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狄在禱告女人雕像腳下的草坪上單膝跪地，修士站在他的面前。修士以高亢、莊嚴，近乎歌唱的聲調，請求天上諸神作見證，他的聲音在四周的塔樓間回蕩。

當最後一抹餘音散去，修士快步離去。

尤狄的侍從之一扶他起身，另一個則為他拿來長近四尺，厚重橡木所制，表面有鐵釘的三角形盾牌。兩位侍從協力替他把盾綁在左臂前端。他們的士兵遞給蠻人勇士一面類似的護盾，但蠻人勇士啐了口唾沫，揮手拒絕。三天沒刮的粗黑胡子蓋住了他的下巴和兩頰，但他決非沒有剃刀。他的劍鋒閃著致命的光澤，看得出每天都花好幾個小時打磨。

尤狄伸出一只戴著鐵護腕的手，他的侍從遞過一把漂亮的、兩面開刃的長劍。劍身用銀線雕鏤出山間長空的紋理，劍柄如雪熊的頭，護手則是兩只熊掌。

“這把劍是我在王都的時候特意叫人為尤狄鑄的，”溫林頓驕傲地告訴在座的人，他們都看著尤狄揮舞。

尤狄轉身面向溫林頓伯爵，舉劍致敬。“為愛麗絲家族而戰！”

黑狼王被安排坐在花園對面的露天陽臺上，身邊圍滿了親信。蠻人勇士轉身恭敬地朝他做了個敬禮的動作。

“開始決鬥！”

尤狄立刻旋身，舉起重盾。蠻人勇士也轉過來面對他。兩人的長劍交鋒一次，兩次，彼此試探。蠻人後退一步，騎士舉盾在前追趕。他揮出一劍，但蠻人猛地後跳，躲到攻擊範圍之外，銀劍劃過空氣。蠻人轉向右邊，尤狄跟過去，依然高舉護盾。騎士向前逼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踩在不平坦的地面上。蠻人嘴邊掛著淡淡的微笑，不斷後退。尤狄揮劍猛攻，可蠻人跳得更快，輕盈地躍過一塊長滿青苔的低矮石頭。然後蠻人往左邊繞，遠離盾牌，朝騎士沒有保護的那方而去。尤狄想砍他的腿，然而距離太遠。蠻人再往左跳，尤狄也跟著轉身。

“我就知道這些家夥都是個懦夫，”一名貴族道，“膽小鬼，有種就光明正大地打！”其他人也同聲附和。

克萊曼婷望向父親。她的父親簡短地搖頭道：“他故意讓尤狄追他。全副武裝加上盾牌，再強壯的人也會很快疲累。”

其實，她幾乎是看著他人練劍長大，觀賞過的比武競技成千上百，然而眼前這場決鬥卻與之殊異，更為致命：一招棋錯，便在劫難逃。看著這番場景，克萊曼婷卻憶起了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曾經發生過的另一場決鬥，在腦海中歷歷如繪，恍如昨日。

那是在雪熊城的下層庭院。希維爾和她的母親前來拜訪，兩人在雙方父母的意思下進行的一場對決。還沒開始，她看到希維爾只穿戴頭盔、護胸和鎖甲，便也脫去自己的大半護具。

決鬥才剛開始便告結束。年紀還小一歲的她逼得希維爾不斷後退，從城堡庭院一直退到臨水階梯，攻勢猛烈，劍如雨下，打得希維爾腳步踉蹌，渾身是傷。“快投降！”她不止一次呼喊，但希維爾總是搖搖頭，執拗地繼續奮戰。最後在水深及踝的地方，她終於做出了斷，她反手一記猛烈的揮砍，穿透希維爾的護胸環甲和皮革，劃破肋骨下方的柔軟血肉，傷口之深，她以為必定致命。她倒在血泊中，一邊凝望著她，喃喃念著“還沒有完”，同時明艷的鮮血從她鐵手套間汩汩湧出。這一切，她以為自己早已遺忘。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希維爾……直到那天她們分道揚鑣。

希維爾足足休養了一個多月，才有體力離開雪熊城，然而她的父親大人卻禁止她到塔裏的病房去探望。當時的她溫柔得多，也害羞得多，但最後也鼓起勇氣，偷偷地去看望她。

刀劍的金屬交擊將克萊曼婷拉回現實。尤狄劍盾並用，攻勢猛烈。蠻人不斷後退，擋下道道攻勢，腳步輕靈地跳過石塊與樹根，眼睛卻從未離開對手。克萊曼婷發現他的動作極其靈敏，騎士的銀劍始終碰不到他，而他那把灰劍卻在尤狄的肩甲上劃了一道。

