

他昨天就已經看過方以撒的志願表,方以撒是重點大學的分數,卻選擇了一所普通大學的車輛工程專業——

那個學校,是離於嬤嬤的老家最近的一所大學。

所有人都認為方以撒真的失憶了。

除了賀崇。

他們在花園偶遇過一次,第一眼對視,賀崇就明白了,方以撒是騙人的。

這個小騙子!

賀崇擔心了好些天,這下終於松了口氣,然而當他再一次擡頭,方以撒那個充滿祈求的眼神,讓他心裏刀割一般的疼。

賀崇把所有的話都壓了下去,捏著拳頭和方以撒擦肩而過。

明明在同一家醫院,他們卻是陌生人,這種感覺讓賀崇近來的脾氣越發暴躁。

這是一種慢刀子割肉的折磨。

賀崇也不知道,這種折磨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熬過了八月,又盼來了九月,因為車禍,方以撒向學校請了一個月假,又等到了九月底,直到出院的那一天。

所有人因為賀崇近日來越發暴戾的脾氣而變得有些緊張。

賀崇會怎麽做?強迫方以撒留下來?還是替方以撒換一所大學?

沒人知道答案。

出院的前一天,仁心醫院的高級病房,有人輕輕擰開了方以撒的房門。

屋裏靜悄悄的,方以撒睡得很熟,過去的幾個月裏,每當賀崇醒來,都會聽到身邊小貓一般的熟睡的呼吸聲。

賀崇輕輕地走到床邊,在方以撒的床邊半蹲了下來。

方以撒蓋著薄毯子,嘴唇微張著,睡得正熟。

“我們好多天沒說過話了,前些天我每天都在想著見上面要和你說什麽,可是真見到了,那些話都不知道怎麽開口。”隔著被子,賀崇輕輕地覆住了方以撒的手,自嘲一般地笑了,“也許我應該道歉?但是以撒,我真的不希望,我們是以道歉結束。”

“就聊聊天吧,隨便聊聊,以後可能都沒機會了。”

“十九年前,你的舅公把你放到我懷裏的時候,我就不該讓他抱走你。”賀崇看著方以撒熟睡的側臉,輕聲說,“在遇到你之前,我都一直在後悔,為什麽當初不留下你。”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覺得後悔的事情,以撒,爸爸真的很愛你,絕不是故意要拋棄你。”

“第一次在修車店看到你,看到你那麽努力的工作,卻又要遭受那麽多不公平的待遇,我心裏很不舒服,忍不住要為你出頭,明明你和賀琛一樣大,為什麽你卻要承受這一切。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你就是賀琛喜歡的那個以撒,一直以來,我從來沒有反對過賀琛喜歡你,直到我發現,我也喜歡上了你。”

“這不是父親對兒子的喜歡,以撒,就算是知道了你是我的孩子,我也不能將兩種喜歡混為一談。這只會讓我更加心疼你,恨不得掏心掏肺來愛你寵你,你所想要的一切,你的所有的心願,於嬤嬤為你勾畫的那些藍圖,所有的一切,只要我能做到,我都想捧到你面前。”

“以撒,就算是要為你造一座城,為你還原小時候所有的幻想,我都願意。”

“可是又有什麽用,假的就是假的。”

“我成為了那個傷害你最深的人,最可笑的是,我以為我能瞞天過海,卻沒想到把你逼進了深淵。”

“你想離開吧,也對,誰也不想和這樣一個枉顧血緣關系的父親待在一起。”

“所以今天,我是來道別的。”

賀崇幫他把被子掖好,他站起來,從脖子上摘下一枚戒指,放進了方以撒的被子裏。

他在方以撒的臉上輕輕落下一吻。

“寶寶,我放你走。”

三年後——

方以撒騎著一臺破舊的小電驢,在校園裏來回穿梭著,經過機電學院大樓時,遇到了授課的老師。

“以撒,實習找好了嗎?”

