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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靈道石魚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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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之揚被白綾纏了一下,幾乎斷氣送命,好在楊風來為人還算正直,情勢未明,不願濫殺無辜,要不然,他勁力用足,十個樂之揚也要了賬。

樂之揚死裏逃生,心有餘悸,又見冷玄受傷,心中大為著急。他一邊盤算,一邊輕扯朱微的衣角,少女回頭看來,樂之揚沖她比劃,做出逃跑的手勢。朱微一呆,指了指冷玄,樂之揚搖了搖頭,摸了摸腦袋,指了指沖大師,說是有光頭和尚幫忙,冷玄一定無事。

朱微將信將疑,還在猶豫,樂之揚早已不耐,上了桌子向外一跳,雙手抱住樓外的高蹺,哧溜一聲滑了下去。朱微無法可想,也只好縱身跳出,袖子搭住高蹺,一纏一繞,飄然落地。此時閣樓下方早已聚了許多閑人,沖著樓上指點談論,忽見二人跳下,均是愕然註視,又見朱微俊秀不凡,更是盯著她目不轉睛。

眾目睽睽之下,朱微面紅耳熱,不知如何是好,忽覺手掌一緊,被樂之揚一把扯住,發足狂奔。

兩人一口氣跑了二裏多遠,樂之揚累得氣喘籲籲,回頭看時,朱微的雙頰白裏透紅,神態悠然自若,不由詫道:“你不累麽?”朱微抿嘴笑道:“再跑十裏也不累!”樂之揚有點兒悻悻,甩開她說:“你會武功,了不起麽?”

朱微見他自卑,心中好笑,說道:“這有什麽,不過是些換氣吐納的法門,改日有閑,我教你好了……”說到這兒,忽又想起,今日一別,怕是再無見期,登時心中黯然,默默低下頭去。

樂之揚猜到她的心思,心裏也覺難過,可又不願掃興,笑道:“這下子好了,如今冷老頭被人纏住,咱們正好玩兒個痛快。”

朱微擔心回宮太晚,惹來天大麻煩,可是深心裏面,又實在不願和樂之揚分開,正猶豫,樂之揚大大方方,又把她的小手握住。十指連心,溫柔入骨,朱微心跳面紅,一切猶豫遲疑全都拋之腦後,忽聽樂之揚在耳邊輕聲叫喚:“朱微!”

小公主一楞。她有生以來,除了幾個至親,從無一人直呼她的名字,但聽樂之揚語聲纏綿,不由心中酥軟,身子仿佛著了火一般。只聽樂之揚又說:“朱微,這名字不好,得改一改。”

“怎麽不好?”朱微啼笑皆非,心想這小子越說越不成話,竟然想篡改大明公主的名字。

“朱微,別人一聽,還以為是豬尾巴呢。”樂之揚說到這兒,沖少女嘻嘻一笑。

朱微又驚又氣,舉起拳頭捶了他一下,說道:“好啊,你是不是經常在心裏咒我‘豬尾巴’?”

“哪兒的話?”樂之揚笑著否認,“我剛才想到的。”

“鬼才信你。”朱微白了他一眼,“我的名字可是師父取的,出自《道德經》中的一句話,‘視之不見名曰微,聽之不聞名曰希’。”

“視之不見?”樂之揚盯著她一臉古怪,忽地伸出手來摸向少女面頰,口中笑道,“我看不見你,我看不見你……”

朱微一面躲閃,一面咯咯直笑:“你少胡說,我師父是個大道士,這裏的‘微’指的是一種道的境界,餵,你再胡鬧,我可不客氣啦。”

樂之揚收手笑道:“我可不知道什麽道不道的,我知道,現如今,你看得見,又摸得著,只要瞧著你,我的心裏就很歡喜。”

朱微心中滾熱,挽住他的手臂,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柔聲說道:“我也一樣。”

兩人相視一笑,手挽著手,沿著河邊並肩行走。不多久來到夫子廟前,可惜白天沒有雜耍花燈、諸般小吃,樂之揚只好口說手比,將何處賣糖人、面人,何處耍雜技賣藝,一一描述了一番。這一次又與宮中所說的不同,朱微身臨其境,聽著樂之揚的話兒,夜市裏的熱鬧有趣宛然就在眼前。可一想到此次回宮,再也見不著那樣的景象,就算將來見到了,這身邊的人,怕也不是樂之揚了。

朱微越想越覺心酸,手指微微用力,將男子的手握得更緊。樂之揚有所知覺,回頭看去,少女眉眼微紅,眼眸間籠罩了一層迷離的霧氣。樂之揚的心上像是針紮了一下,勉強笑笑,伸手給她抹去眼淚,笑道:“哭什麽,你回去好好練武,頂好可以飛檐走壁,一到夜裏,偷偷溜出宮來,我們不又能見面了嗎?”

