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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唇槍心劍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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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景這一拽力量甚大,來人站立不穩,反被江小流帶得向前撞出。陽景叫了聲“好”,左掌呼地揮出,“滔天炁”以排山倒海之勢湧向二人。來人一手抓著江小流,一手向前拍出,兩人雙掌相接,那人車輪一般向後翻滾,只聽丁零當啷,鐵鏈又被扯得筆直。

陽景只覺對手內勁渾厚,震得他手掌發麻,不由得怒喝一聲,右手用力,又將空中的兩人拉扯回來。眨眼之間,他與來人距離拉近,陽景看清對方面容,不由大吃一驚,沖口叫道:“是你……”

來的正是樂之揚,他不待陽景說完,雙腿閃電霹靂一般踢出。陽景上下遮攔,手忙腳亂,只聽篤篤連聲,陽景連接三腿,便也退了三步,一股軟麻順著手臂直竄胸口,半個身子也幾乎失去了知覺。

陽景支撐不住,只好丟開鐵鏈、縱身跳開,樂之揚趁勢一個盤旋,抓著江小流飄然落地。

旁觀的眾人無不驚奇,樂之揚剛才連攻帶守,一口氣逼退陽景,身法飄逸如龍,放眼東島也不多見。

樂之揚低頭一看,江小流口鼻流血,已經昏了過去,不由心中大怒,冷冷瞪著陽景。楊風來眼看弟子重傷,自覺臉上無光,轉向明鬥怒道:“明鬥,令徒好本事啊。”

“不敢!”明鬥淡淡說道,“楊尊主,你也教得好徒弟。”

“好什麽?”楊風來啐了一口,“褲子也輸光了!”明鬥笑道:“楊尊主誤會了,我沒說江小流,我說的是樂之揚。”

楊風來一楞,叫道:“你說什麽?”明鬥說:“他的‘無定腳’不是你教的嗎?”

楊風來瞪眼大怒,叫道:“誰教他誰是王八蛋。”明鬥眼珠一轉,點頭又說:“我明白了,一定是江小流自作主張,將武功偷偷傳給了樂之揚!”

樂之揚身法飄逸,與龍遁流的功夫有些相似,楊風來聽了這話,暗生疑惑,打量樂之揚一眼,揚聲說:“姓樂的小子,你的武功是誰教的?”

樂之揚笑道:“我說神仙教的,你信不信?”楊風來呸了一聲,罵道:“我信你個屁!”樂之揚笑了笑,又說:“江小流是你的弟子,對不對?”楊風來道:“是又怎樣?”

樂之揚道一聲“好”,一晃身,搶到楊風來面前,雙手向前一送,將江小流遞到他的懷裏。楊風來不及細想,順手接過,樂之揚又是一晃,笑吟吟退回原地。

東島之中,楊風來的身法數一數二,樂之揚送人入懷,他竟然沒能躲開,即便事發突然,也是大大的丟臉。如果不是人體,而是刀劍,這一下豈不洞穿了心腹?楊風來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瞪著樂之揚說不出話來,雲虛也徐徐起身,手拈長須,皺起眉頭。

陽景眼看樂之揚大出風頭,心中大不服氣,厲聲叫道:“樂小狗,你少得意了,老子……”話沒說完,樂之揚欺身而進,啪地抽了他一記耳光。

陽景措手不及,眼前金星亂飛,只怕還有後招,慌忙跳開數尺,但覺左頰火辣辣疼痛,口中撲地一聲,吐出一顆牙齒。

樂之揚拍手笑道:“我的兒,老爹我這一巴掌打得如何?”

“放屁。”陽景暴跳如雷,“我是你爺爺,我是你祖宗。”

“此話不通。”樂之揚搖頭說道,“爺爺是爺爺,祖宗是祖宗,你當了爺爺,又當祖宗,難道自己給自己當兒子?”

陽景氣得發昏,晃身一腳向前踢出。這一招出自“無定腳”,落入樂之揚眼裏,出腳草率,破綻多多,他向後一跳,雙腳忽左忽右,彼此為軸,旋風急轉,讓過陽景的腿勢,左肘頂向他膝彎處的“委中”穴。明鬥咦了一聲,沖口叫道:“這是亂雲步!”