“在投簡歷。”

方以撒揚了揚手裏的文件袋:“今天有個二面。”

老師說:“我這裏也有兩家單位在找我要實習生,我等會兒把郵件發你的郵箱,你要是有時間,就直接聯系那兩家單位的HR。”

“謝謝老師。”

方以撒匆匆地把車停在了機電學院的樓下,拿著文件袋上了樓。

“慢點兒跑,小心摔了。”

老師忍不住在後面說了一聲。

“啊,沒事兒,我腿長,哈哈哈。”

他的個子躥高了,皮膚因為增多的室內活動變得越來越白,臉上的疤痕也都看不見了,過去的一切仿佛都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然而他又過回了以前緊巴巴的生活,騎著破舊的二手小電驢上課,做各種兼職,攢錢,現在,則是為實習奔波著。

車輛工程這兩年的就業形勢不太好,實習的崗位也縮招了不少,大部分都是銷售。方以撒外形條件好,成績也優異,實習一投一個準,可是他卻不太想去做銷售。

今天是一家制造業的龍頭企業過來招實習生,集團和車輛工程沒有什麽關系,但是招的崗位卻和方以撒對口,條件極其優越,而且只招一個。

方以撒查了一下,這家公司往年都是在國內重點大學招收實習生,然而今年卻只來了他們這所普通的大學,招的崗位也是今年新增加的。

他有過教訓,特地在天眼查上查了這家公司的股東,發現沒有聯系後,才安心投了簡歷。

過程很順利,方以撒順利通過簡歷篩選和一面,今天是二面。

他今天特地換上了西裝,西裝是和同學一起在學校附近買的,一百多塊錢,質感不太行,勉強好過T恤和短褲。

他的舍友就有些奇怪:“以撒,你的衣櫃裏不是有一套看起來很貴的西裝嗎?怎麽不穿。”

方以撒說:“我長高了,穿不上了。”

舍友嘿嘿笑:“那借我穿唄。”

方以撒白了他一眼:“不行!”

舍友說:“摳門!你這個隱藏的土豪!”

“……土豪還需要辦助學金和助學貸款嗎?”

“你不是沒辦嗎?”

方以撒說:“因為我有獎學金啊。”

他是高分進得這所普通大學,拿到了新生的獎學金,後來年年都是國獎,交完學費住宿費後就所剩無幾了。

舍友佯裝生氣:“成績好長得好看還是個隱藏土豪,真令人生氣。”

“我真不是土豪啊!”

方以撒是真窮,可是同學們總覺得他是哪個土豪家裏遺失在外的小公子。畢竟他看起來就像,有半櫃子即使剪去了標簽也能看出來很貴的衣服,還有脖子上那枚海瑞溫斯頓的戒指和鉑金鏈,戒指是在一次體育課時無意間從脖子滑落的,有識貨的女同學立刻認出來這個品牌,方以撒想說仿品,都沒能搪塞過去。

就連這次實習,都被同學們嚷著趕緊回去繼承家業,不要和他們搶飯碗。

方以撒心想,我連家都沒有,哪裏來的家業。

社會上的競爭殘酷,在大學裏就體現出來了,平時是在一起打鬧的兄弟,到了找工作的時候,就是最大的敵手。

只是方以撒的履歷太好看,各類條件都太好,這一次招的人又不多,他的同學也都抱著陪跑的打算,等結果出來後,果然不出所料,方以撒拿到了offer。

同學狠狠宰了方以撒一頓後,方以撒收拾好行李,上崗了。

這家公司在本市有一家分公司,不過離學校很遠,方以撒又在附近找了一個家教,暑假就不打算住學校裏了。

公司沒有宿舍,不過為實習生提供了每個月600塊的住房補貼,方以撒很幸運,有戶人家的母親一個人住,孩子都在外地上班,因為擔心母親一個人住沒人照應,就把一套子母房的下面一層租給了方以撒,象征性的收了一點費用。

