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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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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有言,長姊若母。

在聞蟬這裏,她阿母還健在,二姊也並不是家裏的第一個孩子。但他們家,哪裏是長姊若母呢,分明是“二姊比母狠”。

曲周侯家的二娘聞姝,正是聞蟬的二姊。自小,阿父阿母阿兄,都十分疼愛聞蟬這個幼小的女兒。據說長公主生了小女兒後,身體便壞了,再不能受孕。聞蟬是家中最小、最得寵的孩子。

聞姝則是家中最嚴厲的姊姊。

她沒有出嫁前,每天最大的愛好,就是來查小妹妹的功課。並且覺得妹妹自胎裏嬌弱,她便樂於訓著妹妹去練一些武功架子。聞蟬現在活蹦亂跳,身體這樣好,跟李信折騰那麽久,在野地裏過那麽多次夜,也沒病沒災,與她二姊的打小磨煉分不開。

聞姝是清冷而自持的人物。

她絕頂聰明,跟母親學文,跟父親學武,兩者都可拿得出手。她的強悍,不遜色於長安的一眾出眾兒郎們。也就是她後來嫁人了,隨寧王常年待在寧國,淡出了長安貴人的圈子,才漸漸被人淡忘。

但是別人能淡忘聞姝,聞蟬作為親妹妹,可是一點都不敢淡忘的啊!

四嬸一提起“你二姊”,聞蟬的小臉就白了,腿差點軟了。

院子冬景清冷,仆從們進進出出搬運行裝,韓氏站在門廊下和侄女說話。看小侄女嬌俏小臉上盡是嚇壞了的表情,韓氏心中好笑,寬慰聞蟬,“其實你也不用這樣怕。說不定你二姊嫁了人後,修身養性,溫柔和善了很多呢?”

聞蟬:“……”您覺得她溫柔和善了,那您為什麽急著走呢?您不就是怕我那兇殘的二姊,過來“委婉”提醒您,不該帶我來會稽嗎?

韓氏又安慰聞蟬幾句,聞蟬與四嬸說,“前年她回京過年的時候,當著我阿母的面,還敢罰我寫字。我阿母都不吭氣呢!我去給她交功課時,看到她坐在窗口看書,我二姊夫跪在院子裏的青磚上啊。”

韓氏:“……”

聞蟬心有戚戚,“我二姊夫是公子啊!她也敢!”

韓氏:“……”

聞蟬繼續說二姊壞話,“我二姊夫身嬌體弱!她也狠得下心!”

韓氏滯半天,也只找出一句回覆:“……郎君不能用‘身嬌體弱’來形容,你二姊知道你用錯詞,又得打你了。”

聞蟬悲從中來,顫抖著拉住四嬸的手,憂心忡忡,“你看她連她夫君都不放在眼裏,哪裏會把我放在眼裏?我預計她見到我後,又要折磨我了!”

韓氏幹笑兩聲,與聞蟬唏噓了半天。兩人有這麽個共同的兇殘親人,不覺湊一起討論了一番。說起聞蟬的父母,看起來也不是多麽冷厲,生的大郎也正常,怎麽二女兒就這麽奇怪?兩人得到的結論是,大概聞姝不是聞家的孩子,是被抱錯了,也未可知。

而聞蟬也沒有多和四嬸交流討論她的二姊如何如何。因為第二日,韓氏就告別了李家眾人,坐上了馬車,堅定地返回雒陽去了。比她原本預計的歸程,又提前了三日……聞蟬猜,大約是因為她們昨天回憶了下聞姝的後遺癥。

四嬸被她二姊嚇跑了!

聞蟬只能給自己鼓氣:小蟬,不要怕你二姊!你已經長大了,再不是被她打手板的年齡了!你如花似玉的一張小臉蛋,她難道還舍得再扇你嗎?

最關鍵的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既然聞姝今年是要進京過年的,那兩人遲早會碰上。聞姝想收拾妹妹,又豈在意那一時半刻呢?