陽景應聲收腳,左掌向前一招,勁力勢如水中漩渦,環環相連,綿綿送出。

樂之揚移步轉身,飄然後退。陽景這一招本是陷阱,對手一旦接戰,必被“渦旋勁”拖住,那時他右掌的“滔天炁”向前湧出,自然無堅不破,一舉鎖定勝局。誰知道樂之揚避而不戰,後招統統落空,無奈之下,他跨出一步,左掌向前推出。

樂之揚哈哈一笑,左掌迎出。二人掌力相接,陽景的掌力變放為收,“滔天炁”忽又變為了“渦旋勁”,掌心生出了一股絕大的吸力。

樂之揚心知讓他吸住,“滔天炁”一來,勢必難以抵擋,當即剛勁外吐,一股大力撞上陽景的掌心。陽景手掌發麻,馬步動搖,後面的招式稍稍一緩,樂之揚趁勢跳起,右臂折疊起來,以古怪角度向前揮出,只聽啪的一聲,陽景又挨了一記耳光,右臉劇痛難忍,慌忙收了掌力,向後跳開數尺。

“北溟折翼!”明鬥又驚又怒,“這小子什麽時候學會了‘鯤鵬掌’?”

其他的東島首腦也是面面相覷,更加坐實了心中的懷疑——樂之揚身為雜役,偷學了本島的武功,但若是偷學,又未免學得太好,這一招“北溟折翼”盡得真傳,用得十分精妙。

陽景口鼻流血,雙頰高高腫起,就像是一只大大的豬頭。他只怕樂之揚乘勝追擊,雙掌沒頭沒腦地一陣亂舞,一會兒“渦旋勁”,一會兒“滔天炁”,掌風呼呼作響,籠罩一丈方圓。

樂之揚使出“亂雲步”,拳腳凝而不發,繞著他走了幾步,忽一矮身,雙拳齊出。陽景剛要遮攔,拳勢忽又散開,化為一片虛影,穿過他的手臂,擊向他的腰間。

拳風及體,隱隱悶痛,陽景慌忙收手護住腰間,哪知顧此失彼,眼前一花,樂之揚一拳飛來,正中他的鼻梁。陽景鼻血長流,臉上酸楚無比,眨一眨眼,兩行淚水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忘憂拳,這是忘憂拳……”明鬥怒氣沖沖地還沒叫完,樂之揚的拳頭急如星火,穿過陽景的掌風,撲地擊中他的左肩。

陽景倒退兩步,搖搖晃晃地站立不穩,明鬥看得心急,銳聲高叫:“陽景,以靜制動,別跟這小子比快!”

陽景應聲醒悟,穩住身形,左一招“渦旋勁”,右一招“滔天炁”,兩大奇勁一收一放,一守一攻,繞身盤旋,守得風雨不透。樂之揚幾次靠近,均為逼開,只好使出“亂雲步”,腳下紛紜變幻,繞著對手游走。

掌風過耳,呼呼作響。樂之揚聽見風聲,心有所動,仔細看去,陽景的雙掌一推一送,掌力一放一收,儼然彈琴鼓瑟一般,只不過,樂師彈的是琴弦,他彈的卻是真氣。

樂之揚靈機一動,想起《靈感》篇裏的那句話:“氣為之弦、風為之管,水磬雷鼓,振動萬物……”之前他不解其意,這時恍然大悟,倘若勁氣為弦,陽景揮手之間,分明彈奏的就是一支樂曲,盡管沒有聲音,可是節奏宛然。只不過身為琴手,陽景彈得實在拙劣,調子斷斷續續,節奏也是一塌糊塗。

這一張無音之琴,雙耳無法聽見,真氣卻能感知得到。樂之揚“聆聽”時許,跨上一步,左拳向前輕輕一晃。陽景如驚弓之鳥,慌忙揮掌相迎,這一變招,節奏生出混亂,樂之揚趁機出腳,就在陽景前招未盡、後招未出的當兒,腳尖輕輕一挑,穿過他的掌勢,托地踢中了他的肘尖。

陽景半身軟麻,左手無力垂下,慌亂間後退一步,右掌使出“滔天炁”劈出。這麽一來,好比單手彈琴,只有彈得更壞。節奏一亂、空門大露,樂之揚看得清楚,輕飄飄一指揮出,穿過重重阻隔,點中了他腰間的“五樞穴”。

“這是千芒指!”明鬥大吼大叫,禁不住握起雙拳。

陽景要害中指,疊疊後退,還沒站穩,樂之揚的“無定腳”跟蹤而至。這一腳若有若無,正中對手小腹,陽景慘哼一聲,飛出一丈多遠,五臟六腑擠成一團,連隔夜的飲食也嘔吐了出來。

樂之揚不及收腳,一股大力從旁湧至。他閃身跳開,轉眼看去,明鬥一手叉腰,一手扶起陽景,厲聲叫道:“臭小子,膽敢偷學我東島的武功?”

