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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7節 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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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漸放亮,黑暗仍然拒絕離開已經占據了整整一個夜晚的世界。地平線上的天幕,顯出一片被渾黑夾雜的濃暈。幽暗,卻多少能夠分辨出漸漸透出光明的微藍。

村子,再次成為帝國統治下的領地。

對於這種概念上的身份轉換,荒野流民根本不會產生任何感覺。在他們看來,無論是誰高高在上,對於自己和未來都不會產生絲毫影響。除了面包和水,所謂的“自由”,在虛幻天平上決不可能處於相同地位。

周浩率領的禁軍小隊已經離開。他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戰鬥。修覆與重建,則需要依靠村民自己獨立完成。當然,帝國管理委員會派出的民政官員很快就能趕到。作為政策上必不可少的支持與幫助,被武裝修士們俘虜,關押的村民,也將重新以自由民身份。除了再次拿回屬於自己的財產,還能夠從帝國方面得到一定數量的物質補償。

散落在村子四周的死亡修士,數量多達數百。除了必須被收繳的重型武器,諸如突擊步槍之類的槍械,以及從屍體身上翻搜出來的大量彈藥,全部被發放給村民。至於戰死的修士,同樣屬於補償物資的一部分。荒野上的肉食來源很少,只要清洗幹凈,割去無法食用的碎爛部分,加鹽晾曬腌制的肉幹,足夠村民們吃上很久。

伯格森的意識已經漸漸淡漠,他知道這是失血太多造成的負效應。禁軍小隊已經走遠,他想要從屍堆裏站起來逃跑,渾身上下卻沒有一點兒力氣。右邊肩膀上的皮肉幾乎都被轟爛,手腳在無意識地抽搐著。他甚至連坐起來的力量都沒有。雙眼無力地耷拉著,嘴唇微張,胸膛雖然略有起伏,卻幾乎感覺不到呼吸頻率。

“我……要死了……”

朦朧之中,他隱約感覺到有人在拖拽自己殘存的左臂,將身體用力擡到旁邊的空地上。似乎,還有幾個人在激烈的爭吵,好像是在喋喋不休爭論誰應該分到多少肉,誰又應該得到多少子彈之類的話題。接下來,自己可能是被放置在某輛小推車裏,緩緩移動,搬運……

……

醒來的時候,伯格森已經躺在一張鋪滿幹草的木床上。

房間裏非常陰暗,透過屋頂半敞開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面漆黑如墨的天空。黑暗交替,時間已經超過了整整二十四小時。

壁爐裏燃燒著旺火,被熏黑的鐵制三角架上,掛著一只形狀扁平的搪瓷平鍋。裏面盛著淡褐色的濃湯,已經沸騰,一串串泡沫從鍋底升起,在湯面上“撲嘟嘟”炸開。雖然隔著近四米多遠,伯格森仍然能夠清楚地看到,不斷有白色的肥肉塊在湯液當中翻滾,散發出令人饞涎欲滴,充滿誘惑力的香氣。

下意識地偏頭看了看右邊肩膀,伯格森發現破損的傷口已經被包好。不過,包紮材料顯然不是醫用繃帶,而是一條條灰白色的破布。似乎是從某件衣服上裁剪下來,如同捆綁棕子般緊緊勒住肩膀。手法雖然粗糙,更談不上什麽專業,卻能夠有效止住血液繼續外流。頭部湊過去,甚至可以聞到一股頗為刺鼻,從裹布下面傳來的草藥氣味。

“你醒了?”

房門“吱呀”一聲從外面被推開,魁梧健壯如同肉山一般的女人,抱著一堆剛剛劈好的木柴,從狹窄的門框裏艱難擠進。她抹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很是高興地沖伯格森打著招呼。

“你是……伯莎?”