況且!聞蟬來會稽,是有正當理由的!

她是為了追男人!

難道聞姝要耽誤她嫁人嗎?

要是二姊阻止她嫁人,她就可以理直氣壯跟阿父告狀,讓阿父為她做主了……

清晨,青竹為坐在窗前發呆的翁主續上一杯熱茶。她才屈膝跪坐,舞陽翁主終於恢覆了精神氣,吩咐她,“咱們出門找江三郎吧!”

青竹對翁主的決定,並不意外。二娘子要經過會稽的話,翁主肯定要找些合適的理由,堵住二娘子的嘴。目前,翁主在會稽多災多難,日子屬於“虛度光陰”。但如果在二娘子來之前,翁主和江三郎的關系稍微好一些,能向二娘子證明她不是“胡玩”,那二娘子不就無話可說了嗎?

然青竹又很懷疑:翁主真的能和江三郎交好嗎?

江三郎在長安時,是有名的“不近女色”啊。

聞蟬已經不理會那些了,急忙催青竹去取關於護衛們收集的江三郎的情報。她要臨時抱佛腳,期望在二姊來之前,起碼有一件事能做出來。到時候,就可以驕傲地跟二姊說,她不是胡鬧不是玩,她是很正經的!

舞陽翁主挑燈夜讀,決定攻略江三郎這座難山。

日頭垂垂落矣,會稽一切景致陷入了一種柔和的昏暗中。臨州徐州局面混亂,會稽郡卻並不受影響。黃昏的街頭吹著徐徐涼風,因天冷,街上行人並不多。人人匆匆趕路,巡邏小吏們也並不查得很嚴。

一兩面高墻夾擊的長巷中,歪脖子樹上稀稀拉拉的葉子被風吹得簌簌落,再幾許風,葉子就要落光了。而墻頭,有個少年郎,並不掩飾蹤跡地慵懶坐著,手往下一扔,就是一個粗布包袱。

巷裏墻下,還站著三四個混混。

李信將包袱扔下去,阿南隨手接過,打開一看,都是從徐州帶來的特產、小吃之類的。少年的臉色才好了一些,哼了哼,“算阿信你還有良心!你當時一走了之,我們還以為你要帶翁主私奔去了!”

李信哈哈笑。

阿南將包袱重的吃食給旁邊的同伴們分開。

李信看到圈子外,站著個容貌秀氣的小郎君。定睛一看,乃是多日不見的李江。眾人圍到一起搶食,李江卻並沒有過去。李江看著那些同伴,眼中神情很奇怪。

“阿信,”沒等他琢磨出什麽味道,李江擡頭,又是無害的笑,“你去徐州,是給咱們想到生路了?會稽郡都在通緝我們,再找不到活計,大夥兒都要餓死了。”

李信不當責任,漫不經心,“餓死怪我?”

他這種嘲諷的嘴臉,讓李江套近乎的面容一僵。而沒有等李江想到說什麽,一眾分食完的同夥們,推開了氣勢較弱的他,喊李信,“會稽如今戒嚴,查得狠。要不咱們還是去徐州,投奔兄弟們吧?”

李信挑眉,跳下了墻。他聲音平靜而輕,跟同伴們說了幾個字。阿南臉色從興奮,變得凝重了,“……做私鹽生意?跟官府對著幹?哇,我喜歡這個!”

眾所周知,鹽、鐵,自古以來,受朝廷所把持。而每每有能偷摸著從官府那裏搶到點私鹽生意的,要麽被通緝殺死了,要麽就發了一大筆橫財,過上了想要的日子。

而這幫無所事事的混混小賊們,以前就在會稽郡中挑些能幹的活兒。李信走後,他們一度失了主心骨。以為李信要為了一個小娘子洗心革面,拋棄他們這些同伴。沒想到阿信又回來了!