朱微一聽,大大心動,不覺其險,只覺其難,嘆氣說道:“輕功練到出入禁宮的地步,少說也要三年五年,那時候還不知怎麽樣呢?也許你已成了家,令夫人在焉,你還能陪我逛秦淮河嗎?”

樂之揚向來得過且過,只圖眼前快活,從沒有想過將來,聽了這話,接口便說:“我自由自在的,成家幹什麽?”又見朱微神色淒婉,只想引她開心,轉眼看去,眼前一亮,拉著小公主快走兩步,來到一個賣無錫泥人的攤子前面,說道:“這樣好了,做兩個泥人,一個像你,一個像我,如果思念起來,看一看泥人也是好的。”

朱微又難過,又好笑,看他一眼,心想:“泥人能與真人相比麽?”忽見樂之揚雙手亂摸,神色十分尷尬,一轉念,明白了他的苦處,伸手入袖,摸出一大塊金錠,笑道:“嬤嬤,做泥人,多少錢一個?”

做泥人的老太婆瞪著那塊金子,眼珠子也快掉了下來,樂之揚一把攔住朱微,說道:“我知道,五文錢一個,兩個十文,老板,呆什麽,還不快找錢?”

老太婆苦笑說:“小哥兒消遣我麽?這塊金子少說也有五兩,值一百多兩銀子,把老婆子的家當賣了,也找不齊這個數兒。”她打量二人,忽地微微一笑,“老婆子癡長年歲,閱人千萬,二位這樣靈秀俊美的人物,一萬個人裏也見不著一個,難得今兒一見一雙,真是少有的福氣,若我老眼不花,這位黃衣的該是一位姑娘吧!”

兩人吃了一驚,老太婆見這神情,心知所料不差,笑道:“二位別見怪,若要為人塑像,必先觀其形,窺其神,得其精神,方可惟妙惟肖。姑娘女扮男裝,可是眉眼神氣仍是嫵媚流露,這女兒家的神態,可是藏也藏不住的。”她頓了頓,又說,“這是老婆子今日頭一樁生意,二位不吝光顧,我也圖個吉利,一文錢不要,白送二位兩個泥人!”

樂之揚笑道:“老太婆早該如此,白說這麽多廢話。快捏,快捏,我們的時間緊著呢!”老嫗看他一眼,笑道:“小哥兒真是灑脫!”一邊說,一邊捏起泥人。她手指靈巧,翻轉如飛,不一會兒,兩個泥胎成形,並非二人原貌,朱微那個泥人,捏成了一個女兒形象。跟著彩筆描畫,不一會兒,一對泥人並肩而立,男俊女美,笑容可掬,只與攤前兩人十分神似。

朱微拿著泥人,又驚又喜,翻來覆去地細看,老嫗忙說:“泥濕未幹,輕一點兒,別弄壞了!”朱微一笑,將那塊金子丟在攤上,說道:“嬤嬤,不用找了!”不待老人回答,拉著樂之揚快步跑開。樂之揚氣道:“那麽大一塊金子,不白白便宜她了?”朱微笑道:“這兩個泥人,值一千兩金子。我宮裏也有不少泥人,可是一個也比不上這個。”樂之揚白她一眼,說道:“我倒是忘了,你是大明的公主,這天下也是你家的,一塊金子算什麽?”

說到這兒,忽見朱微郁郁不樂,忙又說:“我說錯了,是了,你想不想瞧瞧靈道石魚?”朱微一聽這話,又把憂慮拋到一邊,笑道:“真有石魚麽?茶樓上我還在想,你這個撒謊精,是不是又在騙人?說的頭頭是道,其實什麽也沒有的!”

