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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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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巽風陪了雲鬟往回,因同他故舊相遇,雲鬟便不急著回府,更樂得浮生半日,自在說話。

兩人沿著街頭緩步而行,巽風默默端詳雲鬟,先前雖聽阿澤說起她比先前更出落了,但親眼所見,才知果然越發出色,如今雖做男孩兒打扮,但仙姿靈秀,別有一番可愛之處,且又讓他想起在鄜州時候那段日子,當初並不覺的如何,現在回想,簡直似神仙逍遙。

巽風無聲而笑,覆想起方才種種,便道:“鳳哥兒可還好麽?”

雲鬟仰頭看他:“沒什麽大礙。是了,先前巽風說是奉四爺命來行事的,可是跟方府有關?”

巽風含笑點頭,雲鬟眼珠兒烏溜溜地:“在方府內咳嗽引開了林教習的那個人,是巽風對麽?”

巽風略有些詫異,卻也並不十分意外,笑說:“我已經壓低了嗓子了,你仍能聽得出來?”

雲鬟笑著低頭,巽風含笑嘆了聲,便又問道:“先前四爺傳了那林稟正去刑部,卻是因為知道了林稟正身上一處極大的疑點,我也是從阿澤口中才明白,原來又是你指點的?”

雲鬟搖頭道:“這算什麽指點?不過是我偶然記得的,就跟小白公子說了罷了。”

先前白清輝跟雲鬟將驗屍以及嚴大渺所說的話盡數轉述,蔣勳因加了那一句,雲鬟有所觸動,凝神細想,便想到一幕。

五月裏那日,林稟正來授課,記得他那日穿著一件深青色的袍子,衣領略高,依舊如昔日一般冷淡平靜地將課講完,末了,他將面前的書本收起,轉身出門而去。

一眾女孩子也仍如往常一般湧到門口相看,只雲鬟仍坐在位子上未動,就在林稟正經過窗前的時候,雲鬟不以為意瞥了眼,正好兒看見他手指擡起,輕輕地撥了撥衣領處。

這個微小動作自然不足為奇,雲鬟也並沒留意,旋即散漫地轉開目光。

然而此刻,再度細想,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就站在那個自己的跟前兒也看林稟正,——他擡手,撥衣領,在她凝神註視的目光中,他的動作竟極其緩慢,緩慢到每個細微之處都無限放大了。

而就在他手指輕掠裏衣領子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雲鬟瞇起眼睛,就在衣領微傾之時,望見一道極鮮明的傷痕,一閃,覆被領口擋住。

那幾乎只是短暫呼吸的一刻,卻是關鍵所在。

彼時林稟正的眉頭微蹙,面上透出幾分煩惱之意,自然是因為這傷口蹭著衣領,弄得他很是不適,先前上課之時,他竭力按捺,忍著並未動過,直到下課後,才有些忍受不了,因此一撥。

這如隨意舉手撣塵的一幕,無人格外留心,縱然留心,也難記得如此細致入微,絲絲分明。

可對雲鬟來說,已經足夠。

記憶一旦打開,便會搜尋到很多,比如那天,課餘之時,雲鬟自廊下走過,正有兩個教習嬤嬤往院長室去,其中一個道:“後院的兩棵樹也好修剪了。”

另一個道:“我已經吩咐下去,不過據門上的老張頭說,今兒那老吳沒來,明兒再修罷了。”

“如何沒來?他從來並不缺勤的,莫不是病了?”

兩人聲音漸小,一徑遠去。

有用的碎片拼接起來,便指向了一處。

鳳儀的死屍,由儀的血案,又加上林稟正跟方荏的關系,以及林稟正前世莫名而死之事……

雲鬟便把此事告知了清輝,自由阿澤轉告給白樘,只說鳳儀有人記得:在老吳頭失蹤後不久,曾見過林稟正頸間有傷。

此刻,巽風聽罷,微笑看她:“鳳哥兒,那許久前的事兒了,你偏都記得這樣清楚?可知我們四爺起初聽了,還不大肯信呢。”

雲鬟道:“我只是記性好一些罷了,不知四爺還打算怎麽做?”