有阿信當老大的日子,就好像背後永遠有一座巍峨的大山依靠,大家心裏都覺得安全又踏實。

“但是咱們之前沒幹過這個……”

李信狂妄道,“你們以為我去徐州幹什麽?我聯系了一些路子……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一眾無法無天的混混,就在這個小巷中,決定了做私鹽生意的事。這當然是與官府對著幹,不過大家都是這邊的地頭蛇,真放開手腳了,躲官府的路子,當然各有各的本事。

李江手心裏出了一把汗,圍在圈子裏。眾兄弟被李信的思路蠱惑,聽少年侃侃而談如何掙大錢。大家的眼睛越來越亮,隨著李信拋出的信息,都覺得此事大有可為。李江同樣眼睛發亮,用心地聽著李信的說辭。

不過他想的,與其他人想的不一樣。

其他人真正想要發財。

李江卻是想如何用心記下這些話,回頭悄悄尋個沒人知道的時候,去找曹長史,把這些人的計劃報給官府!

曹長史一直想要擒拿李信入獄,但李信武功高,非常不好拿。然李信又重情,這麽些兄弟,全是李信的把柄……

李江懷中滾燙。

一是牢牢記得曹長史許諾過他,如果他能提供些有用的信息,把這些惡人繩之以法,李郡守一定會大大稱譽他!而一介郡守的稱譽,足以讓李江從一個人人瞧不起的混混,洗白成為人人羨慕的對象;二是他懷裏藏著一枚手鐲,是舞陽翁主曾經送給他的。舞陽翁主說他一朝有難,可拿此信物求情。李江一直沒有用這個人情,但這個人情,是他最後的保護傘。

李江不想自己只是一個被官府通緝的混混。

不想成或敗,依賴的都是李信。

與官府合作,也許是他命盤重新輪轉的開始……人生於世,為什麽有的人生而高貴,有的人卻命如草芥呢?為什麽有的人狂傲無比,還有一眾人信任,而有的人小心謹慎,卻總是不如人呢?

李江想:我就是想要打敗李信!

肖想翁主?

憑他也配!

我自然不像他那樣不切實際,我一步步往上爬。而我懷中,藏著翁主的手鐲!李信卻未必有!

李信自是不知有人嫉恨他到如此地步,不過以他的脾氣,就是知道,也多半不在意。他那顆高高昂起的孔雀腦袋,根本不去看他瞧不上的人。和眾同伴們說好了接下來的行事,李信便和阿南勾搭著背,出了巷子。

李信問阿南,“我走了這麽久,會稽沒發生點什麽好玩的?”

阿南隨口說了幾樣,最後笑道,“……對了,城西那位先生,現在天天授學。好些苦人家的孩子都去他那裏聽課了,我聽說那人講的很好,千字文都教了大半了。反正又沒代價,這幾天啊,如果不是冬天,恐怕去的人更多。”

李信皺眉,想了下他說的是誰。

阿南翻個白眼,提醒,“就是人家剛來,你就說人家是貴人的那個!”阿南懷疑,“阿信你莫不是猜錯了?真的貴人,哪裏是教書給窮人?”

李信說,“不是貴人,哪裏有本事教書?”

阿南一想也對。自古以來,竹簡極為貴重,民間也不許私人授課。學問、知識,只流傳在貴族社會間。那些人高高在上,瞧不起普通百姓;且覺得百姓愚昧,根本不想讓百姓認字。

讀書對普通民眾來說,是很奢侈的一件事。無論是竹簡還是絹布,皆不屬於他們。那像是貴人們披在身上的華麗袍子,就是臟了破了,也只會燒掉,而不會捐贈給窮人。貴人們學識出眾,口若錦繡,百姓們只能羨慕地仰望而已。

然今,出了個奇葩——有位貴族郎君,在會稽城西搭了竹屋,竟放低身段,來教普通百姓認字。

“好像叫江照白,”看李信目中生了興趣,阿南絞盡腦汁在漿糊腦袋裏翻找記憶,“我也去城西聽過一次,是挺俊一阿郎,我聽他的仆人喊他‘三郎’來著。”

李信摩挲著下巴,有了想法,“有趣。等我閑了,也去聽聽他授課。”

心想,去會一會這世上的能人,順便多認識幾個字,總是有好處。

……起碼,知知沒法話裏話外、冷嘲熱諷地擠兌他。

想到知知,李信想起一物,從懷裏珍惜無比地取出一枚用布捂好的玉佩——聞蟬當時那樣得意,她送他的玉佩,到底好在哪裏?