失血,讓大腦記憶在短時間裏陷入空白。過了十幾秒鐘,伯格森才終於想起站在面前肥胖女人的名字。

放下手裏的木柴,女人攏了攏衣服袖子,走到壁爐前蹲下,拿起擺在旁邊石臺上的木勺,從搪瓷鍋裏舀出一點肉湯嘗了嘗。味道似乎不錯,她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另外拿起一只木碗,盛滿,小心翼翼地端著碗邊,慢慢走到床前。

“把它喝了——”

說話口氣絲毫沒有昨天夜裏在床上時的嬌嗔,而是不可抗拒般的命令。

湯,聞起來很香。對於伯格森二十多個小時沒有食物補充的空癟腸胃,的確有著異乎尋常的吸引力。

裏面漂浮著荒野流民經常食用的紫花菜,也有一種類似舊時代百裏香之類用作調味兒的植物莖葉。濃亮渾黃的油層,足足在湯面上覆蓋了近半公分厚。其間,還有一團團被煮化的肥肉,以及粘稠柔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的白膩物質。

食物,能夠有效補充身體所需的營養,有著加快傷口愈合的作用。

伯格森咽了咽口水,用左手笨拙地拿起木勺,在女人端在手裏的湯碗裏攪了攪。正準備舀起一勺湯吹涼喝下,卻非常意外地發現——隨著木勺的撥動,從碗底升騰起一團形狀怪異的熟物。

看起來,它就像是一塊被撕裂的破布。直徑差不多四、五厘米,顏色灰白,中間還有一團極其模糊的暗褐色圓點。四周,散連著幾根淋巴或者神經之類的結狀管線。在湯碗裏隨著攪動不斷旋轉著,仿佛被撕扯破爛的降落傘。

“我運氣不錯,分到了整整一個人。”

伯莎的胖臉上滿是汗水,在爐火的映照下,肥厚多肉的面頰顯出一團團因為擠壓產生的凹凸。感覺,眼睛和鼻子就如同半埋在泥地深處,只露出小半部分的異狀蘿蔔。尤其是得意笑起來的時候,渾身上下每一塊肉都會隨著節奏上下顫動,晃出一片片仿佛波浪般的滾層。

“那家夥很個頭很高,也很壯實。我已經把他洗剝幹凈,大腿和胳膊用鹽腌了做幹糧,內臟和剔下來的軟骨都放在地窖裏。腦袋整個兒砍開,這幾天我們都有肉湯可以喝。嘿嘿嘿嘿……滋味兒很鮮美不是嗎?最好吃的腦漿和肝臟都在裏面。放心吧!它們都是你的,我一點兒也不會跟你搶。多吃點兒,趕快好起來。我喜歡強壯的男人——”

說著,伯莎很是滿意地笑了笑,伸手撫摸著伯格森的臉龐,仿佛是在欣賞著自己最喜愛的玩具。

對於這番話,伯格森似乎沒有絲毫反應。他的全部註意力,都集中到木碗當中那塊形狀可疑的煮熟物上。木勺輕輕撥弄著,聲音沙啞,疑惑且不太肯定地自言自語:“這個……究竟是什麽東西?”

“是那個倒黴家夥的眼睛——”

伯莎接過木勺,在碗裏來回攪了攪,舀起滿滿一勺肉湯,湊近伯格森嘴邊,貪饞地咽著口水,認真地說:“吃吧!這東西很補。多吃點兒,好得才快。”

伯格森似乎並沒有聽清楚她說的話,默默地看著從勺面上垂掛下來,在半空中來回晃動的那幾根線狀墜物。

香氣濃郁的肉湯,刺激著空癟的胃囊。夾雜著酸液的蠕動速度似乎越來越急促,恍惚之間,甚至能夠聽到如同堅硬牙齒或者金屬之類物體的尖銳磨擦聲。口腔內部不由自主分泌出大量唾液,大腦深處也有一個近乎執拗與頑固的聲音在瘋狂咆哮——“我要吃!讓我吃!”