樂之揚定一定神,轉眼看去,四周的東島弟子均是望著自己,目光十分不善。不知怎的,面對眾人,他不但不怕,反而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豪氣,笑了笑,大聲說:“明尊主,你不要血口噴人,我什麽時候偷學了東島的武功?”

“還敢狡辯?”明鬥指手畫腳,唾沫亂飛,“你剛才用的什麽?先是無定腳,再是亂雲步,還有鯤鵬掌、忘憂拳、千芒指,哪一樣不是我東島的武功?”

樂之揚笑道:“這話可不對了,你說的這些武功,都是當年釋家的功夫,釋家早已離開了東島,我學他家的功夫,又跟東島有什麽關系?”

明鬥聽得一楞,不知如何回答,其他的弟子紛紛叫罵:“強詞奪理……不知所謂……無恥之徒,偷學武功還有理了?”

明鬥聽到罵聲,更加理直氣壯,回頭向雲虛拱手說:“島王明斷,此人身為雜役,偷學武功,按島規,理應斷手挖眼,以儆效尤。”

童耀一邊聽著,心中大急,兩年前他親自試過樂之揚,這小子軟手軟腳,連馬步也無力站穩,不知何以兩年過去,練成了一身驚人本領?陽景學會了“碧海驚濤掌”裏的兩大奇勁,小一輩之中少有敵手,遇上樂之揚卻是處處受制,幾乎沒有還手之力。要知道,雜役偷學武功是重罪,任由明鬥發揮,樂之揚必遭滅頂之災,可恨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壓根兒不知大禍臨頭。

正覺束手無策,忽聽有人冷冷說道:“他沒有偷學武功!”

童耀掉頭看去,葉靈蘇邁步出列,默默盯著明鬥。明鬥眨了眨眼,困惑道:“葉師侄,你這話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他的武功是我教的。”

眾人一片嘩然,樂之揚也吃了一驚。雲裳看了看葉靈蘇,又看了看樂之揚,面色蒼白如紙,不覺咬緊了牙關。

明鬥沈默一會兒,盯著葉靈蘇笑道:“葉師侄,此話當真?”葉靈蘇哼了一聲,不及說話,樂之揚忽地大聲叫道:“明鬥,這件事與她無關。”

葉靈蘇本意減輕他的罪責,這小子卻不領情,一時又驚又氣,眼看明鬥面露陰笑,急忙搶著說道:“樂之揚,你昏頭了嗎?學會了武功,就不認我這個師父了嗎?”

樂之揚見她不顧名節,一再為自己開脫,心裏感激得無以覆加,但越是感激,越不肯讓她受到連累,當下笑嘻嘻說道:“葉姑娘,你的好意我領了,但在島王面前,小子我不敢說謊。我早說了,這武功是神仙教的,跟你半點兒關系也沒有。”

葉靈蘇氣極,忍不住罵道:“撒謊精,死到臨頭還嘴硬。”她一向為人矜持,此時一再失態,連她自己也覺意外。許多人聯想起兩年前二人失蹤一事,紛紛交頭接耳,猜測二人必有私情。

雲裳望著樂之揚,一股烈火在身子裏亂竄,右手不自覺握住了劍柄,這時一只手從旁伸來,按住了他的手腕。只聽雲虛冷冷說道:“蘇兒,他的武功真是你教的麽?”

雲裳應聲一凜,松開劍柄,但見葉靈蘇低下頭去,輕聲說道:“是啊……”她縱然一心保全樂之揚,可是面對師尊,仍是不免心虛。

雲虛看她時許,忽地擡眼望天,淡淡說道:“蘇兒,從小到大,你還沒對我撒過謊吧?”葉靈蘇渾身一顫,默不作聲。

只聽雲虛又說:“蘇兒,我再問你一次,他的武功真是你教的?”葉靈蘇心慌意亂,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雲虛看了她一眼,忽地搖頭嘆道:“蘇兒,他這一身武功,只怕你還教不出來。”

葉靈蘇又羞又急,沖口而出:“他的武功很高麽?”

