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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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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喝醉酒昏迷過去都能被驚醒。”

他嘴角輕扯,“好不容易有機會讓他擺脫噩夢,我怎麽可能不幫他?”

隔了很久,朱諾才長呼一口氣,給出回音。

“有些時候——比如現在,我覺得他和我特別像。”

她說,“另外一些時候,我又覺得我們完全不一樣。”

回到二十六層,找到菲恩的房間。她站在門口,凝神捕捉屋裏窸窣瑣碎的動靜。

他應該是在整理衣服,布料摩擦的聲響細膩柔軟,跟他的眼神很像。

駐足聽了片刻,她才起手敲門。

“布萊登走了。”

踏入他氣息的範疇,整個人立即松弛,她幾乎在一瞬間感到倦意,脫了鞋躺到雙人床一側,手邊是他疊得整齊、棱角分明的棒球衫。

朱諾註視他合上手提袋,又將棒球衫鋪展開,掛進衣櫥深處。

她想了想,問:“佩妮一個人在家不要緊麽?”

“有保姆每天去陪她。”

將行李歸置妥當,菲恩回到她身邊,帶來一條毛毯,針腳粗糙,輕薄清涼。

毛毯遞給朱諾,他屈身坐在床沿,“佩妮是個很早熟的姑娘,她會安分懂事的。”

朱諾點點頭,把自己埋起來。

閉起眼睛,她將睡未睡,心緒起落不定,很快便難以忍受地睜開:

“菲恩。”

他目光專註,馬上應道:

“嗯?”

“我不確定會在這兒找到什麽樣的答案……但我更怕找不到答案。”

朱諾對他說,“從來沒有什麽好事發生在紐約。”

心跳聲蓋過呼吸,她暗自捏緊手指。

……有點慌。

她望著他,眼裏是明顯的迷茫。

菲恩喉間泛起酸苦冰涼,無端想到臨行前,弗蘭克留給他的那句——“等你回來,可能就再也離不開這裏了。”

一樣的神情只維持了半秒,便立刻恢覆常態。

“沒關系。”

菲恩伏低下來,輕聲說,“不管結果怎麽樣,都沒關系。”

他的體溫很輕緩,不帶哪怕最微小的侵略性,慢慢透過上衣的質料融入皮膚。

“我們一起。無論在鳳凰城,還是在紐約……我們一起。”

朱諾耳畔微癢,聽見他這樣說。

她起身靠近他的懷抱,毛毯松松垮垮塌垂背後,如同心臟瓣膜上的褶皺。

時至深夜,他們才等回布萊登。

“都搞定了。”

語氣起伏難掩得意,布萊登揚著手中大規格的牛皮紙袋,“我說我不打算接著離家出走養女兒,想要轉學回來讀商學院。我爸看起來特別高興,當場就從錢夾裏抽了兩張卡給我。然後我又告訴他,有個朋友跟警察有了點小摩擦,需要借他的名字疏通一下關系。他幫我打了一通電話。”

“所以後來到了警局,我說自己是特裏斯坦議員的兒子,就有兩個部門警監出來迎接我。”

說到這兒,他端正的姿態,亢奮的潮紅從臉孔褪去,連聲音也低沈穩定下來,“我查過了……艾薇唐納德的人事檔案在她死後已經被銷毀,當年的出警記錄也早就遭到清除,只有這份當年的案件卷宗。兩個警員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找到。”

朱諾將卷宗接入手裏。

薄薄幾頁紙張,毫無分量。

這就是艾薇所擁有的全部了。

☆、45.更新

垃圾桶深處堆有空煙盒和一些煙蒂。

垃圾桶下緣壓著那份卷宗。

“我完全沒頭緒。”

朱諾坐在幹爽的浴缸邊沿,抱膝將手機夾在肩頸間,“可能是我太著急了……當初艾薇的死被定性為偶然事故,這份卷宗裏根本不存在有用的信息。”

頭歪貼著涼滑壁磚,前後摩挲,找不到支撐點。

起初的數十秒,電話裏只有路德維希均勻的呼吸聲,與他慣常思考的模式一樣,放得平穩規律。

與她的焦灼截然相反,他冷靜給予指引:

“你首先要做的,是推斷出她與弗萊的交集。艾薇平常的生活是怎樣的?”