突然，蠻人溜到禱告女神的雕像背後。尤狄收勢不及，一劍朝他剛才的位置揮去，白色大理石腿上火花迸發，兩人這場迅捷的過招才開始沒多久，便就暫告段落。

克萊曼婷所在的陽臺上，有些貴族一邊對蠻人冷嘲熱諷，一邊斟酒笑鬧，然而在花園對面，黑狼王那雙兇狠狡詐的眼睛卻全神貫註地看著兩位決鬥者你來我往，似乎身邊一切都已消失。

蠻人倏地自雕像後竄出，依舊向左，雙手擎劍朝騎士沒有盾牌保護的那邊猛砍。尤狄雖然擋下，但擋得很勉強。蠻人的劍順勢往上一彈，朝對方的頭部撲去。只聽鏗鏘一聲，尤狄後退半步，穩住身子，然後又舉起盾牌。蠻人的劍攻向這道木墻，砍得木屑四濺。蠻人再度向左，避開盾牌，一劍正中尤狄腹部，在騎士的鎧甲上留下一道鮮明的裂口。

尤狄後腳一蹬，手中銀劍淩空揮出一道兇猛的圓弧。蠻人硬是把它撥開，然後跳出去。騎士撞上禱告的女人，震得雕像在基座上搖晃。他踉蹌著退開，左顧右盼搜索對手，面罩上的細縫限制了他的視線。

“尤狄大人，在你後面！”有人大喝，可惜為時已晚。蠻人雙手舉劍，狠狠往下一斬，正中尤狄的右手肘。保護關節的細薄圓碟響聲大作。騎士悶哼著轉身，托起長劍。這回蠻人守在原地，兩人你來我往，刀劍交織出的金屬歌聲響徹花園。

“尤狄受傷了。”溫林頓語氣沈重地說。

不需他說，克萊曼婷也看得見鮮血正如無數手指，從他前臂緩緩流下，她還看得見他手肘關節的黏濕。他的每記擋格越來越慢，越來越低。尤狄側身面對敵人，想用盾牌抵擋攻勢，然而蠻人也跟著側移，行動靈敏如貓。而今，蠻人似乎愈發強壯，他的揮砍陸續留下痕跡。騎士的鎧甲、右腿、喙狀面罩和護胸，甚至頸甲都印上了深陷的閃亮凹痕。尤狄右臂的冰原雪熊圓碟被砍成兩截，掛在皮帶上。他們可以聽見從他面罩裏傳出的沈重呼吸。

無論在場的騎士和貴族多麽高傲自大，他們都很清楚下面情勢如何，只有一些無可救藥的蠢貨依舊看不到真相。

尤狄的確是位身經百戰，十分強大的騎士。原本他還蹣跚後退，半蹲著躲在他那傷痕累累的盾牌後面，突然，他轉而向前沖鋒。這陣突如其來的猛攻大出蠻人意外。尤狄跟他撞在一起，並將盾牌狠狠地朝蠻人面部砸去，差一點，差一點就把蠻人打倒在地……蠻人踉蹌後退，被一塊石頭絆到，趕忙扶住禱告的女人維持重心。尤狄拋下盾牌，雙手舉劍猛撲上去。他的右手從肘部到指尖全都是血，但他最後的死命一擊足以將蠻人從頭到腳劈成兩半……如果蠻人跟他硬碰硬的話。

恰恰相反，蠻人箭步向後跳開。銀劍砍到禱告女人的大理石手肘，劍身三分之一處應聲而斷。這時蠻人用肩膀拼命朝雕像背部撞去，飽經風雨摧殘的女神雕像搖晃幾下之後轟然倒下，將尤狄壓在下面。

轉瞬蠻人已踏上他身體，踢開殘餘的金屬圓碟碎片，暴露出手臂和胸甲間的脆弱部位。尤狄側身躺臥，被斷裂的女神雕像壓住的軀體無法動彈。克萊曼婷聽見尤狄不住呻吟。蠻人雙手握劍高舉，用盡全身力氣，狠命刺進，劃過手臂，穿透肋骨。尤狄抖了一下，便不再動彈。

一陣死寂籠罩著現場。蠻人拔掉半罩頭盔，扔在草坪上。剛才被盾牌撞到的嘴唇，此刻正流著血，炭黑色的頭發也被汗水完全浸濕。他吐出一顆打落的牙齒。

“我們輸了？”

“是的。”溫林頓無奈地說，聲音反常地那般冰冷而死寂。

花園的另一頭，黑狼王站起身。“精彩，真是太精彩了，”他說，“這個騎士最後的爆發出乎我的意料，如果他運氣再好一點的話，輸的就是我們了。我也不為難你們了，大家坐下來開始和談吧。”

“居然會這樣——”克萊曼婷不可置信地開口。

溫林頓下意識地看了伊瓦娜一眼，正好看到她嘴角露出細小而得意的微笑。這女人絕對知道些什麽，他可以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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