方以撒的實習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前半個月他在車間,後來調回了辦公室,做技術部經理的助理,這個分公司業務不多,工作不太忙,他每天按時上下班,吃完晚飯後去做家教。他租住的人家有保姆有打掃的阿姨,要他做的事情也不多。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和同事的關系也都熟悉了起來,周末不時約在一起吃飯或是出去玩,方以撒和同事的關系比較融洽,他年紀最小,同事們對他也很關心。

有個同事對他的關心甚至讓方以撒感覺有些微妙。

方以撒下班後還要去做家教,這位同事便每天加班,和方以撒一起在公司吃過晚餐後才回家,這位同事有車,順路就會送方以撒去做家教的地方,有些時候早上來上班,也會給方以撒打電話,順路帶他一程。

不僅是方以撒,連其他同事都看出些苗頭,開玩笑說這位男同事要吃嫩草。

方以撒很尷尬,那位男同事卻是一臉正直:“都是同事,互相照顧一下而已。”

事情卻不僅僅是照顧而已這麽簡單,有時候方以撒犯了錯,這位同事也會為他說情,有做不完的工作需要加班或是遇上麻煩,也都是這位同事幫忙出頭。

方以撒被這莫名的關心搞得有些心慌,可是偏偏這個同事卻沒有一點要表現的意思,這讓方以撒無法開口。

到了八月中旬,方以撒開始寫實習報告了,公司也開始對他這一個半月的實習情況進行考核,如果合格,方以撒有很大可能會留下來,成為這家公司的正式員工。

HR說:“如果你想留在分公司,機會會比較大,你實習的部門經理可以給你寫推薦信,但是如果是要去總部,那麽競爭會激烈很多。”

HR還是希望方以撒留下來:“你很優秀,留在我們這裏確實有些屈才,但是子公司正在快速發展,你也看到了,你來的這一個多月,業務飛升,業務規模也擴大了不少,你可以和公司一起成長。”

方以撒有些猶豫:“我再想想吧。”

這座城市是二線城市,發展總歸有天花板,方以撒想去外地,可是臨近的一線城市只有濱湖市,再遠一些,離於嬤嬤就遠了。

要回濱湖市嗎?

方以撒為此失眠了好幾個晚上,他知道,內心裏他是想回去的,他也說不清原因,可是每次路過火車站,他都有種下車買票回去看一看的沖動。

離開那裏,已經三年了。

因為聯系失眠幾天,方以撒上班的精神不太好,這幾天正直考核期,有好心的同事提醒道:“這幾天一定要打起精神啊。”

方以撒點了點頭,這時,那個疑似對他有好感的同事走過來,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是不是熱傷風了?如果不舒服,就請假去看下醫生,公司這邊的事,我先幫你頂著。”

方以撒說:“沒事,就是前幾天沒睡好,今天我回去早點休息。”

“行,你今天幹脆早點下班。”同事偷偷說,“今天有大客戶來考察,公司高層全要出去接待,努你明天補卡就行。”

方以撒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摸魚他是不肯的,又不能直接說不好,讓同事沒面子。

下午三點的時候,公司基本上都空了,只留下幾個文職的員工,問起來,說是濱湖市來了位大客戶,因為來的突然,一早上工廠那邊就在做準備,中午的時候,高層就都去迎接貴賓了。

濱湖市?

這地名讓方以撒的眼皮沒來由的一跳,本來想著堅守崗位,他還是決定溜了。

“姐,我有點不舒服。”他找了個借口,“我去看看醫生,等會兒回來打卡加班。”

“快去吧。”

方以撒偷偷遛到了外面,在附近一家麥當勞坐到了晚上八點。

他在網上搜了一下新聞,最近關於賀崇的新聞是後天要去參加一個能源業的高峰論壇,並沒有說要來他們公司考察。

方以撒這才放下心來,朝公司慢慢地走。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來考察的人,正是賀崇。

來這裏考察其實並不在賀崇的計劃內,這三年來,即使是遠距離出差,只要能經過這裏,賀崇多半會走高速,只為遠遠看一眼這個地方。

他的小以撒,現在過得怎麽樣了?