指間艾薇名字的紋身像被火舌舔舐,突然滾起尖銳燙意。眼光飛掠過去,褪色的暈青痕跡倒映眸中,朱諾微微失神。

過了一會,勉強調整狀態。

她邊回憶邊說道:“她是個巡警,生活只局限在家和警局,還有負責開車巡察的街區……艾薇跟她的父親,唐納德警探住在一起。”

片刻過後,路德維希又起聲。

這回是另一個啟發式的問題:

“娛樂活動?”

“艾薇喜歡在家讀書,偶爾會脫了警服去看我賽車。”

朱諾猛然一僵,拇指指甲無意識地嵌進紋身,連微毫的疼痛也無力察覺,“難道弗萊是在那兒……”

“弗萊參加的那一屆球賽,比賽時間是8月19日至29日,而艾薇死在31日晚上。”

無需過多思量,他頭腦清醒,聲音通順,穩穩道,“在此期間,艾薇去看過你的比賽麽?”

後腦脫離瓷磚表面,朱諾讓自己的身體卷屈起來,一手握住電話,頭埋在膝間。

“沒有,那時候她非常忙,我們很少見面。”

她悶聲說。手機外殼發燙,掌心頃刻間泛起汗濕的潮漬,她略一恍惚,很快便恢覆常態,“卷宗裏也提到艾薇死前一段時期出警頻繁。當時負責辦案的警探認為,這樣的壓力是導致她吸食安非他命的直接原因。”

通話那端,只剩下按壓鍵盤的綿密響動。

他應該是在整理線索、推敲判斷。

路德維希:“他們或許是在艾薇某一次出警時相遇的。”

“我也這麽認為。”

朱諾呼出很短促的一口氣,有如一聲驀然消止的嘆息,“但是出警記錄早就清除了。我們查不到那幾天艾薇的活動軌跡。”

“但是我們可以查到球隊的活動軌跡。”

路德維希講到這裏,語調沈澱下來,“……盡管還無法排除弗萊獨自行動的可能。”

他沈吟半晌,又問:

“還有別的線索麽?”

視線投向垃圾桶下方的卷宗,朱諾按著額頭:

“屍檢報告裏有一點很可疑。艾薇的體內監測到了精斑,受到起火焚燒影響,只提取出不完整的dna序列。”

她想了想,“據我所知,艾薇沒有固定男友,也不是會隨便一夜情的人。”

路德維希:“你認為這段dna可能屬於……”

“弗萊,或者他的同夥。喬治說過,弗萊沒有親手殺死艾薇。”

隨著音節迸發,她的語速逐步減慢,一個微妙的停頓過後,卻又驟然加快,“我們有機會拿到弗萊的dna數據麽?他在鳳凰城被逮捕過,甚至作為嫌疑人出庭受審,警方應該保存了他的指紋和dna……”

她說得太急,舌尖和唇隙都一陣震麻。

“弗萊在鳳凰城被逮捕,在鳳凰城受審,是鳳凰城的警方提取了他的指紋和dna。”

路德維希不置可否,“就算有足夠的權限查詢,也不能保證數據庫裏留下的是他本人的樣本。”

朱諾狠狠抿起嘴角。因為太過用力,唇面也擠出白痕。

“……你說得對。”她不得不這樣答覆。

沈默突如其來,聲勢浩大。

無聲的靜寂維持良久,漫長到朱諾幾乎記不起方才自己的語氣。

“時間不早了。”

路德維希終於開口,“你需要養足精神,才能在深入調查時保持思路清晰敏捷。”