毫無疑問,肉湯裏的內容物,屬於自己手下某個武裝修士身體的一部分。身為盧頓家族的家主,伯格森很清楚荒野流民和暴民對於“食物”這個詞的理解。不過,知道某件事情,與自己真正參與其中,永遠都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就好像現在,雖然明白人肉的確可以當作食物,其中也含有豐富的蛋白質和能量,可是伯格森卻無論如何和張不開嘴,也沒有將這碗湯喝進肚子裏的勇氣。

眼睛,死死盯著漂浮在木勺中央那團已經被煮爛的相同物體。用力吞咽著喉嚨,會厭骨順著喉管上下聳動。最終,恐懼和本能意識上的反感,徹底壓過身體和理智的需要。伯格森將身體朝後挪了挪,把臉側朝一邊,用如同鬼一樣陰沈的語調說:“……有面包嗎?給我一塊。”

伯莎肥胖的臉上笑意瞬間僵凝。她沒有繼續在“吃”與“不吃”這個問題上糾纏,被肥肉擠壓得瞇成縫隙的雙眼當中,閃過森寒與惱羞成怒的暴怒光芒。突然,她把捏在手裏的木勺一扔,將盛湯的木碗劈頭蓋臉朝伯格森腦袋上一砸,連聲怒吼:“媽勒個逼的,你愛吃不吃,老娘好心把你從死人堆裏扒出來,又辛辛苦苦做好肉湯讓你吃現成。面包……面你媽個爛逼的包——死人肉吃起來很惡心是嗎?能有這種東西就已經很不錯了。不吃就滾,老娘不伺候——”

她的聲音越來越是尖厲,越來越狂放。到後來,簡直是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伯格森的鼻尖在拼命咆哮。肥滾油滑的臉孔已有些扭曲,看得出來,激動得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淩空砸過來的木碗已經滾落在地面,伯格森肩膀兩邊的衣服被徹底浸濕,渾身上下滿是粘黏膩白的團狀物和油脂。

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把心境一片茫然的他徹底激怒。家族血仇,被“上帝之劍”改造之後的鎮靜與後悔,對龍騰帝國和林翔的憎恨,以及被周浩禁軍突襲導致全軍覆沒的憤怒與恐懼,與眼前這個肥胖女人徹底重疊。潛藏在大腦深處被強烈壓制住的火焰,“嗖”地一下猛然瘋躥狂漲,伯格森猛然伸出左手,不由分說推攮著伯莎,將她狠狠按在墻上,堅硬如鋼的虎口緊緊卡住對方咽喉,充滿血絲的通紅雙眼死死瞪住她,用冰冷而沙啞的聲音低吼:“不準……不準侮辱我的尊嚴——”

伯莎死命狠摳著在卡住自己脖頸的根根手指,半側著身體,擡起腳尖朝伯格森反蹬。一張胖臉上的顏色越來越紅,漸漸變成近乎醬色淡紫。她張大口唇拼命呼吸,說話聲根本就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嘶啞,斷斷續續,不連貫,卻也勉強能夠判斷出其中含意。

“……不吃……你,你就走。沒有,食物……你,你,你能走多遠?尊……嚴,有,有個屁用……活,活著……才是,才最重要。死……死了……你,你,你他……媽的,就,就是……就是一堆臭狗屎——”

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拼盡力氣,無比瘋狂地咆哮出來。

這句話,使伯格森從瘋狂憤怒中漸漸沈默了下來。他慢慢松開手,倒退了幾步,無助地重重退坐在床邊。雙眼無神地望著對面癱軟在地上大口呼吸的伯莎,滿面悲涼地嘆息著,雙手十指深深插進頭發用力狠揪,頭顱低沈得完全埋進分開的雙膝中間,爆發出一陣明顯經過壓制,從緊密閉合的嘴唇與死死咬住牙齒縫隙間傳出來的痛哭。

