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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秘牢奇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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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城,樂之揚春風得意,滿心歡喜,環視四周,只覺京城面貌也與往日不同。

打馬行了一程,忽為巡邏士兵攔住,方知京城戒嚴,不得出入城門。樂之揚心中發愁,正想去哪兒對付一宿,忽見梅殷率眾趕來,喝退京軍,笑道:“道靈仙長,陛下知你不能出城,特令我接你去駙馬府小住,待到餘波平息,再回陽明觀不遲。”

他仍以“仙長”相稱,樂之揚心中微感疑惑,可轉念一想,自己只是求婚,尚未真正迎娶公主,梅殷不知究竟,也是理所應當。於是含笑稱謝,跟隨梅殷前往梅府。

到了府裏,寧國公主驚魂未定,仍未入睡。三人圍坐小酌,談及謀逆之事,都是心有餘悸。朱元璋禁令嚴厲,三人不敢深說,喝了一會兒悶酒,樂之揚告辭回房。他腦子裏盡是朱微的影子,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樂之揚難以入眠,禁不住找了一根笛子,吹起《雎鳩》的曲調:“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毛。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樂之揚一邊吹奏,只覺這一首上古詩歌儼然是為他和朱微量身寫成。回想二人琴瑟友之、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別離久之,如今雖然“輾轉反側”,可也終得正果,只待“鐘鼓樂之”,迎娶朱微,生兒育女……

他心懷激蕩,只將《雎鳩》吹了數遍,只待東方發白,這才意足神倦,倒頭睡去。

次日朱元璋下旨,王公大臣未得旨意,不可擅離宅邸。如此一來,樂之揚竟被困在駙馬府裏,百無聊賴,閑散度日。梅殷夫婦知道他立了殊功、前程遠大,使盡解數,百般討好。寧國公主礙於禮數,不能時時相陪;梅殷幾乎寸步不離,品酒飲茶、下圍棋、打雙陸,樂之揚留意珍寶,無不慨然相贈,亦且投他所好,邀其擺弄絲竹,找來歌姬舞女為之詠唱伴舞。

姬女中不乏美人,梅殷暗示相贈侍寢。樂之揚心有所屬,自然退避三舍,但他一非君子,二非聖人,聽著好言好語,享用美食美器,欣賞珍寶綾羅、玉貌花容,也不由醺醺然、飄飄然,有些兒忘乎所以。

十數日轉眼即過,戒嚴令仍未解除。樂之揚焦躁起來,旁敲側擊,向梅殷打探消息。然而變故之後,老皇帝一手掌控局勢,縱如皇親國戚,也是蒙在鼓裏,只知兵馬調動頻繁,長街小巷,時有士卒巡邏。

這一日,用過早飯,樂、梅二人正在涼亭下棋,忽有太監傳旨,宣樂之揚入宮。

梅殷不無羨慕,笑道:“道靈仙長,聖上對你果然不同,沒召寧國公主,先召你入宮面聖。聖眷之隆,當朝少有。”

“駙馬爺說笑了。”樂之揚心下喜悅,笑容滿面,“陛下只召我入宮,又沒說為了何事?或許輔佐太孫不周,陛下打算斥責我呢!”

“決不至此。”梅殷連連擺手,“你有救駕之功,就算一千一萬個過失,也抵不過這一大功勞。如今遭逢巨變,正是用人之際,召你入宮,必有大用。”

樂之揚謙了幾句,隨太監出了駙馬府,他玩味梅殷的話,猜想朱元璋此番召見,或與婚事有關。他迎娶公主,老皇帝未必高興,但如梅殷所說,他有救駕之功,足以抵消種種不利。

一想到婚事,樂之揚患得患失,既十分憧憬,又怕橫生變故。沈思默想,不覺到了禁城附近,忽聽馬蹄聲響,轉眼一瞧,燕王領著幾個隨從,鮮衣怒馬,疾馳而來。

“可巧!”燕王縱聲大笑,“仙長也在?”

樂之揚拱手:“燕王殿下!”作勢下馬。

“仙長不必多禮。”燕王一揮馬鞭,“你也奉旨麽?咱們一道入宮!”催馬上前,跟樂之揚並轡而行。

到了午門,忽見門前一溜兒跪著十餘名死囚,劊子手提刀比劃,準備行刑。囚犯受過酷刑,傷痕累累,滿臉是血,一個個垂頭待死,看上去十分淒慘。

樂之揚心中怪訝,細瞧囚犯,忽然一個犯人擡起頭來,看見樂之揚,只一楞,脫口而出:“道靈仙長!”