領會他話裏的敦促,朱諾眉頭微抖,雖不想帶著滿心謎團入眠,還是說:

“……好,我現在去睡覺。”

掛斷了電話,朱諾嘗試著舒展腰背,長時間閉合的骨縫嗝吱作響,有些撐不住身體,從脊椎一路酸軟到頸後。

慢慢起身,她關燈出門。

黑暗如同巨鯨砸擊下來,將空冷的浴室包入體內。

房間裏浮著熱,轉眼撲上面容。

菲恩半躺在雙人床的右側,背靠床頭,一條腿曲立著。

“我討論了一下案情……跟路德維希。”

朱諾低聲咕噥著,光腳沾碰地面,掀開毛毯坐到菲恩身邊。

他太高,又只在那一邊開了床頭燈,她完全浸入他身形輪廓的陰影裏,含混囫圇地繼續說:“他可能算是我的上司吧。特別年輕,好像跟檢察官一個年紀。沒準就是因為資歷不夠,才被派去鳳凰城做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腦袋向旁側傾斜,壓上他的肩線,將重量轉移給他。

黑色長發撩到頰邊,他回手探觸她的臉。力度細細淺淺,動作漫無目的,仿佛在撥弄眉眼間流動的光影。

“你很累了,朱諾,摸起來像是跑了調的搖滾樂。”

朱諾沒忍住,輕笑出聲來。

很明顯,他的確是刻意想逗她開心。

“我知道我應該早點休息……”

掩飾不了語氣裏密集的煩郁,她敲了敲自己突起的眉骨,嗓音有點沈悶的啞,“可是我睡不著。怎麽能睡得著?”

菲恩“嗯”了一聲,表示理解。

“我陪你醒著。”

他試探地安撫,“不要急。”

“明天有比賽麽?”朱諾轉而問。

菲恩:“明天要去熟悉場地,不是很重要。”

“我想到外面走走,買點煙來抽。”

她點點頭,說,“陪我一起麽?”

菲恩偏過臉,咬肌繃緊了一瞬,下頜頂在她頭頂絨軟的發間,輕聲說:

“我不能出去。”

朱諾動了動嘴唇,還沒發聲,他已經解釋道:

“為了保證賽程順利進行,在比賽期間,球隊必須集體行動。”

他說得很慢,咬字相當清楚:“隊員們喜歡帶自己的啦啦隊長一起來紐約,也是因為這個……他們不被允許隨便出去玩,只好在酒店房間裏‘找樂子’。”

一個念頭瘋狂擠壓著大腦,朱諾擡頭轉向那雙潤澤的灰眼:

“就連弗萊也出不去?”

提及弗萊,菲恩的神色不太自在。

“如果他要求脫離團隊,獨自行動,教練會同意放他離開。”

他克制地陳述,“但弗萊不會提出要求。”

朱諾:“為什麽?”

“因為這條規矩是弗蘭克制定的——以前他擔任球隊隊長的時候。”

他欲言又止,將瞳孔關在倏然閉合的眼簾裏,“而弗萊……”

聲線失去平淡,也不太穩定。

朱諾回想著在菲尼克斯家宅目睹的一切,不由得說:“他和弗蘭克的關系很奇怪。”

薄唇並著,他沒有馬上接口。

過了半分鐘,才低低說:

“弗蘭克對他做過一些事。一些……事。”

話到句末,他也沒能找到最精準合適的形容詞。

“……”

他神情的躲閃推拒,讓朱諾很快懂得了隱藏的暗喻,“我明白了。”

“弗萊從來沒有違抗過弗蘭克的命令。”

菲恩臉色比以往都要白,不透明沒血色,半邊眉角一突一突地抽跳,聲音也斷斷續續,“弗蘭克讓他留下我的命,送我去紐約,所以他就照辦。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擡手覆上他僵直的後背,順著椎骨一節一節按壓過去。

她的濕潤取代幹燥,溫熱驅走涼膩,菲恩垂著視線,隔過眼睫看見一蓬星幕閃爍。

是她強烈的存在帶來的感官刺激,奇異地撫平情緒內的所有折痕。

朱諾問他:

“我該怎麽才能知道球隊在比賽期間的動向?”