“他的武功不高,但卻與眾不同!”雲虛手拈長須,若有所思,“先說‘無定腳’,那一招‘追風躡影’,島上的弟子所學,應是先起左腳,從左往右踢向對手下盤,但他卻是先出右腳,再向上踢,不但踢得更高,而且更加刁鉆。再說‘忘憂拳’裏的‘無憂無慮’,島上弟子出拳,只有兩個虛招,他卻有三個虛招,變化更加紛繁,陽景按照兩個虛招的路子躲閃,自然著了他的道兒。再說他點中陽景‘五樞穴’的那一記‘笑指天南’,點出的應是食指,可他中途變招,食指變為無名指,點中穴道的一刻,不是點戳之力,而是如使毛筆般向下一捺,不但封住了‘五樞穴’,指上的餘勁更是波及了‘足少陽膽經’……”

雲虛漫不經意,將樂之揚招式中的細微變化一一說出,不止東島眾人佩服,樂之揚也是不勝驚訝。雲裳聽到這兒,忍不住叫道:“父親,你是說這小子所學的東島武功比我們更厲害?”

雲虛搖頭說:“不是東島武功,而是釋家的武功。”

眾人面面相對,心中仍是不解,雲裳問道:“釋家的武學不是東島武學嗎?”

“不一定。”雲虛淡淡說道,“釋家三大絕技,乘風蹈海、無相神針、大象無形拳均未傳世,流傳後世的武學,也分為外學和內學。”

“外學?內學?”

“外學是釋家傳授給外人的武功,內學是他們自家人學的功夫,後者比起前者,自然要高明一些。”

雲裳恍然道:“釋家留了一手?”雲虛點頭說:“若我所料不差,這個樂之揚用的功夫出自內學。”

眾人均是動容,當年鰲頭論劍,雲家勝出,釋家負氣離開,從此絕跡江湖。難道說過了數十年,釋家又卷土重來?

雲虛沈思一下,揚聲問道:“樂之揚,你是釋家子孫嗎?”

樂之揚只覺好笑,說道:“我不姓石,我姓鐵。”

“姓鐵?”雲虛一楞。

“對啊!”樂之揚笑嘻嘻:“石頭再硬,也比不過生鐵,我這姓鐵的可比姓石的厲害多了。”

他公然戲弄東島之王,雲虛不由臉色一沈、目有怒意。明鬥挺身叫道:“島王明斷,這小子東扯西拉,分明心裏有鬼,照我猜測,他一定是釋家派來島上的奸細,妄圖裏應外合,重奪島王之位。”

雲虛哼了一聲,盯著樂之揚說道:“你若不是釋家的人,武功又是從何而來?”

樂之揚不願牽連席應真,只笑道:“早說了,神仙教的。”心裏卻想:“席道長仙風道骨,比起神仙也差不了多少。”

他若自承是釋家子孫,雲虛顧念百年前的交情,或許放他一馬,但他一口咬定與釋家無關,反而讓眾人疑神疑鬼,認為他潛入東島,必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雲虛沈思一下,說道:“不論你是不是釋家的子孫,學的總是釋家的武功,雲某不才,倒要請教兩招。”

此話一出,樂之揚嚇了一跳,雲裳急道:“殺雞焉能用牛刀,父親不妨袖手旁觀,看我十招之內,叫這臭小子跪地求饒。”

雲虛搖頭說:“你懂什麽?他是釋家傳人,我是雲家之長,我來動手,方才合乎他的身份。”說完信步上前,與樂之揚遙遙相對。

樂之揚望著雲虛,心子狂跳不已。他努力調勻呼吸,轉眼望去,葉靈蘇也向這邊望來,水杏眼裏透出一絲絕望。

樂之揚見她神情,驀地熱血上湧,生出一股傲氣,大聲說:“島王大人賜教,樂某榮幸之至。常言說得好,陰溝裏翻船,平路上摔跤,島王大人,你勝了我那是千該萬該,我若不小心勝了一招半式,傳到江湖上去,大夥兒一定會說,東島武功,不過爾爾,堂堂東島之王,居然輸給了一個無名小子。”

眾人一聽,均是破口大罵。雲虛也覺詫異,心想多少高手見了自己都是未戰先怯,這小子不但毫不畏懼,還敢胡說八道,先不說武功高低,這一份膽氣倒也少有。他想了想,點頭說道:“你想勝我也容易,我站在這兒任你出手,決不還擊,十招之內,你若碰著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輸,如何?”