寒風中,與阿南分開後,李信回過頭,望了眼郡守府所在的位置。他抱著這塊玉佩,走街串巷,發揮自己對地勢的熟悉。一晚上與城中官吏們捉迷藏,一晚上找認得玉佩的人物。

李信回來會稽了!

當晚,會稽郡中與少年明裏暗裏打過交道的,都得知了少年回來的消息。

官府人員們嚴正以待,隨時準備與那少年一戰;躲在各種黑暗角落裏的痞子混混們跑了出來,摩拳擦掌,阿信回來了,屬於他們的風光日子,又即將回來了!

在會稽這邊的官府和地痞中間,彼此知根知底,無人不識得李信。

而曹長史晚上剛摟上美嬌娘,就被臉色發白的下屬喊了起來——“長史,那李信又回來了。我們害得他的同伴們遠走他鄉,他會不會是有了依仗,回來找我們報覆啊?”

李信劫持舞陽翁主出走徐州的事,他們一眾官吏並不得知。畢竟李郡守肯定不會跟他們說,我的侄女被人劫走了。之前會稽搜索人時,官吏們就茫茫然不知道李郡守要找誰。現在李信回來了,他們依舊茫茫然不知道李信為什麽回來。

曹長史穿好衣服出了門,差點一口唾沫噴死這些下屬:“你是官,他是賊!你怕他作甚?!我們在通緝他!你知道通緝是什麽意思嗎?!去,再把他畫像往街上多貼貼!鼓勵百姓去認人!”

被長官噴了一臉水的下屬慚愧後退,要走時,被曹長史喊住。

站在門口,屋中一道昏明的光從門縫中瀉出來。屋中有暖光美人,屋外只有寒風,和嚇破了膽的下屬。曹長史用一言難盡的目光,看這個下屬半天,終於做出了沈重的決定,“把你的劍拿過來,本官今晚要抱劍睡。”

下屬:“……您怕李信刺殺您啊?”

這個沒眼色的小吏,被曹長史一腳踹到了屁股上,踢出了府宅。

大半夜,屋中緊緊抱著被子的美娘子,聽到門吱呀一聲。她歡歡喜喜地擡起臉,笑臉還沒有完全綻放,就看到曹長史緊緊抱著劍,皺著眉,似是打算與他懷中的劍成親去。美娘子拋個媚眼,嬌滴滴喊他,“郎君,妾等你良久了……”

曹長史很正經地問,“你能接受我和這把劍,一同跟你恩愛嗎?”

這位可憐的娘子,當場,臉上的笑,便皸裂了。

……而被他們當做頭號大敵的李小郎李信,正蹲在黑魆魆的街巷中,聽一個手顫巍巍捧著玉佩看的老伯念叨,“……這種玉佩,叫做玉司南佩。聽說是從宮裏流出來的,民間很少找到。”

“司南佩?”

“不錯,指向司南,辟邪壓勝,正是玉司南佩。”

夜色濃濃、燈火闌珊,李信把玩著手中的玉佩,想了又想後,心中充滿了快活:知知送他司南佩,是什麽意思呢?司南司南,她是想讓他的心,一直司南向她嗎?