樂之揚定眼望去,吃了一驚,這犯人竟是盧光,羽林衛的指揮使。當日平亂,舉足輕重,功勞不小,誰知十多日不見,竟然淪為死囚。

“仙長,救命……”盧光嗓子裏透出哭腔,“下官冤枉,冤枉啊,那晚你親眼看見,我可是一心勤王的啊……”

他儼然逮住救命稻草,使出渾身氣力,掙向樂之揚的馬蹄,但被身後的衛兵死死摁住。

樂之揚大惑不解,可又不便停留,低頭催馬,徐徐向前。盧光淒厲的嘶叫從他身後傳來:“天地良心,我盡忠守職,沒有半點兒謀逆的心思。道靈仙長,你可是親眼看見的啊,下官冤枉,冤枉啊……”說到這兒,放聲痛哭,哭聲淒慘絕望,有如杜鵑泣血。

樂之揚胸中熱血上湧,一撥馬頭,就要轉回。燕王突然伸手,挽住他的韁繩,沖他微微搖頭,目光甚是嚴厲。

“殿下……”樂之揚一楞,低聲說道,“他確是當日的大功臣。”

“少管閑事。”燕王淡淡說道,“是不是功臣,陛下說了才算!”

說話間,盧光的哭叫聲戛然而止。樂之揚心如針刺,閉上雙眼,想要回頭,又覺不忍,只好信馬由韁,隨著燕王向前。

忽聽燕王說道:“禁軍惑於晉王的矯詔、從逆謀亂,置父皇於險地,各衛指揮使盲信盲從,不辨真偽,幹犯律令……”

樂之揚心中不忿,晉王所擬聖旨幾可亂真,諸將倉促之間,如何能夠分辨真偽?何況朱元璋一旦露面,盧光立馬反戈,若他真有異心,當日成敗尚未可知。而今秋後算賬,不問賢愚,一殺了事,究其原由,怕是朱元璋虎毒不食子,不好殺晉王,遷怒於禁軍,濫殺無辜,發洩私憤。

皇家之事難以理喻,樂之揚越想越覺氣悶,隱隱生出不祥之感。

到了宮城,下馬乘轎,到了禦書房外,還沒進門,就聽有人說笑。入內一瞧,卻見朱元璋斜倚龍床,膝上坐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女童,吃著老皇帝遞上的糖果,眉開眼笑,稚嫩可愛。

燕王向樂之揚低聲道:“這是寶慶公主。”

樂之揚早就聽說朱元璋老蚌生珠,有個小女兒寶慶公主,年紀不過三歲。樂之揚心生好奇,仔細打量寶慶,小公主也定眼瞧他,眸子清亮無瑕,宛如點墨水晶。她見樂之揚姿容俊秀,心中大有好感,沖他嫣然一笑。

朱微站在朱元璋身邊,見這情形,不覺莞爾。燕、樂二人上前叩拜,朱元璋笑了笑,將寶慶公主交到一個妃嬪手裏,淡淡說道:“你帶寶慶出去吧!”

那妃嬪正是寶慶生母張氏,聞言應了一聲,戰戰兢兢地抱著女兒退出書房。

朱元璋註目二人離開,忽而說道:“兒女還是小時候好,年紀越大,越讓人傷心。”

眾人知他意有所指,都覺尷尬。朱元璋掃視眾人,微微冷笑,揚聲道:“老四,晉王的逆黨你查得如何?”

“盡已查明。”朱棣取出一封奏折,“都在奏章裏面。”

朱元璋接過,展開掃了一眼,忽然呵呵直笑,擡頭說道:“老四啊老四,你要殺光朕的大臣麽?”

燕王楞了一下,低頭說道:“兒臣不敢,這些人或多或少,都與晉王有一些幹系!”

“或多或少?”朱元璋白眉一揚,“黃子澄和齊泰,也是晉王一黨?”

朱允炆又驚又怒,臉漲通紅,瞪視燕王。朱棣面不改色,笑笑說道:“兒臣得到消息,這二人確與晉王暗通款曲,父皇若不信,可令有司細細拷問。”

“皇祖……”朱允炆大急,“萬萬不可!”

朱元璋瞪他一眼,朱允炆自覺失態,低頭後退兩步。朱元璋又瞧一遍奏章,搖頭說道:“進了錦衣衛,鐵打的人兒也要化成汁,黃、齊文弱書生,又怎麽熬得過去?”