菲恩眼也不眨,馬上告訴她:“有活動日志。”

活動日志是手寫的,字跡工整清晰,在電腦裏掃描存檔,不用放大也看得清。

朱諾翻到弗萊參賽的年份,找準日期,認真往下查閱。

前九日的記錄都與比賽進程有關,間雜著詳細的比分評估與戰術分析。

直到最後一天,決賽結束後。

829

……

……

晚:

夜店狂歡慶祝勝利,球隊卷入糾紛。

四分衛弗萊菲尼克斯遭到逮捕,關押一夜後釋放。

視線觸及“遭到逮捕”的字眼,凝固不動。寫日志的人筆鋒很直,字母的折角很尖利,隱約刺痛著眼球。

朱諾啪地合上電腦扔到床腳,捂住嘭嘭振動的心臟。

倘若推斷正確,弗萊就是在這一晚初次見到了艾薇。

球隊卷入糾紛的會是哪一家夜店?

朱諾沈思良久,打開橄欖球隊的主頁找到歷屆隊員名單,依次將他們的名字覆制進社交網絡的搜索欄。

這項工作冗贅無趣,她強忍著困意和眼前的幹澀模糊,在時任跑衛的主頁翻出一張照片。

照片發布於8月29日,依稀可見狂歡的人群,彩色光球暧昧低垂,渲染了每一張單調面孔。圖像邊緣,長條沙發露出一角,高仰的側臉屬於弗萊,被光晃成熒藍色,好像正在閉眼假寐。

朱諾存下了這張照片。

幾乎在躺回枕邊的同一時刻,她就睡著了。

翌日。

白亮陽光下,一團游移的影子將她逼醒,觸目所及是近在咫尺的一只手,指節有著力感豐富的線條。

菲恩側臥在一旁,正欲碰觸她睫毛頂端,不料撞見她惺忪的睡眼,驟然懸停在低空。

朱諾揉了揉眼睛,抓起他的手腕送到唇邊,一記親吻如同鴨絨般輕柔,摩蹭他半張的掌心。

“這回你又聽到了什麽聲音?”

他體味著她的吻,從皮膚上稀淡的粉色開始,逐漸紅到耳根。

薄唇開合,想要說些什麽,可是被唐突的敲門聲打斷。

門外是戴著墨鏡的布萊登,一步搶身進了屋,鼻梁下方展開促狹的笑容:

“早上好,我的四分衛和小偵探,昨晚睡得怎麽樣?……睡在這裏是個動詞,你們明白的。”

菲恩:“……”

朱諾:“我們沒睡。”

布萊登遺憾地攤開手,順便摘掉墨鏡,露出一雙神采奕奕的眼,整張臉的輪廓線條恢覆完整,語氣輕快地道:“對了,今天有什麽安排?說來聽聽。”

朱諾便給他看照片:

“我們得先找出這家夜店,這是唯一的線索。”

“噢,這不是‘沸點’麽。”

只掃了一眼,布萊登就面露了然,陷入愉快的追憶,“他家有個火辣的調酒師,俄國偷渡過來的紅發妞,身上穿很多環,**的時候能讓你爽到天上。”

朱諾藏不住眼裏些微的驚異:“你認識?”

布萊登眉飛色舞:

“當然認識,知道嗎?有一次我和她在廁所裏……”

“我是說,”

朱諾不得不強調,“你認識這家夜店?”

布萊登一怔。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全紐約的夜店我都認識——至少我離開紐約之前還在正常營業的那些。”

說著轉變語氣,他拍了兩下朱諾的肩,意味深長道,“別擔心,菲恩不愛去夜店,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朱諾沒搭腔,沈靜地平視他,目光堅實筆直。

脖子不自覺往後縮,布萊登嘴角翹起來,沖夜店的照片擡擡下巴:

“要到那兒看看麽?”