我,什麽也沒有。

我,永遠不可能再拿回曾經失去的一切。

我……甚至不可能再被稱之為“人類”。

可是,我卻偏偏連死的勇氣都沒有。

畢竟,伯格森不是戰士。

恍惚之中,他感覺到有人正朝自己走近。從腳步與粗重的喘息聲判斷,應該是已經恢覆的伯莎。

一股異常濃烈的食物香氣瞬間飄散開來,擡起頭,茫然地看漲著鼻孔嗅到的味道來源方向——只見被打翻的木碗已經被重新撿起,裏面重新裝滿油珠濃亮的湯汁,伯莎笨拙地攏了攏破破爛爛的衣裙,蹲在自己面前。她認真地看著自己,目光中有幾分輕視,也有憐憫,還有感慨、期盼、鼓勵,甚至是誘惑之類無法單純用詞語說清楚,隱約而覆雜的各種成份。可是,伯格森卻覺得她的眼睛無比清澈,仿佛毫無瑕疵的最珍貴寶石。

“我喜歡你。”

伯莎臉上的神情與此刻的動作,如同正在哄撫吵鬧孩子的耐心的母親。她吹了吹冒著熱氣的湯碗,徑直遞到伯格森面前,說:“留下來,我們找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好好生活。你和我都有力氣,不會被餓著。做我的男人……好嗎?”

很簡單的一句話,聲音很輕,卻讓伯格森有種震耳欲聾的轟鳴。

他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所謂的“愛情”存在。男人和女人之間,不過是赤裸裸的利益,利用與被利用,相互滿足各自的欲望。

伯莎不可能對自己一見鐘情。不過,能夠滿足她的男人的確鳳毛麟角,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會說出那樣的一番話。但是不管怎麽樣,對於此刻的伯格森,卻有著無法用語言表示的震撼。

他忽然覺得,自己一直恪守的家族誓言是多麽可笑。所謂貴族的尊嚴,在饑餓面前根本一錢不值。價值連城的寶石固然珍貴,在關鍵時候卻無法換回一碗足以救命的肉湯。

哪怕,是人肉煮的湯。

……

天色已經微明。

體積龐大的包裹,將伯莎寬闊的肩膀壓彎。她從房間裏走出,轉過身,沖著跟在身後的伯格森招了招手,微微一笑。

伯格森的右肩仍被包紮著。失去一條胳膊,對於已經習慣平衡的身體多少有些不適應。他小心翼翼地邁出步伐,警惕地打量著四周,生怕引起更多人的關註。

距離天明還有一段時間,燃料,在廢土世界同樣屬於無比珍貴的生活資源。很少有人會在這個時候離開床鋪。即便是荒野上流浪的變異野獸,也大多在臨近夜晚的時候,才開始捕獵。

帝國和教庭之間的戰爭仍在持續。然而……伯格森對於這一切已經厭倦。

有一個對自己死心塌地的女人在身邊,應該就是上帝那個老家夥給予自己的補償吧!

就按照伯莎說的那樣——找一個誰也不認識自己的地方,生活。

再也沒有什麽盧頓家族,仇恨和報覆,自然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她寧願餓著,也要讓自己先吃飽。

很簡單,卻令人感動得有些想哭。

這,其實就是愛情。

……

此刻,林翔的腦子裏有兩個聲音在徘徊。而他自己也陷入與伯格森完全相同的選擇矛盾。

吃?

還是不吃?

方雨潔已經說得足夠清楚——吃掉榮光,你就是寄生將。

不吃,你還會在目前的變異階段長時間滯留下去。

沒有人威脅或者強迫,所有的一切,均屬自願。

林翔並不優柔寡斷,所謂爺爺和孫子之間的輩份關系,對於他也不可能產生任何束縛。但他對於這種選擇卻有著頗為怪異的感覺——和一個女人沒有發生關系就誕下後代,而且,還必須用子孫後代當作食物。這種事情聽起來的確毛骨悚然,難以抉擇,卻是一道二選一的必做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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