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對於三四十年代那段紛亂繁雜烏煙瘴氣的歷史，以及身處那段歷史中命運多舛的小人物來說，任何一個片段都讓當事人重荷難負。你可以說，利用各種各樣的瑣事將精力消耗殆盡，不給慘烈場景重現腦海的機會，這很好，那麽閉眼休息時又該怎樣？惡夢是會讓你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驚醒過來的。人畢竟不是永動的機器。那就試著將它忘卻，想方設法將它從記憶從剔除，這豈不是天方夜譚？越是竭力想忘記的事情卻越重覆在腦海中上演，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牢固，棱角分明。當然，對於看歷史的人來說，這些慘況只不過是劇本中的一個標點符號，也可能不比標點符號重要，有這樣的認識難道就不是可憐的人嗎？這是多麽矛盾多麽令人糾結的事情，不斷被時光揭開結痂的傷疤，又見鮮血沿著疤痕流出來，漫過抽搐的心臟，是不人道的法西斯行徑，忘卻？似乎又白白遭受了諸般痛楚，對不起流血的傷疤，更對不起那顆抽搐的心臟。

泱泱長河中，有多少人被無情的時光席卷而走，屍骨消亡，名諱不存，挺立河中的巨石卻可以在冰涼的河水中巋然不動，任由或急或緩的水流沖蝕，即使被時光的青苔所包圍，它不喜不怒。身處漩渦中的人能做到嗎？你可以發揮敏銳的洞察力在天地之間找尋任何一個相反的事例，可以發揮無人能敵的雄辯才華駁斥我的觀點，最終我會含著淚水嘲笑你，而你最終只會失望地搖搖腦袋。似乎，時光就是要讓我們在記住和忘記中游戲，我們要記住的時候，用來幫助人類記憶的文字和口授都可能遭遇不測，而導致這段印痕化為虛無。這和焚書坑儒讓我們記住了秦始皇，卻永遠無法知道秦始皇焚燒掉文字的原型一樣，故而馬克思主義者說，一個人失去記憶就會成為愚蠢的人，歷史就是我們的一切，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

可是，文字總是充滿了分量，有生命的文字分量更重，被文字記錄的生命其分量不是更重嗎，尤其是那些從嗅母體羊水的味道倒嗅第一縷大自然的味道始，就註定成為悲劇人物的生命？既然是生命就不應該只成為一個可有可無或可以隨時更改隨時塗去的符號，相反應該讓它成為反映同一階層悲慘命運的集註，完全貧民化，不帶修飾，絕對可以讓後來人讀懂的註本。

轉一圈又回到了善與惡的問題上，早在二千二百多年前的戰國時期，大思想家孟子就已經給了我們答案，捋著大胡子氣定神閑地對著華夏山川宣講，“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據說宋元之際大學者王應麟規範了這一言論，近口語化說道，“人之初，性本善”，至少可以斷定呱呱墜地的生命是純潔的，除過母體羊水的味道外，既沒有受到環境汙染的影響，也沒有受到粗俗汙穢的毒害，生命是健康的，性情本真，善性自然而存。我們有理由標榜，我們就是善的源頭，我們是呼吸著善的空氣汲取著善的養分代代而生的。然而，面對骯臟的現實，理直氣壯地標榜“善”只能是大言不慚自取其辱。一張潔白的嶄新的紙張，與生俱來便攜帶著脆弱性，四面八方藏汙納垢，上下左右鎩羽暴鱗，它的存在就如同後羿眼中多餘的太陽，只是在沒有中箭之前得以喘息罷了。試想，要堅守這份嶄新如初的潔白，難度可想而知了，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定是自然。

假如人世間沒有惡行，人就不會有創傷，那將是多麽美好的世界！這如同傳教士嘴中的教義，不得不承認是癡心妄想，即使真正實現了布爾什維克最高理想，惡行也不會蕩然無存。正如此，我才會用洪厚的聲音將這一妄想喊出來，也許這聲音數秒之內就會散落四方融入塵埃。讓世人嘲笑我的言論，嘲笑我的呆癡吧！這不打緊。如果和我一樣承受了非人的遭遇，親歷了生命如同草芥一般肆意徒遭**的過程，我想面對這一妄想你定然笑不出聲來，你能感覺到的只有走投無路的絕望和隱隱抽搐的痛苦。

所有的經歷都是刻骨銘心的，如同一把燒得將要化成鐵水的烙鐵結結實實摁在了我的心臟上，我的軀體行將融化，血液沸騰不止，我的靈魂卻已凝成冰霜，雜亂的思緒在冰與火的世界裏以光的速度穿行，眩暈感強擊地沖擊著我已經危在旦夕的感知器官，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控制，時間似乎都已經反方向移動，令我驚訝的是，死神的呼吸聲和腳步聲卻格外清晰。

不管怎樣，也僅僅只是一個符號而已！

這個符號的起筆不是悲痛的開始，更不是悲痛的終結，而是喬曉靜對未知世界的恐懼。喬曉靜一個人在精致的二樓的房間裏坐立不安，情緒被胡思亂想所掌控，寒風透過半開的窗戶鉆進了她的房間，披開的頭發和翹起的衣襟都凍得瑟瑟發抖，這些她全然不知，正如她全然不知自己怎麽會身在這孤獨的房間裏一樣。她知道孤獨使這房間顯得格外的靜寂和寬大，就像一個精心制造的牢籠，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就將單薄的自己關押了起來。

樓下女人們為了**男人發出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打斷了喬曉靜，她哆嗦了一下，正打算去關窗戶，紅杏姑娘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面進來了。從喬曉靜已進入這個房間紅杏就開始照顧她，時光讓她們成了熟人。

“房裏跟冰窖一樣，還大開窗戶。”紅杏放下面碗，抱怨著關上了窗戶。

“這是啥地方？”喬曉靜雙手捧著碗沿，盯著紅杏的嘴渴望能得到答案。

“吃飯。”紅杏冷冰冰地，臉上的表情很覆雜。

“樓下的女人是幹啥的？”喬曉靜吃了一大口面，湯沿著嘴角流到了下巴。

“吃飯。”紅杏還是冷冰冰的。

“笑聲不舒服。”

“吃飯。”紅杏拎起盤出了房門。

喬曉靜筷子頂著下顎，呆滯地坐在圓桌上，涉世不深的她怎麽也不會想到她所處的地方竟然是一家半官半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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