朱諾:“走吧。”

☆、46.更新

清早絕不算是夜店常規的營業時間,因而只有一個招待無精打采地蜷在卡座裏,一邊撥弄酒杯裏的碎冰,一邊發音含混地說:

“我是新來的,好幾年前的事兒可一點都沒聽說過。”

他好像不太情願交談,只給出一句回答就懶洋洋伏倒下來,還把嘴唇緊緊並住。

卡座旁邊就是舞池,上方吊有一顆燈球,現在還沒開啟,夜店裏光線的色調正常柔和。

生冷的鐵灰色構成了裝潢基調,桌臺跟腳下地面一樣堅硬,仿佛是印了防滑紋的粗鋼。

夜店招待分明抗拒與人繼續對話。朱諾的眉心皺陷下去,醞釀著正要開口,被布萊登攔下。

“這幾年來,你們換過經理麽?”

他姿態隨意地問著,將夾克掀開一邊,從貼身內袋抽出一卷捆得密實的鈔票,看上去沈甸甸的,落在金屬桌面卻全無聲響。

心下無聲地判定著數額,招待舔舔嘴唇,探手滑摸過去。朱諾伸出一條胳膊,撐到桌臺上,恰好隔在他的手與鈔票之間。

夜店招待只好瞇起眼睛,慢吞吞站直了身體:

“我去給你們叫經理來。”

紙鈔收進手裏,他扭頭就走。很快,舞池對面傳來蹬踏樓梯的聲響。

經理是個中年謝頂的男人,看起來文質彬彬,還離著數步之遙,已經開口恭順地說:

“我們的營業時間是晚上七點到淩晨五點。”

布萊登沒吭聲,等他來到面前站定,才慢吞吞問道:

“知道特裏斯坦議員麽?”

“……”

經理神態從容,目光穩定,“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們能在這片地方做些小生意,全虧了他。”

布萊登歪頭,和對方視線相交,“他是我爸爸。”

仿佛到此刻終於真正認出他來,經理審視的眼神明顯發生變化。

“……布萊登?”

經理感嘆道,擡手按了一按他的肩,“你變化真大……有多少年沒見了?我聽說你爸爸送你去了軍校,封閉式訓練……”

“就算是吧。”

布萊登模糊帶過,轉而說,“有點急事,我必須得知道那次鳳凰城橄欖球隊在這兒發生了什麽。你能幫忙麽?”

“說老實話,時間太久,我也記不太清了。”

經理擅長察言觀色,也不多過問緣由,“好像是因為一件小事,雙方都喝醉了,隨便一句粗口就能讓他們廝打起來。有個我們的保安還被打瞎了一只眼睛……”

他囁嚅半晌,微張著嘴,再沒能漏出半個音。

朱諾這時參與進對話,省略了不必要的客套寒暄,直接切入主題:“接警的是什麽樣的警員,你還記不記得?”

經理迅速看她一眼,馬上回答:“我當時在忙著安撫顧客,沒有和他們交涉太多。”

他行為舉止自然,不露刻意端倪,看不出有所保留的痕跡。

經理頭頂半禿的部分油亮泛光,在那上方高懸著的,是一個外露的攝像頭。

“當時的監控還留著麽?”她問。

經理啼笑皆非:

“哪家夜店的監控會保存這麽多年?我們半年後清空一次記錄,很遺憾,徹底找不回來了。”

朱諾點點頭,嘴唇抿成一線,眼中是思量的神色。

片刻之後又問:

“剛才你說的,瞎了一只眼的保安,他是不是全程都在場?”

“是。他的眼睛被刺傷以後,場面總算控制住了。好像警車把帶頭鬧事的拘走的時候,救護車還沒趕過來……”

“對這個被拘捕的人,你還有印象麽?”