這裏有人照顧他,賀崇很放心,可是他還是止不住去看以撒的念頭,他不會去打擾方以撒的生活,只要看一看就好。

下午在車間參觀後,賀崇特意提起要去公司看看,經理自然盛情款待,卻沒能明白賀崇為什麽要去參觀辦公的地方,還是那位一直照顧方以撒的同事提起,也許這位大老板,是想去看看辦公環境。

員工辦公環境也是評價公司的重要一環,經理會意,連忙派車把賀崇接到公司,從樓上的會議室,一直介紹到了下面普通員工的辦公室,那位同事又說,技術部是公司的核心,就先去看看技術部的辦公室。

賀崇看向那位同事,兩人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這個細微的動作被經理捕捉到了,他有些疑問,難道今天來,有什麽事情?

這位同事原來並不是子公司的,四五月份的時候,從總部空降到了公司的技術部。空降一般意味著背景,可是這位同事就是最普通的員工,晉升業務都只能算是普通,看起來沒有一點想往上爬的意思。

更令總經理感到奇怪的是,這位員工空降還帶來一個實習的名額,而且點名要定了人,是個蘿蔔坑。

職場上什麽稀奇事都有,總經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最壞的打算不過是來一個吃空餉的實習生,沒想到這個實習生卻十分優秀,足以勝任這份工作。

前後一聯系,再回想起賀崇和自己大老板的好友關系,總經理大概琢磨出了意思,技術部辦公室的大門打開,就直接把賀崇引到了方以撒的工位上。

“今年還招了一個實習生,表現特別好,想把他留下來。”

方以撒的工位收拾地整整齊齊,就和他們當年的愛巢一樣。桌上有綠植有魚缸,下面的盆用的都是廢品,收納和筆筒也都是方以撒用紙盒折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外面包裹著花束回收後的棉紡布,看起來十分可愛。電腦上貼著小紙條,寫著應該完成的工作,他的英語是賀崇教的,當年還是歪歪扭扭像是小蝌蚪,現在也寫得有模有樣了。

賀崇留戀地撫過桌上的筆記本,經理說:“您稍微等一下,他住得不遠,我打電話讓他回來……”

“不用了。”賀崇說,“我們去吃飯吧。”

方以撒回公司時,正好看到樓下幾輛車從公司離開,熟悉的賓利從眼前一晃而過,方以撒連忙閃到角落裏,等車走遠了才上樓。

走到技術部辦公室門前時,秘書正抱著一摞文件匆匆關上了技術部的門。

“別關,我來加班!”

“誒,你早點來就好了。”秘書說,“剛剛張總和客人來參觀了你們的辦公室呢,還誇了你,你要是在這裏就好,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方以撒皺眉:“參觀我們辦公室?”

“對啊,技術部一群糙漢子,工位上亂七八糟,還好你的工位整潔衛生,客人看了很久呢!”秘書說完,踩著高跟鞋走了,“我還要去安排晚上的活動,先走了啊,你下班記得關燈關空調。”

晚上安排的活動,方以撒自然知道是什麽,唱歌,spa,他們公司有合作的高檔會所,裏面什麽服務都有,漂亮的男人女人,那裏多的是。

他去那裏了嗎?

應該會去吧。

嘗過情欲味道之後,方以撒才知道,原來控制情欲對男人而言,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情。賀崇本來就是一個欲念重的人,在他的調教下,方以撒發現自己變得越來越荒唐。他努力克制著自己不去想那些事,可是他依然會在看見有一丁點像賀崇的人時,仍然控制不住內心深處的欲念。

他感到羞恥和罪惡。

方以撒打開辦公室,走到工位上坐下。

面前是他的筆記本,記載了今天應該完成的工作。

他應該打開筆記本,打開電腦,繼續工作,否則今晚就要加班了。可是方以撒什麽都不想做,他低下頭,把臉埋在筆記本裏。

筆記本的皮面上,似乎有他熟悉的味道。

這令他眷戀。

不遠之外的會所裏,觥籌交錯間,賀崇拒了晚上所有的邀約。

“明天還有點事,今晚要早點回去休息。”