“除惡務盡。”朱棣說道,“鼠首兩端,擇勝者而從之,這樣的人比比皆是。身在東宮,心系晉王,也不是沒有可能。倘若因此放過,如何讓其他的逆黨服罪?”

“住口!”朱允炆怒不可遏,“你分明是公器私用,鏟除異己!”

燕王瞥他一眼,漫不經意地道:“太孫言重了,我奉旨行事,必定慎之又慎,豈敢胡作非為?有罪無罪,一審可知?太孫若有異議,大可向陛下進言,收回任命,另尋高明。至於‘公器私用’四字,朱棣萬萬擔當不起。”

朱允炆氣得渾身發抖、兩眼泛紅,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分明;朱棣有備而來,侃侃而談,舉止從容。樂之揚一邊瞧著,當真佩服他指鹿為馬的本事,明明就是公器私用,從他嘴裏說出來,竟然振振有詞、理直氣壯。朱允炆原本占了道理,反被他三言兩語堵得說不出話來。

朱元璋瞅一眼燕王,又瞧了瞧朱允炆,似乎有些失望,嘆了口氣,說道:“老四,你奏章上說,要收回晉王的封地?”

“當然。”朱棣慨然說道,“晉王如此悖逆,封地豈可保留?”

“話雖如此……”朱元璋似笑非笑,“晉王沒了封地,你的侄兒侄孫,豈不個個都要去討飯?”

燕王微微皺眉,拿不定老皇帝話中真假,遲疑一下,說道:“所謂持法以平,不分貴賤,謀逆之罪,禍及九族。以兒臣之見,不但封地沒收,晉王的妃嬪子孫都該收監關押,縱不處死,也當軟禁終生!”

朱元璋臉色一沈,甩開奏章,冷笑道:“既然禍及九族,晉王的兒子有罪,晉王的老子,是不是也脫不了幹系?”

燕王一楞,忙道:“父皇言重了,兒臣並無此意,只是律法如此、不得不爾……”

“好一個不得不爾。”朱元璋連連搖頭,“老四啊老四,你跟老三兄弟一場,就沒有一星半點兒的情意?”

朱棣額頭見汗,澀聲說道:“兒臣只知王法,不知人情。”

朱元璋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桌案:“王法之外,無非人情。晉王千錯萬錯,總是朕的兒子,若說罪衍,朕教子不嚴,罪在其先,若要株連,第一個受罰的應該是朕……”說到這兒,微微有些傷感,“當年朕教子嚴厲,你二哥楚王觸犯律法,畏懼懲處,***而死。朕深感痛心,後來對你兄弟,不免失之寬縱,久而久之,方有今日之禍。罪在朕躬,豈可禍及子孫?”

燕王無言以對,朱允炆見他受挫,心中竊喜,拱手說道:“皇祖聖明。依孫兒所見,晉王封地,不可沒收,晉王子孫,一概不問。他們蒙受聖恩,必定感激涕零,不敢再生亂心。”

“不可。”燕王銳聲說道,“謀逆乃是大罪,懲罰太輕,何以服眾?”

“是啊!”朱元璋也說,“晉王總是謀逆,這樣的懲罰,似也說不過去。”

“這樣好了。”朱允炆眼珠一轉,“將晉王的罪責統統推給他人。”

“哦?推給誰?”

“禁軍十二衛的指揮使!”

“晉王逆黨如何處置?“

“誅其首腦,餘者不問。”

朱元璋瞅著孫兒,含笑點頭,朱棣望著二人,心中亂成一團。朱元璋手段狠辣,早年胡惟庸、藍玉兩案,株連甚廣,殺人數以萬計,朱棣有意仿效、借機鏟除異己,誰想一涉兒孫,朱元璋處處回護、徇私枉法,頗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

朱棣聰明絕頂,略一思索,便有所悟。他天生富貴,意在皇位,兄弟子侄都是對手,只想戰而勝之。朱元璋少年貧苦,最怕子孫重歷當年的苦難,裂土封王,正是為此,亦且定下規矩,朱氏子孫,無論嫡庶,朝廷均要賞賜錢物、終生供養;況且事情鬧大,皇家顏面無存,老皇帝當務之急,並非清算逆黨,而是如何保全宗族子弟,維護皇家的面子。

朱允炆看出了朱元璋的心思,刻意逢迎,大獲全勝;朱棣以己度人,碰了老大一個釘子,呆呆發楞,沮喪不勝。

正煩亂,忽聽朱元璋又說:“老四,說到老三,有件事你代朕去辦。”他打個手勢,冷玄送上朱漆丹盤,盤中一只翡翠玉盅,盛滿褐色藥汁,“老三病得不輕,這碗藥你給他送去。”

燕王滿心疑惑,晉王階下之囚,送藥一個太監足夠,何須他親自前往。朱棣自負才智,算計精明,可是每次面對父親,總感智力俱窮,猜不透老皇帝的心思。當下嘆一口氣,正要去接丹盤,不料冷玄將他繞過,送到樂之揚面前,但聽朱元璋笑道:“道靈,你也陪老三走一趟!”