見他沈吟半天也拎不出頭緒,朱諾只好放棄追問。

“……算了。”

她轉而說道,“給我那個保安的地址和聯系方式吧。”

朱諾步速太快,又格外沈默,布萊登剛跟經理閑聊了幾句,轉眼就找不見她的人影。推門出了夜店,好不容易從後面追上她,布萊登已經有些出汗,喘著氣和她並肩而行:

“事情過去太久,你確定他還能回憶清楚?”

朱諾沒有看他。

“如果你也在一次鬥毆裏瞎了一只眼。”

她平淡地說,“你會不會一直記得?”

“我一直記得。”

遇事的保安粗聲惡氣,連捶了兩下大腿,憤懣又埋怨地嚷道,“一邊是學生,一邊是常客,老板讓我們勸架,我就沖過去想攔下帶頭鬧事的醉鬼……”

他中等個頭,腰桿肥闊,坐下後雙腿分得很開,全身都可以窺見當年莽撞的粗魯。軟塌眼皮底下,他用一只眼睛仔仔細細打量他們,另一只渾濁不堪,仔細看進去似乎有液體流動,像是一碗黏濡腥淡的、被打散的雞蛋。

他的語聲一直不停不歇,嘀嘀咕咕往下說:

“……誰能想到那個婊子養的混蛋把玻璃酒瓶砸碎,直接往我眼睛上紮。因為這個,他進去蹲了一天,後來有律師來聯系我,要給我一大筆錢,條件是不提起訴訟。”

保安隨手掀起睡衣,撓了撓滾圓的肚子,皮膚松松垂疊,在手指揉搓下晃動著波紋,“有了那麽多錢,我下半輩子就不用工作了。”

朱諾問他:

“攻擊你的人長什麽樣?”

他惡狠狠啐了一口:

“金頭發綠眼睛,白得像個幽靈,看上去一副人渣的模樣。”

朱諾調出手機裏弗萊的照片:

“是不是這個人?”

無需多加辨認,對方只瞥了一眼,就咬緊了牙關。

“就是他。”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朱諾想了一會:

“警察帶走他的時候,你看見了麽?”

保安嗤笑了一聲。

“我就坐在門口,當然看見了。那個女警還回車裏給我拿了包止血帶。”

“女警?”

手機屏幕上,弗萊的照片被艾薇所替代,“你看一下,是不是她?”

多花了一會工夫辨認,對方最終點頭:“對。”

朱諾收起手機,片刻也沒耽擱,立即告辭離開。

走到門邊,一手撥開銹蝕的門閂,她突然被人叫住。

“你們為什麽要查這件事?”

“當初打傷你的那個人,”

她回頭對他說,“他馬上就要在監獄裏待一輩子了。”

布萊登正在門外抽煙。

她要來一根,和他並排靠在墻頭,默不作聲地仰臉向天上望。

“這一天……真有意思。”

布萊登一掀嘴角,煙霧跟著語聲一起漏出來,“得到你想要的了?”

他傾身幫她點煙。

朱諾用力閉上眼,然後再睜開。眼球濕潤了一些,她咕噥著說:

“算是吧。”

布萊登把燒光的煙蒂吐在泥土裏:“接下來去哪兒?”

朱諾猛吸兩口,煙絲焚燒的火光激亮了一下,緊接著再一下,模糊地映在瞳孔裏,如同陰雨天閃爍在霾霧背後的啟明星。

“紐約警局。”她說。

值班的警員聽過她的要求,露出一種欲言又止的覆雜表情,像是在忍耐什麽。

“還保存著,不過一直都是紙質文件,兩年前才啟用電子錄入。”斟酌了半晌才說,“你們想找拘留記錄,得拿著二級警探以上的警官親筆簽的條子,自己去檔案室裏翻。”