四周登時安靜下來,東島弟子面面相覷。自從敗給梁思禽,二十多年來,雲虛不曾與人動手,武功高到何種境地,即使身邊的弟子也是一無所知,但他與樂之揚的賭約太過苛刻,若是一不小心,勢必威風掃地。

樂之揚卻是大喜過望,雲虛如此做派,分明自高身份,不肯和他當真對敵。若說拳來腳往,樂之揚必敗無疑,但若雲虛站著不動,撈他一片衣角,倒也不是什麽難事。自來驕兵必敗,雲虛畫地為牢,一招未出,先已經輸了大半。

想到這兒,樂之揚不由笑道:“雲島王,此話當真?”雲虛說道:“東島之王,一言九鼎。”樂之揚道:“你若輸了呢?”雲虛道:“我輸了,任你離開本島。”樂之揚拍手笑道:“妙極,妙極。”雲虛看他一眼,忽又問道:“你輸了呢?”

樂之揚笑道:“你說如何?”雲虛目光生寒,冷冷說道:“你輸了,我要你的雙手雙眼。”

樂之揚楞了楞,把心一橫,笑道:“好啊,敬請來取!”

雲虛微微冷笑,背負雙手,隨隨便便站在那裏,雙腳不丁不八,勢如孤峰聳峙。樂之揚望著對手,心中急轉念頭:此人武功太高,正面交鋒必有風險,若要必勝,莫如使出“亂雲步”繞到他的身後。

想到這兒,他氣貫雙腿,正要舉步,忽覺周身一冷,一股無形之氣迎面沖來。剎那間,樂之揚如陷泥沼,無處使力,也動彈不了。

這感覺突如其來,樂之揚擡眼望去,雲虛遠遠站立,面沈如水,那一股無形之氣,正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這一股氣不是真氣,也非掌風,但如一塊巨石,沈沈壓在樂之揚的心頭。要知道氣由心生,無論武功多高,體內的真氣也要人心才能駕馭,心志一旦受制,登時氣血不通、四體僵硬,別說出手進擊,就連動彈一下也不容易。

“這是什麽武功?”樂之揚的額頭上滲出汗來,雙拳緊握,身子一陣陣發抖。他直覺感到,如果無所作為,必然大事不妙,當即大喝一聲,使出渾身之力向前跨出。盡管只有一步,樂之揚也覺心力交瘁,跨出的左腳忽地發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雲虛的眼裏閃過一絲驚訝。這一股無形之氣,乃是他為了打敗梁思禽,花了二十年苦功煉成的一口“般若心劍”。這口劍由心而發,不是真氣,而是全身精神所系,一旦與人對敵,心劍出鞘,直入人心,就好比虎豹之於羔羊,神威所及,對手心志瓦解,自然雌伏認輸。

雲虛自負神功,本想樂之揚面對心劍,必然心志崩潰,誰知道這小子不但神志清明,還能迎著心劍前進。

想到這兒,雲虛雙目陡睜,有如一對磁石,牢牢吸引住了樂之揚的目光。心劍威力暴漲,無形之氣連波疊浪一般湧出,樂之揚身當其鋒,自覺變成了一面篩子,全身千瘡百孔,處處都是破綻,別說出手進攻,雲虛就是吹一口氣也能將他吹倒。

心志一旦動搖,心劍長驅直入。樂之揚望著雲虛,只覺對手巍如山岳,自己卻是渺如螻蟻,對手強無可強,自身弱無可弱,那一股無形之氣深入心腹,盡管並非真劍,樂之揚仍覺隱隱作痛。

眾弟子一邊觀戰,心中均很詫異。雲虛不動本是約定,樂之揚不動卻是奇怪極了。按理說,他應該放手搶攻才對,但他此時臉色蒼白,兩眼發直,嘴角流出了一縷白色的涎沫。

眾人又驚又喜,雖然不知道其中的內情,但看樂之揚的神情,雲虛分明一招不發,竟已制服對手,如此能耐,諸天神佛也不過如此。

葉靈蘇心急如焚,知道師父說到做到,樂之揚如果輸了,縱然不死也要殘廢。可是雲虛的手段她也不明白,就算知道底細,此情此景也無法插手。她越想越急,不覺纖手緊握,銳薄的指甲刺入掌心。

忽然怪聲大作,勢如虎嘯龍吟,偌大的鰲頭磯也顫抖起來。這是風穴的風聲,到了午時必然發作,島上弟子見怪不怪,仍是盯著比鬥場上。

怪聲越發響亮,忽長忽短,忽高忽低,沖入樂之揚耳中。他抖了一下,突然清醒過來,但覺渾身的氣血隨風聲而動,漸漸可以聽從使喚。他定一定神,凝目望去,雲虛站在一丈之外,雙目銳利有神,森然逼視過來。