來陪酒的有一男一女,年輕又漂亮,嘴也甜,賀崇坐在主席上,沒讓他們陪。他也沒喝酒,席上話也不多,多半是他的助理推動氣氛。

任誰都看出來了,賀崇有心事。

只不過沒人敢提,總經理小心翼翼問了一句:“明早需要我為您派輛車跟著嗎?這裏早上很堵,怕您耽誤了正事。”

賀崇說:“去郊外,走高架,不會堵。”

他去的是方以撒的大學,早上去機電學院看備考的學生自習,中午去食堂吃飯,下午去操場,看學生們踢足球,他看到無數和方以撒一樣年紀的男孩,在風中奔跑,在自習室裏認真做題,他隱隱在這些男孩的身上看到了方以撒的影子,卻沒有一個人,和他的以撒有那麽一點點相似。

“賀董,我們晚上出發。”助理其實有些著急,高峰論壇前還有不少商業活動,可是賀崇一一都推了,明天就要正式開始,賀崇卻還沒有走的意思。

“晚上再去他的公司看看吧。”

“要通知他們公司接待嗎?”

“不了,就去看看。”

助理也不知道賀崇想去看什麽,這三年來,賀崇有無數次來這裏出差的機會,可是他一次都沒來過,反倒是經過這裏的時候,執意要走高速。就連這一次也是,他特意避開了方以撒,可心裏卻依然期待著一次偶遇。

方以撒的工作清閑,幾乎從來不用加班,這幾天忙著接待,他的工作就更少,不可能下班後還在公司。

希望很渺茫,倒是符合賀崇這種矛盾的心態了。

他們再一次去了寫字樓,這一次沒有了接待,只有去樓梯間轉轉。賀崇沒有叫上助理,一個人按下了電梯,紅色的數字不斷跳動著,叮的一聲,樓層到了。

自動門緩緩打開,賀崇剛打算踏出電梯,卻在看到門口的方以撒時,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門外的方以撒也怔住了。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彼此,直到電梯門合上,賀崇才匆忙地按下開門鍵,從電梯裏走出來。

賀崇和方以撒擦肩而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他想,也許方以撒並不想看到自己。

方以撒垂下眼睫,越過賀崇的肩膀,向電梯走去,他的餘光不受控制地看向賀崇,賀崇鬢間幾根銀色的頭發,落入他的視線。

方以撒走進電梯裏,電梯門正在緩緩合上,那幾根白發,卻深深的刺痛著方以撒,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仿佛有什麽東西緊緊拽住了他的心臟,就在電梯快要合上的那一剎那,他突然轉身按在了開門鍵上,然後沖出了電梯。

“先生。”他大聲沖著門外喊道。

賀崇並沒有離開,他正對著電梯的大門,驚愕地看著沖出電梯的方以撒。

“您……您是來找人的嗎?”方以撒深深吸了一口氣。

賀崇點點頭:“我來找人的。”

“都下班了,人都不在。”

“這樣嗎。”賀崇溫柔地問,“你也剛下班?”

方以撒說:“我剛下班。”

“吃飯了嗎?”

方以撒搖搖頭。

接著,他聽到賀崇用幾近顫抖的聲音說:“正好我也沒吃飯,讓我請你吃頓晚餐吧。”

“……好。”

他們約在一家江邊的大排檔,這是方以撒經常和同事約飯的地方,旁邊是一片沙灘。

8月正熱,不少人帶著家人過來吃飯,納涼。方以撒點了烤魚,賀崇開了車,不方便喝酒,便換了可樂,兩人沈默的吃飯,不是聊幾句天氣和新聞。

即使吃得再慢,這頓飯也有結束的時候。

賀崇去結賬,一個球滾到了方以撒的身邊。

方以撒撿起來這個球,一個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哥哥,是我的球球!”