進了檔案室,朱諾才理解了方才警員難以言喻的神色。

她面前是十餘個成行擺放的立櫃,每一個都直頂到天花板,文件夾和檔案袋堆積成山,塞滿肉眼可尋覓的所有空隙。

布萊登的手一哆嗦,墨鏡掉到腳邊,摔斷了一條腿。

光是看著眼前紙張的海洋,就仿佛已被抽幹全身力氣,他甚至沒能順利蹲下來撿起墨鏡。

“沒有檢索表,順序早就亂了。”帶他們過來的女警官簡單直白,“祝你們好運。”

她反扣上門,把布萊登和朱諾跟鋪天蓋地的檔案留在裏面。

“幹活兒吧。”

與他面面相覷,朱諾先說,“累了就休息一會。”

過了幾個小時,布萊登扶著腰去走廊接了通電話,回來對朱諾遺憾道:

“老頭子讓我到家裏去一趟,說是給我選中的學校,要讓我見見校長。”

他抓了抓頭發,“在紐約的這幾天,我沒法拒絕他的要求。要是他發覺不對勁,剪了我的卡把我鎖進家裏,那就有點不太妙了……”

朱諾抓著一個紙袋,眼神高深莫測。

布萊登心有餘悸,撫了撫胸口,順便熨平衣領的一處褶皺:

“相信我,他以前真的這麽幹過。”

布萊登走後,朱諾歇了一歇,繼續依次察看檔案袋側面的標簽。

檢查過底端的三層,再往高了去,就超出了朱諾觸手可及的範圍。她墊著腳努力夠了幾次,身後悄無聲息橫來一只手,越過她的頭頂輕巧地取下一摞文件。

她回頭,發覺菲恩擋住了絕大多數光線,而自己被困在他形成的陰影裏,難以脫身。

“你怎麽來了?”她把文件接過來,“明天有比賽,你得養足精神。不然到時候沒力氣了怎麽辦?”

“不會沒力氣的。”

菲恩側了側身,撩開襯衫把腹肌展示給她,“我幫你一晚上,天亮了就去比賽。”

朱諾簡略向他交代了要找的東西,兩人分頭行動,菲恩負責最上面的兩層,而朱諾在她身高所及範圍裏繼續尋覓。

一連數日,朱諾幾乎沒踏出檔案室半步,實在困得不行,就枕一疊文件席地而眠。布萊登和菲恩會送來食物和水,再把上一次的包裝袋帶走。女警官借了她一個取物用的三角梯,所以後來菲恩幾次想留下來陪她找,無一不被她趕回酒店休息。所幸檔案室裏都是無關緊要的陳舊資料,很少有人來查閱,也就避免了受到打擾。

檔案室四面都是墻壁,很久以前開始,她就遺失了時間的概念。

直到有一天,她曲起肘關節,將上身支撐在八號立櫃的第三層。

隨手摘來一份檔案,確認外皮寫著“拘留記錄”,又看向標簽上記載的年份和日期。

8月16日至8月31日。

她渾身一個激靈,陡然栽倒下去,紙張脫手飛灑,窸窸窣窣散落一地。

跪爬著收集全所有紙頁,她保持著跪坐的姿勢,迫切地伸手翻看。全身的血液燒到滾沸,流入指尖,雙手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熱度,明顯發著抖。

飛快往下掃視,她口中低聲念:“八月二十九日羈押記錄……第三監室共兩人,罪名分別是鬥毆和偷竊……在押者:弗萊菲尼克斯,還有……”

“維克多李。”

這是一個大眾化的名字,發音時需要輕輕咬唇,再彈一下舌頭。諸如此類的名字單調普通,總能給人以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但這回卻不太一樣。

朱諾確信自己與這個名字打過照面——而且是在某一節犯罪學講座上。

☆、47.第一更+第二更

路德維希聲線一如往常,刻板平直,濃淡均勻,不加語氣起伏:

“維克多李,前年被紐約警方批捕歸案的連環殺手,活躍了十六年,在各地流竄作案。”

眼前是警方數據庫裏維克多的個人資料,與幾份年代久遠、頁面泛黃的舊報紙。

朱諾早已將這些與拘留記錄從頭到尾通讀了一遍。

“犯罪學講座說起過他,這是一個典型的有組織性殺手。他和弗萊關在同一個監室,並且一起在第二天獲得保釋。”

她嘴唇振動,快速說,仿佛只要放松自己慢上半秒,就會遺漏一個關鍵要點,“保釋金額巨大,維克多靠四處盜竊為生,不可能支付得起。”

路德維希在話筒對面道:

“你認為是弗萊幫他付了錢?”