口是心非的小娘子……知知真好玩兒。

李信卻是真的自作多情了。

他想著聞蟬,聞蟬卻在緊張地想著江三郎。日升日落,天黑又天亮,清晨的院子裏侍女們進進出出,熱鬧無比。聞蟬與侍女們糾結了整整一個時辰,才梳洗妥善。她烏發用細絲帶在腰間挽住,著一身杏紅色繡蘭的繞襟深衣。寬袖緊身,衣衫幾經纏繞,層疊紛揚,勾勒出她纖細一把的腰身。

而小娘子眸亮色妍,連日日看著她的侍女們都看呆了。

如此完美裝扮,江三郎總得驚艷一把吧?

在李府門口,聞蟬躊躇滿志,扶著青竹的手,彎下腰,正要上馬車時。身後府宅,如瘟疫感染一般,爆發出了一陣騷亂。有婢女腳步急促地從府門中小跑出來,沖正要上馬車去與夢中情郎相會的舞陽翁主焦灼道,“翁主,我們夫人,她又瘋了啊!您快去看看吧!”

姑姑嗎?

看這個婢女也說不清,聞蟬當即忘了去見江三郎的事,立馬下馬車,回身,與侍女們匆匆回府。她進去走了不到一會兒,便與對面斜刺裏穿過來的一個小娘子撞了滿懷。

小娘子是李伊寧,眼眶通紅,抓著表姐的手發抖,未語淚先流。

聞蟬厲聲打斷她的黏黏糊糊,“哭什麽?!姑姑這些天不是都說好了麽?為什麽又突然發病了?發的什麽病?怎麽回事?你說清楚,再隨便哭去!”

李伊寧被聞蟬喊得一哽,卻更想哭了,“雪團兒丟了!”

誰?

聞蟬茫然。

青竹咳嗽一聲,往前走兩步,跟翁主耳語提醒,“就那只貓。”

“我抱了雪團兒給阿母養,她很喜歡雪團兒,病情好像也穩定了。我們都很開心。但是今天早上起來,找不到雪團兒……我阿母就……我要去找雪團兒!”

李伊寧說著,掙脫了聞蟬的手,就往府門外跑去。身後一眾侍女們追隨,大家都很辛苦。

聞蟬一知半解,也來不及多問,看到府上亂糟糟的全都往一個方向跑,也顧不上別的,趕緊去看。她走得飛快,身後侍女們也緊緊跟隨。過一道長廊,交錯的廊口,有人也是往大房那邊的院子去。

湖水上飄著一層浮綠和塵埃,女孩兒如一陣風似的,那麽穿了過去。

“翁主……”有少年面上的笑才掛起來,就僵硬地一直那麽掛著了。

因為聞蟬壓根沒看到他,沒聽到他,人就擦肩過去了。

“三哥?”尚年幼的李家五郎,李昭,擡起頭,睜著迷瞪的眼睛,看溫雅如玉的兄長,“三哥,你喜歡那個翁主表姐?”

廊上穿著厚重雪白貂皮的李家三郎,李曄,摸了摸幼弟的頭,笑嘆口氣,“別亂攀親戚。那種長安來的大人物,哪裏稀罕你喊‘表姐’。人家是你四姊的表姐,卻不是你的……”看幼弟茫茫然沒有聽懂,李曄也不再提這茬了,只望著翁主的背影,和大房那邊的院落,“大房的氣運,卻當真不夠好啊。”

而李家眾人如今默認的,都是大房在這一輩,遲早要敗。偌大家產,都是二房那邊的。

……

“姑姑!”聞蟬進了院子,便一聲驚呼!

她瞠大美目,竟看到一個瘦弱的人影,高高站在房上屋檐間。風吹得那人身子搖搖欲晃,而那人,居然絲毫不怕,下面一眾人又哭又喊,瓦片間的婦人,卻淡定地、搖晃地,在屋檐間行走。

遠遠看到日光下屋上瓦片間的剪影,正是聞蟬的大姑姑聞蓉!