方以撒把球還給他,一個年輕的男人追了過來,看到自己的孩子松了口氣:“越來越皮了,跑這麽快。”

小男孩撅起嘴,踮起腳把球遞給男人:“爸爸,球球給你,我們過去堆城堡。”

“你爸不會堆啊,不要為難你爸了。”男人嘴上埋怨著,還是一手結果球,一手牽著小男孩走遠了。

方以撒手撐著下巴,看著這一大一小漸漸走遠。

賀崇走了過來:“去江邊散散步?”

方以撒說:“好的。”

晚飯過後,熱度漸漸退去,江邊的人也越來越多,最近江水退了不少,沙灘都漏了出來,不少小孩子拿著鏟子玩具在江邊堆沙,方以撒看到剛剛那堆父子,小男孩撅著嘴蹲在一邊,年輕的爸爸手忙腳亂地拍著沙球。

方以撒停了下來。

賀崇突然說:“喜歡嗎?喜歡我也給你堆一個。”

江邊到處是人,賀崇只有在靠近江邊的地方找了一個位置,剛剛喝完的可樂瓶就當做裝水的工具,一層又一層的,把地基堆起來。

方以撒去撿了些小樹枝,回來一看,剛剛堆好的地基又垮了,撇了撇嘴:“我還以為你會呢。”

賀崇說:“真沒堆過。”

他朝方以撒伸出手;“把樹枝給我。”

方以撒把樹枝遞給他,賀崇接了過來,把地基的周圍圍起來。

方以撒卷起袖子,在旁邊蹲下來:“我幫你吧。”

“不用,可樂喝完了嗎?”

“沒有。”

“別人家的小朋友都只看著不動手。”賀崇指了指旁邊,那個撿球的小男孩蹲在那裏指揮,小手白白胖胖的,親爹在一邊忙做一團。

“好吧。”

方以撒蹲在一邊看著,太陽落了山,人也漸漸少了,賀崇站起來休息了好幾次,後來又把車開過來了,把車上的工具箱和充電燈搬了出來。

忙到十一點,連大排燈都收了,才勉強堆出一個。

他拍拍手站起來:“打多少分?”

方以撒用小樹枝戳來戳去:“六十吧,辛苦分。”

賀崇問:“不拍個照?”

方以撒站起來:“不了,我記在心裏了。”

他擡頭看向星空:“我會記得這一天的,星星很美,還有了我人生中第一個城堡。”

賀崇也擡頭,今夜月明星稀,勺狀的星座清晰可見。

“說今晚有流星雨。”賀崇說。“去車上等著?”

方以撒點點頭。

賀崇把車頂棚打開,座椅放下來,兩個人並排躺在車裏,看著天上的星星。

“我沒看過流星雨。”方以撒說,“小時候也不知道有流星雨,月食,日食,我沒有爸爸告訴我,世界上還有這些東西,也沒有爸爸叫醒我,去看日出看流星雨。”

“小時候也不知道路邊的冰激淩,是需要用錢買的,還差點被當做小偷,別人家的小孩可以隨便吃路邊的冰激淩,他們只需要吃就行,他們的爸爸會跟在他們後面付錢的。”

“我也沒有爸爸陪我去公園,去動物園,沒有爸爸給我買的書包,沒有上過學。”

方以撒有些困了,他閉上眼:“有爸爸真好呢……”

賀崇聽到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呼吸漸漸平緩。

他拿過車上的毯子,蓋在了方以撒的身上。

“爸爸在這裏。”賀崇輕聲說,“睡吧,我的寶貝。”

賀崇是被潮水聲吵醒的。

車上只有一床毯子,他蓋在了方以撒的身上,可當他醒來,卻發現毯子蓋在自己的身上。

再一摸身邊,竟然空了,只有以撒的手機落在座位上。

賀崇頓時慌了,他掀開毯子,打開車門跳到沙灘上,大聲呼喊著方以撒的名字。

“以撒——”

他在黑夜的沙灘上狂奔著,撕心裂肺地叫著以撒的名字,可是沒有人回答他,他打開手機的電筒,焦急著想,是不是要去報警,就在此刻,他看到了有個人影,正向江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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