巽風道:“因畢竟缺乏人證物證,四爺便故意傳了林稟正去,只為敲山震虎,如今見他跟方荏有些不睦似的……就看他們下一步會不會路出馬腳。”

雲鬟想了想日子,道:“四爺要快些才好,最好兩日內有所動作就好了。”

巽風問道:“為什麽是兩日內?”

雲鬟改口道:“我、只是想速戰速決,不過是怕節外生枝罷了。”

巽風也並不追問,只頷首:“使得,總之我回頭就如此轉述給四爺。”

雲鬟仰頭看他,眨了眨眼,卻又什麽也沒說,只小聲兒說:“只望……刑部能快些結案。”

巽風陪著雲鬟回了車上,又親護送了回府,雲鬟下車之時,巽風思忖再三,終究同她說道:“先前只當小六爺是個尋常軍漢,四爺才對他另眼相看的,倒也罷了,不料他竟是晏王世子,偏偏他性情很是古怪,自從回京,惹得許多人頭疼呢,可皇上卻十分寵愛他……”

雲鬟見他一一說來,知道是故意提醒自己的,便點點頭:“我不會去招惹他的。”

巽風見她如此懂事,心裏欣慰,又說:“我自然不怕你去招惹他,只是我見他對你……跟對別人格外不同,鳳哥兒你且留心些,若他還是先前的身份,倒也罷了,如今,既然是鳳子龍孫……”

雲鬟垂眸不語,巽風卻又道:“可是你也不必過於懼怕他,若他對你有什麽不軌之舉,崔侯府的人不管,你只來找我,無論如何我都會幫你……”

雲鬟不想巽風竟有這番心意,心頭一動,便擡頭笑說:“放心,我並不怕他,且世子雖然性情古怪,但他心裏是知道分寸的,更何況,他也擾不了我多久了……”

雲鬟說到這裏,便收住口,只含笑向著巽風點了點頭,才進門去了。

巽風目送她去了,心中奇異之感仍舊不散,忽然又想:“為什麽鳳哥兒說世子擾不了她多久了?這到底何意?”因想不通,便按下此情,只回刑部罷了。

只說雲鬟進府,自先去上房,還未進門,就聽見裏頭歡聲笑語,雲鬟聽著熱鬧,就有些不想進去,畢竟她天生不是個熱鬧之人,若是反攪了人家喜歡,便不好了。

誰知門口丫頭見了她,喜的道:“姑娘回來了。”

雲鬟見已經報了,無法,這才又進門去,上前行禮過後,崔老夫人道:“怎麽才回來?沈丞相府的四小姐送了請帖來,單請你改日過府呢,此事你可知道?”

雲鬟只稱“是”,又說:“沈姐姐先前提過一句。”

崔老夫人笑道:“好的很,跟書院裏的人都好好相處,才是正經的呢。”說著,又叮囑雲鬟過府的時候,必要留意禮儀舉止,萬萬別叫人看了笑話之類。

半晌才出,便欲回房,誰知走到半路,就見崔鈺同崔承兩個說說笑笑而來,崔鈺見了她,臉上笑容斂了幾分,規規矩矩站定行禮道:“姐姐。”

雲鬟只一點頭便要走,不料崔承過來:“我跟姐姐一塊兒去。”說著,便膩在雲鬟身上。

雲鬟垂眸看他,見小家夥依偎著,故意撒嬌,十分可愛。

想崔印本就是個極好的相貌,羅氏更是個美人兒,崔承人如其名,果然便生得粉團子一般,人見人愛,故而老太太也多喜歡他。

先前倒也罷了,因跟府中眾人感情甚是疏離,印象裏崔承也不過是個被嬌縱壞了的孩子而已,只各行其是而已。今兒見他這樣粘自己,雲鬟略有些措手不及,面上卻還是不為所動狀,淡聲道:“我那裏沒什麽好玩兒的,承兒去跟你哥哥玩兒吧。”

崔鈺也道:“承兒隨我去吧,別只是攪擾姐姐。”