“我認為他和弗萊在警局的監室裏一拍即合。弗萊幫他獲得保釋,兩人共同作案。”

明知對方看不到,她仍然輕微頷首,“……畢竟他們有著相似的興趣。”

畢竟他們都以他人的苦痛為食,並全程拍攝下來以備反芻。

維克多選定的目標多為家境優渥的中年婦女,犯罪手段一成不變,常年習慣於在強奸後以扼住喉管的方式殺死受害人,因而一度被媒體稱作“choker(鎖喉者)”。根據警方記載,他離開作案現場之前會卷帶走現金財物,並切下一小塊死者胸前的皮膚隨身攜帶。甚至在警察突入他家時,他還伏在工作臺上,為最新一名受害人的皮膚進行精細的防腐處理。

警方繳獲了七塊風幹的皮膚組織,分別屬於起名不同的女性。除此之外,還有厚達二十公分的一疊光盤,每一張都壓制了幾段作案視頻。

值得註意的是,從艾薇遇害那一年開始,他殘殺女性的方式改變了。

“他一定多少受到了弗萊的影響,”

一手翻開紐約警察制作的維克多犯罪年表,朱諾口幹舌燥,喉嚨裏像是發著低燒,卻來不及喝上一口水,嘶啞著嗓子往下陳述,“自那以後,維克多就傾向於在受害者還活著的時候進行虐待和肢解。”

很突然地,路德維希那邊一時沒了動靜。

再開口,給出的全是朱諾想要的答覆。

“他目前正在紐約的溫德監獄服刑,時常毒癮發作攻擊獄警,所以刑期被不斷累加,已達二百六十年,而且不得保釋。”

他平穩說,“我已經幫你申請了探視,如果維克多同意與你見面,監獄會有人同你取得聯系。”

掛斷電話,朱諾肩頸一軟,整個人脫力似的伏到桌面上,將臉埋進交疊的臂彎之間。

四周安靜無聲,只有清晰的、電器運轉的白噪音,火焰焚燒一般孜孜響徹耳蝸,頑固地磨洗神經,一根趕著一根抽卷,到最後全都糾纏在一起。

這樣的時刻最難熬,因為擺在她面前的選項只有等待,不確定的漫長等待,其他什麽也做不了。而可怕之處在於,等到的結果或許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如果維克多拒絕了她的探視請求,又該怎麽辦?

菲恩一進門,入眼便是她蜷曲身體,沈沈趴在桌間的模樣。他以為她睡著了,伸手穿過肋下與後膝,將她橫抱進懷裏。

正緩步往床頭走,朱諾微熱的手按上他胸口,菲恩才發覺她還算清醒,只是眼簾垂斂著,略有些走神。

菲恩什麽也沒問,彎腰將她放到床間。一個別扭的著力讓他短暫抽嘶了一聲,眉頭吃痛地擰起來。朱諾立刻回過神,去看他近在眼前的手肘。

蒼白皮膚上突出一塊青紫淤腫,滲著些微血點。她立刻起身去浴室抽了條毛巾,再蹲在迷你吧前面探找冰塊。冰塊相互擦蹭,發出的聲響讓人齒根酸沈,被她一股腦倒進毛巾,包成一個不規則的絨團,親手壓貼菲恩肘間的傷處。

力度輕淺,有如滿懷愛意的撫觸。

“怎麽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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