兩人目光相接,樂之揚的腦門隱隱作痛,眼看又要迷失,他心中靈光一閃,數行字跡從眼前掠過,正是《靈感》篇裏的句子,專講如何借外來之聲引導內在之氣,其中緊要的一點,就是悠然無為、順其自然,只憑音聲導引,不以自身的心意幹擾真氣運行。

這乃是極高的境界,樂之揚雖有涉獵,但也從未真正練成。此時他為“般若心劍”克制,真氣陷入停滯,連帶四肢也動彈不了,若無外力相加,必然渾身虛脫,被對手隔空擊敗。

樂之揚深吸一口氣,努力摒除雜念,甚至於將引導真氣的念頭也拋到了一邊,依照《靈感》篇中的心法,順其自然,任由風穴的怪聲來引導真氣。“般若心劍”以克制人心為務,對手如果一念不起,自然也就無所用之。

樂之揚達不到“一念不起”的境界,可是長年修習玄門秘籍,返神入照,多少練出了一些定力。他心中的思慮一少,所受的束縛也少了許多,但覺耳邊狂嘯長吟,種種怪聲層出不窮,體內的真氣隨著聲音游走,左一竄,右一鉆,如龍如蛇,難以捉摸。

真氣一旦流動,氣力登時滋生,樂之揚腰肢一挺,腦子裏有如明鏡,但覺雲虛目光懾人,忽地有所醒悟。這一雙眼睛正是禍害之源,只要與之相遇,不免心神受制,想到這兒,他索性閉上雙眼。這麽一來,“般若心劍”威力大減,只有那一股無形氣勢仍是咄咄逼人。

雙眼一閉,不能視物,自也無法攻敵,若要睜眼,又不免為心劍所制。樂之揚一時間陷入了兩難境地,他氣貫雙腿,向前跨出一步,本意邁出左腳,誰知道出的卻是右腳,本意走向雲虛,誰知歪歪斜斜,卻向海邊的懸崖走去。

樂之揚莫名其妙,仔細想來,常人大多是以心志駕馭真氣,他卻是以真氣帶動心神,真氣隨著風聲流動,完全不聽使喚,樂之揚心想是左,真氣卻是向右,雙方各行其是,古怪荒誕之極。

樂之揚想到這兒,不敢妄動,但覺雲虛的氣勢不住湧來,仿佛江濤拍岸,一陣勝似一陣,他盡管閉著雙眼,仍覺苦不堪言。所幸真氣隨著風穴的怪響流轉,精力隨時滋生,勉強能夠站穩。

雲虛望著對手,心中不勝困惑。他創出“般若心劍”,絕不是為了對付這等三流貨色,今日所以使出,不過心血來潮,想要一招不發,就將樂之揚輕輕制服。誰知道這小子分明行將崩潰,忽又如得神助,重新振作起來。如此定力,實在少有,如非玄門高士,必是禪宗奇才,沒有數十年的苦功,決計達不到這樣的地步。

納悶之餘,雲虛暗生氣惱,他之前不願使出全力,全是因為心劍一旦用足,對手不死即瘋,一來太過殘忍,二來太露形跡,傳揚出去,梁思禽有了防範,來日的交鋒便少了勝算。然而事到如今,騎虎難下,如果不能制服這小子,身為一島之王,必然顏面掃地。

想到這裏,雲虛劍由心生,正要全力刺出,忽見樂之揚右手一動,摘下腰間的玉笛,橫在嘴邊吹奏起來。雲虛不覺一楞,這小子身當“般若心劍”,居然還有工夫吹笛,他不由心中好奇,暫且凝劍不發,想看看這小子耍什麽把戲。

笛聲悠然響起,節奏忽長忽短,調子高低不一,初一聽來,無甚奇處,可是聽了數聲,雲虛忽覺不妙。不妙之處,不是來自樂之揚的笛聲,而是出自風穴中的風聲。

樂之揚吹笛之前,風穴怪響連連,可說是雜亂無章,加入笛聲以後,忽然有了章法,好比一群武學好手,各有所長,各自為戰,發揮不出最大的威力,可是笛聲一起,好比一個統帥,引領這一群武夫,所有奇聲怪響全都匯合如一,化為一股洪流,向著雲虛沖決而來。