不料崔承道:“不,我就是要去。”他嬌縱不講理的性子又發了,竟抱著雲鬟的手臂不肯放開。

無奈之下,雲鬟只得帶了崔承回了屋裏,崔承進門後,便立刻撲到床邊兒,十分自來熟地把那小牛犢兒抱了起來,百般愛撫,就如久別重逢似的。

雲鬟見他居然還記得這小牛兒,對這般一個孩子來說,可也算是“長情”了,不由一笑。

崔承玩了會兒,忽然對露珠兒道:“對了,你快快去我的房裏,找石榴姐姐,說把我前日得的那東西拿來。”

露珠兒不知所以,只得納悶去了,半晌果然取了個小小布包回來。

崔承跳到跟前兒,便拿過來對雲鬟道:“給你。”

雲鬟見是個五彩斑斕的小錦囊,便問:“是什麽,給我做什麽?”試著打開來看,卻見裏頭竟是個不大不小的金鑲玉戒子。

雲鬟問:“這是做什麽?哪裏來的?”

崔承道:“我跟父親出去別人家裏,看他們家的姑娘,都有戴,姐姐卻沒有,昨兒父親領我出去會客,因我對答的好,要賞我東西呢,我就要了這個,正好給姐姐戴著。”

雲鬟握著戒子,望著崔承,不知何故,心裏仿佛漲滿了什麽,但此前明明是空的……

一刻又想起上回趙黼在這屋裏,因兩人有些口角,崔承竟跑過來攔住趙黼,雖然他人小力微,但竟然有那份勇氣,有那份心意。是以當時雲鬟也驚住了。

這次又這樣……東西自然是最微不足道的,可是,這孩子居然會想著她?雲鬟先前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他不來搗亂胡攪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崔承已忙不疊催促:“姐姐試試看,合不合適呢,不然可以換的,我跟店裏的人說好了。”

雲鬟看著他,眼睛忍不住有一絲紅了,唇邊也露出笑意,低頭往手指上套了套:“很合適。”

崔承看了眼,又道:“果然很好看,我的眼光不錯吧?”

雲鬟本來不慣戴金戴銀的,先前在江夏王府內,那許多珍奇名貴的金銀珠寶,她一概都放在箱子裏,極少穿戴也從不見格外喜愛。

然而此刻,卻竟覺著這樣一個小小的價值也值不了幾何的戒指……竟極順眼。

崔承又道:“以後再給姐姐買更好的。是了,還有一件事兒姐姐要高興呢,你猜昨兒父親領我去見的都有誰?”

雲鬟如何知道,只望著手上的戒子微笑搖頭,崔承面上露出一絲驕傲之意:“是個極有名的大人物呢,是由儀的方督學,他還讚我聰明,說我必然會進由儀,大有前途呢。”

雲鬟聽了“方督學”三個字,渾身一抖,變了臉色。

崔承正得意,忽然見雲鬟直直看著自己,便道:“姐姐你怎麽了,你不信麽?是真的……”

雲鬟抓住他的手,把崔承拉到自己身邊兒,此刻唇竟有些不由自主地發抖,想叮囑什麽,想提醒什麽,甚至想問什麽,卻統統地說不出口。

崔承見她臉色不好,有些害怕:“是不是我吵了你了?我、我不說了,姐姐別惱。”

雲鬟回過神來,盯著崔承看了半晌,便把他抱住:“沒有……你很好、承兒很好。”但滿心的驚跳惶恐,竟無法壓制。

次日,雲鬟依舊去鳳儀,因昨兒崔承說了那一句話,令她一夜做了許多噩夢,一會兒夢見方荏獰笑連連,一會兒夢見崔承大叫救命!

