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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先生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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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著花鳥的車簾被風掀開一條縫,殷花月僵著身子坐著,被涼氣撲了個滿臉滿身,眼裏的光漸漸散去,臉上的燥熱也慢慢褪了個幹凈。

身後的人仍舊在笑,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稀罕事一般,欺身道:“你有什麽情,倒是說個清楚。”

“……”

心裏的躁動和慌亂都消散無蹤,花月抿唇,自嘲地閉了閉眼。什麽烈火驕陽,什麽長槍英姿,那哪是一個下人該想的東西。

別說李景允,眼下反應過來,她自己都覺得離譜,逗弄兩句就當真,還跟個傻子似的結巴臉紅,若不是他笑出了聲,她還真就……胸口裏裝著的東西不斷下沈,花月深吸一口氣,撐著座弦站了起來。

懷裏一空,李景允擡眼:“哎,話還沒說完,要去哪兒?”

面前這人沒答,朝他行了個禮,轉身就退出了車廂。

笑意一僵,李景允跟著掀開車簾:“餵。”

花月下了車,頭也不回地往後頭的奴仆隊伍裏走,她背脊挺得筆直,水色的裙擺被風吹得揚起,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某一輛馬車後頭。

“哪兒那麽大脾氣啊……”李景允嘟囔。

一路的山石,走得快了容易崴腳,可殷花月楞是沒放緩步子,像是跟誰犟氣一般,崴了也繼續走,臉上清寒如冰,眼裏也沒半分溫度,看得迎面而來的奴仆下意識地往旁邊避讓。

沈知落半倚在車門邊,安靜地看著她走過來。

打聽消息的人回稟說,將軍府上的這個掌事溫和乖順,對誰都是一張笑臉。可他似乎總遇見她發脾氣的時候,橫眉怒目,渾身是刺。

她從他車邊經過,似乎沒看見他,徑直就要走。

沈知落輕笑,伸出手去,將她抱起來往車廂裏一卷。

這動作雖然突然,但他自認輕柔,沒傷著她,也沒磕著碰著。

然而,殷花月反手就給了他一肘子,力氣極大,活生生像是想將他腹上捅出一個窟窿。他吃痛悶哼,剛抓住她的手肘,另一只手又狠狠朝他脖頸上劈下來。

沈知落臉色發青。

“小主。”他道,“是我。”

殷花月回眸,眼神冰冷得不像話:“有事?”

微微一噎,沈知落將她扶穩放到軟座上,無奈地嘆了口氣:“今日之事,太子早有戒備,只能說是常歸送羊入虎口,並非在下執意背叛。”

花月面無表情地擡眼:“你與常歸是同僚,我又不是,他生死都與我無關,何必同我解釋。”

“那寧懷呢?”沈知落定定地看著她,“寧懷與你,也無關嗎?”

眼裏神色一僵,接著就有暗色翻湧上來,花月回視著面前這人,倏地嗤笑出聲:“沈大人,您別提這人為好,好端端的名字從您嘴裏吐出來,聽著怪惡心的。”

“……”

沈知落怔楞了片刻,淺紫的眼眸裏情緒萬千,似恨似怨,似惱似疲。

沈默半晌之後,他低聲道:“我找你,就是要說他的事。”

花月驟然擡眼。

手指摩挲著衣袖上的星辰繡紋,他低眉看著,突然有些憔悴:“大皇子死後,屍骨被焚,連同一些隨身物件,一起被埋在了觀山之頂,地方隱蔽,本是不該為人所知。”

“但是不巧,他入土之處的那棵松樹長了五年,枝繁葉茂,形態上乘,被獵場看守人挖去販賣。松樹沒了,下頭的東西稍有不慎,就會重現人世。”

“這次春獵,得找機會將那地方填上,亦或是……把重要的東西帶走。”

思緒有些飄遠,沈知落輕聲道:“原以為你不在了,這件事只有我能做,可眼下你竟然也來了,既然如此,總要與你商議。”

花月皺眉聽完,戒備地道:“你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挪點東西還要親自動手不成?”

面前這人輕笑起來,身子一動,袍子上的星辰粼粼泛光:“觀山是皇家的獵場,除了春秋開獵之時,皆有重兵封山,無令不得出入。”

“怎麽說都是我揚名天下之地,若是輕易派人來挖東西,太子殿下還不得起疑心?”

後半句話是他的自嘲,花月聽著,眼裏神色覆雜起來。

幾年前的梁魏之亂,梁朝皇子周和朔生擒大魏皇子殷寧懷於觀山,殷寧懷寫降書,叛國通敵,令京華城門大開,百姓遭難,後來有所悔悟,卻被身邊近臣沈知落所弒,屍骨無存。

那一年,大魏山河破碎,皇子為千夫所指,而沈知落,因為轉投周和朔門下,逃過一劫,繼續享著榮華富貴,也背上了叛徒之名。

這是她知道的事情。

可是,眼下再見沈知落,她發現有些不對勁。殷寧懷要當真是沈知落殺的,哪裏還能留下什麽隨身物件,早被他一並交給了周和朔才是。見著她,也不用激動和開心,將她卷起來往周和朔面前一交,又是一等的功勞。

眼下這般,圖個什麽?