聞蓉已經瘦的脫形,又蒼白,又恍惚。她在晃動著走著,自己都把持不住力度和方向,似隨時被冷風刮下去。然左邊垂在袖中的手,往外一點,像是牽著一個人。實際上,她牽的只是空氣。

熹微晨光中,聞蓉在屋檐上跌跌撞撞地走,嘴角上掛著迷離的溫柔笑容,“阿郎,阿母帶你去玩兒。阿母再不離開你了……阿母牽著你的手,誰來都不放開。”

“姑姑!”屋下方,傳來少女的叫聲。

聞蓉垂著眼皮,看到女孩兒嬌美的容顏。那女孩兒多麽漂亮,面貌真是眼熟。她怔了一會兒,神色更溫了,與自己的手絮絮叨叨,“二郎,你看,阿母給你找到媳婦兒啦。我三哥的女兒,好看得不得了……等你長大了,我就給我三哥去信,讓她嫁你。”

“二郎……”她倏而轉個身,彎下腰去抱身邊那一團空氣。抱了個空,跌坐在瓦上的聞蓉楞一下,臉色微變,“二郎……你怎麽了……阿母找不到你……”

下面一眾人心驚膽戰,在翁主的吩咐下,有去搬運梯子的,有小心翼翼爬上房檐,想要接應聞蓉的。但聞蓉一看到有人來,臉上便露出緊張警惕的神情,她摟著手中的空氣往後退,厲聲,“你們要幹什麽?!誰也別想把二郎從我身邊帶走!誰也不許!”

“夫人,夫人,”她的侍女們,踩著梯子,繃著嗓子,小心翼翼地喚她,“您不要雪團兒了嗎?四娘子去找您的雪團兒了,二郎和雪團兒在一起玩兒。夫人您快下來,婢子帶您去找他們好不好?”

這樣的謊言,日覆一日地說著。

聞蓉有時候信,有時候不信。

就像她有時候神志昏昏,有時候又很清醒一樣。

現在,聞蓉搖搖晃晃地爬起來,一片瓦在她腳下哐當落了地,甩了粉碎。她如若無覺,一步步往後退,“別過來!我家二郎明明就在我身邊,你們騙我!”

“姑姑……”聞蟬心驚肉跳,看聞蓉往旁邊跌跌撞撞地又躲又退,弄得一眾人投鼠忌器,怕刺激了這位夫人,誰都不敢再動了。聞蟬看聞蓉退的方向,離自己這邊倒是很近。便一邊由著那邊勸說聞蓉,一邊自己過去,小聲吩咐侍從,“你們把梯子架在下面,別讓我姑姑看見了。我哄她下來,然後……”

“二郎!”頭頂的婦人,口中傳出一聲尖銳無比的喊聲,聞蟬心頭一抖,被那淒厲嘶聲劃過。

她仰起頭,看到聞蓉神色怔忡,腳下的路已經到了盡頭,如她心中那道死胡同一樣。而天地布滿大霧,長夜總是比白天多得多。聞蓉不知道在看著哪裏,就那麽直接往前跨了一步……

李郡守聽到府上諸人的匯報,當即策馬,從官寺中快馬加鞭趕回府上。他一路匆匆趕路,進院子,過假山,入了最後一道月洞門,走在曲折小徑上,旁邊梅花鮮紅欲滴血,正爛爛盛放。

他目呲欲裂地擡頭,看到妻子衣袂飄飛,一腳踏空。剎那間,他整個心變得空蕩蕩的,痛得撕心裂肺——“阿蓉!”

婦人從高空中,跌了下去。

一眾人撲過去,想要接住她。但之前一直不敢動怕刺激,現在動,又實在太晚了。

李郡守眼前黑一瞬。

再次有光的時候,他看到廊下,有少女往外只挪了一步,張開雙臂,穩穩抱住了跌下去的妻子。再緊接著,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摔倒在地的少女婦人被一並包圍了起來。

……

暈過去之前,聞蟬正苦澀地想著:大概我與江三郎犯沖。

每當我做好準備去見他,意外總是從天而降。

上次是李信,這次是姑姑。

……照這樣下去,我還能有活著見到江三郎的那一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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