她雖然不曾親眼見過宋邰跟韓敏的死狀,但因愛生憂,由愛生怖,所以便無師自通地竟想出許多可怖場景來。

盡管早知道方荏不是好人,也知道蔣勳都幾乎被他戕害,可是畢竟跟蔣勳不算熟悉,故而只是聽著感慨罷了,但是崔承……一旦習慣他依偎身旁,一旦記住他的模樣,又如何能容忍這樣的孩子,居然會可能被……

這份感同身受,格外嚴重,早上起來,眼圈兒都是紅的。

半日也甚是恍惚,上了一節琴課,一場書畫後,忽然一個小女孩子跑到跟前,便對雲鬟道:“崔妹妹,張嬤叫你去一趟呢。”

張嬤嬤原本是宮內的教養嬤嬤,在鳳儀裏負責監察女孩子們的行為舉止等,若有逾矩犯規的,便會叫去訓斥提醒。

雲鬟卻是第一次被叫去,心裏想:莫不是昨兒的事走漏了風聲?亦或者是先前白清輝來書院門口等候,被人看見說了?

一邊兒想,便往後院去,不多時來至地方,見房門開著,雲鬟邁步往內,還未到裏間,便聽得身後“吱呀”一聲,房門竟被慢慢掩了起來。

雲鬟回身,卻見一個人站在門邊兒上,身形頎長,因背對著光兒,面目有些看不清楚,但是雲鬟卻一下就認出了這是何人。

雖覺著情形有些不對,雲鬟仍是規謹行禮道:“見過林先生。”

林稟正凝視著她,走前幾步,雲鬟左右略看了兩眼:“聽說是嬤嬤叫我來的,不知是有何事?”

林稟正並未回答,只徑直走到她跟前兒,低頭細看她的臉,忽然說道:“我說過好似在哪裏見過你,果然並沒有記錯。”這聲音有些陰陰沈沈地。

雲鬟略覺有幾分口幹,面上卻也尋常:“先生這話……不知從何說起。”

林稟正看她竟不動聲色,便說:“先前我在方家門口,曾掃了一眼……只沒看清罷了。”

這自然是指趙黼第一次帶她去豐匯樓的時候。雲鬟不言語,林稟正又道:“然而昨日,我卻是看的極為清楚。”

雲鬟微驚,不覺擡頭看向他,——昨日她隨著趙黼行事,趙黼為人是最機警的,自不會露出什麽破綻,何況方府之中雖有小波折,卻又被巽風化解了。

除非……

雲鬟心頭微震,盯著林稟正,眼前卻出現在豐匯樓前的那一幕。

當時趙黼因作勢要打她,雲鬟便閉眸揚首讓他打就是了,誰知等了半晌不見動靜,雲鬟因睜開眼睛看……

就在那時,目光所及的方向,在那川流不息掠過身邊兒的雜亂人影之中,有極不起眼兒的一角,是豐匯樓的二樓窗口。

——再仔細看去,卻是窗戶邊兒上,有一道人影,正靜靜地倚靠彼處,也同樣微揚下頜,居高臨下地冷冷看著這一幕。

當時他自然把她看的極清楚,但雲鬟雖也看見他了,只因當時專註同趙黼制氣,哪裏還會留意別的?

林稟正歪頭,見她臉色微變,又道:“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裏竟敢闖入方府,可知那個地方……看似天堂一般,實則是十八重地獄?”

雲鬟究竟不知他此刻意欲何為,卻聽林稟正低聲道:“不過,那花兒摘的卻是甚好,就如摘去了方荏的心一般,可知那是他在府內最珍愛的一樣兒東西了?那如喪考妣的樣,真是前所未見……倒是讓人極痛快的。”說這句的時候,面上便露出奇異的笑容來。

林稟正在鳳儀,從頭到尾都是不茍言笑,這卻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

他原本是個美男子,笑起來自然也不差,可是在雲鬟看來,這笑容裏依稀透出幾分狂肆陰柔之意,她竟覺得心在慢慢下沈。

林稟正笑了會兒,忽地戛然而止:“你去哪兒?”

原來雲鬟趁著他失笑的這刻,偷偷地挪步往門口去,見被他發覺,便道:“嬤嬤既然不在,我待會兒再來。”

林稟正已又走到她跟前兒,他垂眸看了雲鬟片刻,聲音極柔和道:“不用等了……你既然這般好奇,甚至先前不惜深入虎穴,那我便帶你親去看一場好戲,如何?”一邊兒說著,一邊兒伸出手來,牢牢地握住了雲鬟雙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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