察覺到她的困惑,沈知落彎了彎眼:“小主現在看我的眼神,像極了十年之前。”

十年前的她個子還不到他的腰腹,梳著兩個螺髻,髻上系著銀鈴,朝他一仰頭,叮當作響。她愛極了繞著他轉圈,總是將他拖拽在地的長袍抱起來頂在腦門上,滿眼困惑地問他:“國師,什麽是命數?”

“國師,為什麽我不能離開西宮?”

“國師,什麽是小主?”

天真無邪的孩子,不高興了就哭,高興了就笑,聲音脆如銀鈴,能灑滿半個禁宮。

然而現在……

這人聽了他的話,神色有些微松動,像是憶起了些什麽,可只片刻,就重新變得冷硬:“誰都不會一直活在過去。”

沈知落收回目光,摩挲著手裏的乾坤羅盤,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拿出一張圖紙塞進她的手裏,想了想,還是開口叮囑:“李家三公子不是什麽好人,你仔細防備些。”

捏著圖紙的手一僵,花月覺得有些狼狽,微惱道:“我心裏清楚。”

“你若當真清楚,就不會如此煩躁了。”伸手揉了揉被她打得發疼的小腹,沈知落搖頭,“打從你出生之時我便算過,你今生命無桃花,是孤老之相,若強行違背天命,只會落個慘淡下場。”

手指收緊,花月不悅地擡眼:“大人有給自己算過命嗎?”

沈知落搖頭:“此乃天機,不可窺也。”

“我看你是不願意窺。”她收了圖紙,寒聲道,“開口便定人孤老一生,半分餘地也不給,白叫人沒了念想,無望等死,此等無情無義之舉,你哪裏會用在自己身上。”

微微一怔,他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還能是什麽?”花月扯了扯嘴角,滿眼譏誚,“從我出生開始你便說我不吉,再大些斷我禍國,後來我終於家破人亡無家可歸,你又說我命無桃花,註定孤老。沈大人,我是做錯了何事,招惹您憎恨至此?”

“……”沈知落張了張嘴,有些無措。他伸手想碰一碰她的發髻,這人卻飛快地躲開,挪著身子離他更遠,一雙眼惱恨地瞪著他。

手指慢慢收攏,沈知落垂眸,本就沒什麽血色的臉更蒼白了兩分。

“你怨我?”

花月輕笑:“我哪裏敢怨你?你能窺天命,告誡我等凡人一二,是為恩賜,我沒早晚三柱香將您供奉都算不敬,還敢不識擡舉不成?”

“要不您連我會什麽時候死也一並說了,好讓我提前準備棺材進去躺著,也免得落個死無全屍、墳都沒一個的下場,那才慘淡呢。”

她說得諷意十足,一字一句都像帶著針似的,紮得人生疼。沈知落咳嗽起來,寬大的袖子遮了半張臉,咳得眼眶發紅。

花月冷眼看著他,還想再擠兌兩句,可嘴唇動了動,終究是閉上了。

到底是看著她長大的人,再狠再絕,也是她最後的親人了。

悶悶地吐了口氣,花月扭頭想去掀簾子下車,可剛伸手,沈知落就抓住了她。

他還在咳嗽,眉頭皺得死緊,一雙眼看著她,重重地搖了搖頭。

花月不解,剛想說難道還不讓她走了,結果就感覺馬車停了下來。

外頭似乎來了很多人,腳步聲淩亂,可片刻之後,聲音齊齊斷在了車轅邊。

“先生。”周和朔恭敬地朝車廂拱手,“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請先生指點?”

“……”花月傻眼了。

沈知落顯然也沒料到他會在這個時候過來,臉色有些難看,一邊咳嗽一邊道:“殿下,微臣身體欠佳,恐怕說不了什麽。”

周和朔失望地收了手,想了想,扭頭就要招呼李景允往回走,結果剛要轉身,他餘光一瞥,瞧見了一抹水色。

沈知落向來多穿紫棠,水色羅裙的裙擺,怎麽看也不該是他身上的。

微微瞇眼,他停下了步子,慢條斯理地問:“先生還有別的客人?”

殷花月渾身的寒毛都立起來了,她下意識地往裏縮了縮,卻不料腰上突然一緊。

水色的衣擺消失了,裏頭的人沒有回話。

周和朔不悅,伸手捏住了車簾:“先生曾允過,絕不對本宮撒謊,眼下來看,似乎食言了。”

簾子掀開,裏頭藏著的人無處遁形,他剛張口要斥,眼眸一擡,卻是怔楞在了當場。

嬌小的女娥依偎在紫棠色的星辰袍裏,衣衫松垮,姿勢親昵,她擡頭看著沈知落,眼裏隱有淚光,端的是水波瀲灩,嬌嗔動人。

沈知落大袖一擡,將她整個人遮住,又急又羞:“殿下!”

“……”周和朔張大了嘴。

不止他,身後的隨從和內臣都驚愕地瞪圓了眼,誰都沒想到看淡紅塵的大司命會在車裏玩這麽一出,都想去看他的表情。

然而,李景允擡眼看的是他懷裏的人。

墨瞳掃過羅裙,落在那淺青色的腰帶上,他一頓,目光陡然陰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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