這一下反守為攻,雲虛一不留神,幾乎被這一串雜音擾亂了心志。風穴怪聲,本來就有搖魂蕩魄的奇功,只是島上弟子聽得多了,自有一套應付之法。此前的風聲斷斷續續,不足為害,樂之揚的笛聲一旦加入,有如一根絲線上下串聯,將怪聲斷續之處一一補上,奇聲化零為整,直如鬼嘯龍吟,不止是雲虛著了道兒,在場的弟子無不心神大震,氣血為之翻騰。

樂之揚進入了忘我境界,以“靈感”之術吹笛,統帥風穴怪聲,綿綿不斷地攻向雲虛。這怪聲出於“地籟”,蘊含自然之威,一旦匯合起來,威力之強,勝於人力。雲虛縱然心志堅圓,遇上如此聲勢,也不得已收回精神防護自身。樂之揚感覺壓力減輕,頓如飛蝶破繭,笛聲更加激越。

雲虛望著樂之揚,只覺這小子一身是謎,古怪得難以想象:抗拒心劍已是出奇,笛聲引導風聲,更是奇中之奇。雲虛身經百戰,武學上的見識了得,可是瞧來瞧去,始終看不穿樂之揚的底細。正想著,忽聽周圍傳來狂笑怒吼,雲虛轉眼看去,不覺大大皺眉,若幹東島弟子受不了怪聲沖擊,神志混亂,流露出種種狂態癡態。

雲虛心念轉動,忽地仰天長嘯,嘯聲洪亮絕倫,登時壓住了樂之揚的笛聲。笛聲稍一受制,仿佛強龍擡頭,忽又高昂起來,但它高一分,嘯聲也高一分,兩股聲音有如比翼齊飛,雲虛的嘯聲總是壓住笛聲一頭。

笛聲一旦受制,風聲失去統帥,登時威力大減。眾弟子恢覆神志,回想迷亂時的光景,均是又羞又氣。他們望著場上兩人,心中大大迷惑,這兩人行止古怪,既不交手,也不靠近,一個長嘯,一個吹笛,尤其是樂之揚,忽坐忽起,神情百變,簡直讓人捉摸不透。

比起心神之戰,比鬥聲樂別有一番滋味。雲虛用嘯聲壓制笛聲,無暇使用心劍,樂之揚如釋重負,一邊鼓腮吹笛,忽地舉步向前,歪歪斜斜地跨出一步。

雲虛不由一楞,他心中遲疑,嘯聲隨之一弱,但聽玉笛耍了一個花腔,樂之揚又向前跨出一步,這麽邊吹邊走,轉眼之間,兩人相距已不過五尺。笛聲戛然而止,樂之揚收起笛子,突地睜眼大喝,一拳送出,拳風颯颯,吹起雲虛的衣角。

人群裏發出一陣驚呼。雲虛若無其事,身子微微一扭,樂之揚登時一拳走空,拳頭嗖的一聲貼著他的胸前掠了過去。

樂之揚心頭一沈,變拳為爪,拿向雲虛的心口。這一抓出自釋家“捕鯨手”,顧名思義,爪勢涵蓋甚廣,大如巨鯨也難以逃脫。可是雲虛不慌不忙,身子隨著他的爪勢轉動,猶如狂風折柳,彎折成一個極大的弧度,樂之揚的指尖從他胸前掠過,差了半分,又沒碰著他的衣衫。

樂之揚大喝一聲,變爪為掌,使一招“分江辟海”,左掌如鳥翅劃水,向下狠狠斬落。雲虛的身子應掌下沈,頃刻之間,後背幾乎貼上地面。樂之揚料想不到,這一掌登時劈空,他想也不想,一矮身,“無定腳”貼地掃出,心想雲虛身在地上,斷然躲不過這旋風一般的腿勢。

雲虛哼了一聲,雙腳像是裝了機簧,整個人“嗖”地彈起數尺,身法飄如浮雲,儼如躺在樂之揚的腿上。樂之揚一腳踢空,眼看又是差之毫厘,不由心中一急,雙手撐地,兩腿齊出,趁著雲虛身在半空,沖著他一陣亂踢。

雲虛身如魚龍翻騰,淩空轉折,似落又起,快得叫人看不清其中的變化。樂之揚明明見他在彼,踢出之時,雲虛忽又到了別處,故而腳腳落空,招招無果,以至於樂之揚的心裏生出錯覺,雲虛壓根兒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影,無論如何踢他,不過都是徒勞。