樂之揚接過藥盅,也是莫名其妙,朱微皺了皺眉,輕聲說道:“父皇,三哥病了麽?我也去瞧瞧?”

“不!”朱元璋淡淡說道,“你留下!”

來到宮中,朱元璋只字不提婚姻。樂之揚暗生疑惑,偷眼望去,朱元璋白眉緊鎖,兩眼盯著奏章,淵默谷深,心中所想一絲不露。

“走吧!道靈仙長!”冷玄的聲音傳來,透出一股子慣有的譏誚。

樂之揚微微苦笑,瞥了朱微一眼,後者秀眉微顰,意似沈思,見他望來,展顏一笑,笑容清美甜潤,樂之揚如沐春風,心中迷惑一掃而光,抖擻精神,跟在燕王身後。

冷玄手持拂塵,當先引路,一行人彎彎曲曲,不多時望見一座宮殿。樂之揚只覺眼熟,仔細一瞧,竟是遇見含山公主的冷宮,也是那一晚,他與朱微久別重逢,回想當時情形,樂之揚心懷激蕩,久久難平。

冷宮外有士卒挎刀守衛,進入庭院,宮房緊鎖。門外一僧一道,一站一坐,站著的道士黑膚白須、凹眼凸鼻,個子高瘦挺拔,有如老檜沖天,凜然有傲霜之姿;坐著的是一個紅袍番僧,四十出頭,雙頰瘦長,鼻如鷹勾,相貌看似兇惡,肌膚卻很柔嫩,白裏透紅,吹彈得破,有如雪中藏火,紅光隱隱。

這二人身具異相,燕王和樂之揚忍不住多看兩眼。冷玄向那二人引薦道:“這是燕王殿下、道靈仙長。”

道人神情一肅,稽首行禮;番僧也飄然起身,合十參見。二人氣度沈凝,舉止柔中帶剛,燕王、樂之揚都是行家,一瞧便知對方內外兼修,應是武學好手。

冷玄指著道人:“這一位扶桑道長,原是南海仙島上的高士,一身‘大至流神通’出自道門旁支,另辟蹊徑,頗有獨到之秘。”又指了指番僧,“這一位是吐蕃‘大覺尊者’,奉活佛之命來中土面聖;蓮花生大士以降,尊者是吐蕃第一位身兼‘大圓滿心髓’與‘大慈廣度佛母神功’的高僧,降龍伏虎,不在話下!”

樂之揚見識淺薄,冷玄所說的武功他都沒聽過,老太監向來冷傲,極少稱許他人,聽他話中之意,對這一僧一道頗為推崇。但以二人身份,何以在此出現,倒是令人十分不解。

冷玄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接著說道:“晉王手下妖僧仍未就擒,那廝神出鬼沒,禁城高墻難未必難得住他。道長和尊者湊巧在京,老奴請他們入宮,幫忙看守晉王!”

燕王心中有事,懶得理睬外人,聽到這兒,才向大覺、扶桑點頭示意:“晉王在房裏麽?”

“在!”扶桑道人口音甚怪,吐字不同中土。

燕王舉步向前,冷玄攔住他,笑道:“殿下,別忘了藥!”朱棣皺了皺眉,從樂之揚手裏接過盤盞,徑直走向冷宮。樂之揚欲要跟上,冷玄攔住道:“你我在外等候。”

樂之揚只覺古怪,盯著老太監,尋找蛛絲馬跡。冷玄老臉冷漠,雙眼懵懂,偶爾眸子一轉,才有精光射出,可是一閃即沒,難以捉摸。再瞧一僧一道,那二人也正註目望他,見他目光移來,紛紛轉過臉去。

但見燕王推門進屋,樂之揚百無聊賴,深吸一口氣,功聚雙耳,聆聽宮中動靜。

屋內叮當作響,似有鐐銬撞擊,晉王尖聲叫道:“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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