雙方攻防之快,直如流光魅影,其中驚險百出,看得眾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樂之揚一口氣攻出了不知幾腳幾腿,忽地真氣用盡,只好翻身跳開,不及站穩,又聽彩聲雷動,定眼看去,雲虛袖手站在原地,神情淡漠,儼然從未動過。

兩人目光相接,雲虛冷冷說道:“這是第幾招?”樂之揚一楞,默默數來,剛才連出八腿,算上之前的一招“忘憂拳”、一招“捕鯨手”、一記“鯤鵬掌”,十招之數還過其一,想到這兒,樂之揚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十招已過,輪到我了!”雲虛一聲銳喝,忽地晃身而出,揚起右掌向下拍落。

這一招不快不慢,眨眼之間,樂之揚至少想出了七八個破解的法子,當即使一招“扶搖九天”,旋身縱起,雙掌有如飛鳥鼓翅,刷刷刷向前劈出。

雲虛看著掌來,不閃不避,右手輕輕一晃,從樂之揚的掌影間飄然穿過,有如一縷輕煙,點向他的心口。

樂之揚吃了一驚,回掌抵擋,冷不防雲虛回手一勾,纏住他的手腕。樂之揚未及擺脫,便聽哢嚓一聲,一股劇痛直鉆入腦,不由得奮力收手,蹬蹬蹬連退三步,站穩時低頭一看,右手手腕已經脫臼。

雲虛也覺詫異,剛才這一下,本想將樂之揚的右手活活擰下,誰知著手之時,少年的肌膚上生出一股神妙潛力,滑如油脂活鯉,硬生生從他手中掙脫。

饒是如此,脫臼之痛仍是非同小可,樂之揚捧著斷手,冷汗順著額頭滾滾落下。雲虛冷冷瞧他,忽道:“還有一只手,兩只眼睛……”

樂之揚打了個突,不自禁後退一步,立足未穩,狂風撲面,也不見雲虛動作,人已到了他的身前,右手如毒蛇出洞,食中二指刺向他的雙眼。

這一下快比閃電,樂之揚別說動手,轉念也是不及。一時之間,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任由手指逼近,木呆呆有如一尊泥像。

這時忽聽咻的一聲,樂之揚眼前一花,雲虛的指尖突然消失。他定一定神,揉眼望去,雲虛站在遠處,滿臉怒氣,右手徐徐攤開,掌心多了一枚黑色的棋子。

樂之揚望著棋子,不覺心跳加劇。忽聽一聲長笑,聲如虎嘯龍吟,遠處燕子洞的海燕也受了驚擾,呼啦啦沖天而起,盤旋島嶼上空,有如一片黑雲。

雲虛皺起眉頭,掉頭看去,只見席應真襟袖灑落,越過眾人漫步走來。他久困谷底,豐神不減,一身破衣敝履,也掩不住瀟灑之態、雋朗之神。

樂之揚保住雙眼,喜極忘形,忽地一跳而出,扯住老道士的衣袖,大聲笑道:“席道長,你怎麽來了?”

眾人見他二人相識,均是不勝驚怪。席應真瞪著樂之揚佯怒道:“我若不來,你這雙招子可就叫人挖出來餵魚了。”

樂之揚素來心寬,一脫大難,忽又神氣起來,笑嘻嘻說道:“眼睛瞎了還有耳朵嘴巴,大不了我去秦淮河賣唱,到時候道長只管來聽,唱錯一句,罰酒三杯。”

席應真被迫出面,心中原本無奈,聽他這麽一說,也不禁笑罵道:“好小子,罰酒三杯,那不是便宜你了?”

兩人自顧談笑,旁若無人,東島眾人看在眼裏,均是心生怒氣,雲虛沈默時許,忽地說道:“席應真,你跟這小子有何瓜葛?”

席應真笑道:“實不相瞞,他的武功算是貧道教的。”雲虛冷笑道:“你騙誰?太昊谷的掌門,傳的卻是我靈鰲島的武功?”

席應真搖頭道:“此事別有奧妙,貧道不便細說,這孩子與我有半師之份,還請雲島王高擡貴手。”

雲虛兩眼望天,冷冷說道:“憑什麽?”席應真看他片刻,嘆道:“這麽說,島王是不肯放手了?”雲虛冷冷道:“我跟他有言在先,我輸了任他離開,他輸了,就得交出雙手雙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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