樂之揚笑道:“石魚就在附近,我也沒見過,既然來了,瞧一眼也好!”說著走近梨園,但見門上貼了應天府的封條,門前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影。樂之揚猜測必是那晚死人太多,驚動官府,封了園子。但這園子四面圍墻,不能做個蓋子蓋上,於是他領著朱微繞入戲園後面的小巷,但看巷中無人,沿大樹翻入園中。

園子裏的板凳東倒西歪,戲臺坍塌如故,地上的斑斑血跡已經凝結成了黑色,四面的草木郁郁蒼蒼,透出一股子陰森氣息。朱微忍不住輕聲說道:“這是什麽地方?怎麽有些瘆人!”樂之揚道:“我進宮那一晚,張天意在此殺了不少人!”朱微“哦”了一聲,恍然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戲園子?”

樂之揚點頭道:“正是!”他判別方位,向東南走了幾步,來到一處墻角,向朱微討了寶劍,挖掘起來,挖了約摸三尺來深,仍是一無所得,樂之揚心裏疑惑:“莫非趙世雄說謊,死到臨頭還尋我開心?”

正想著,“叮”的一聲,劍尖觸及某種鐵器。樂之揚心頭一震,趕緊挖開泥土,但見一口箱子,外用油布重重包裹。朱微一邊瞧著,也覺心跳加快。樂之揚搬出箱子,拆開油布,但見兩尺見方一口小小鐵箱。箱子上有鎖,朱微正想鑰匙何在,樂之揚手起劍落,將鎖一劍劈斷,打開箱蓋,裏面用明黃軟緞重重包裹,拆開緞子,一只灰白石魚。躍入兩人眼簾。

但看石魚形狀,乃是一只鯉魚,長約一尺五寸,寬約八寸有餘,鱗腮鰭尾俱全,一雙魚眼木呆呆的全無生氣。可怪的是,石魚的眼珠、鱗片之上均有細小楷字,字跡端方有力。樂之揚隨口念道:“沙雞陁力沙識,沙侯加臘濫……”朱微忍不住問道:“你在念什麽?”

樂之揚將石魚遞給她,說道:“魚上面有字!”朱微接過看看,沈吟了一下,忽地笑道:“樂之揚,你念得不對!”樂之揚道:“怎麽不對,這些字我都認識!”朱微搖頭說:“不是字不對,是字的順序不對!應該是這麽念!”她頓了頓,念道,“娑陁力、沙識、雞識、沙臘、沙侯加濫,俟力建,般贍、雞識……”

她的聲音婉轉動人,樂之揚忍不住打斷她說:“怎麽聽著怪怪的,有點兒像是,像是……”朱微笑道:“像樂曲麽?”樂之揚一拍腦門,說道:“不錯,真是像樂曲!”

朱微點了點頭,說道:“不奇怪,這就是樂譜!”樂之揚一呆,失笑道:“你騙人,樂譜我見千見萬,還不認識嗎?依黃帝十二律,當是黃鐘,林鐘,太簇、南呂、姑洗、應鐘、蕤賓、大呂、夷則、夾鐘、無射、仲呂(按,近於十二平均律)。若按五行之聲,當是宮、徵、商、羽、角、變宮、變徵(按,類似於今之簡譜,1、2、3、4、5、6、7)!這些殺雞殺鴨的,又是哪門子音律?”

“無怪你不認識!”朱微嘆了口氣,盯著石魚微微出神,“天底下認識這曲譜的人少得可憐,我知道的人裏面,也只有十七哥認得。這些字是樂譜不假,只不過,不是中土的罷了!”

樂之揚奇怪道:“不是中土的,又是哪一國的?”

朱微說道:“這樂譜叫做龜茲漢譜,源自古龜茲的樂譜,自從龜茲國滅亡,本國的樂譜也失傳了,縱未失傳,也由先代樂師轉為了中華正音。更何況,這龜茲漢譜與古龜茲的樂譜又有所不同,古龜茲用的是龜茲語,這裏將龜茲語的吐字發音按漢字直譯過來,所以看上去全是漢字。這石魚又不規整,上下橫直歪歪斜斜,如果不懂古龜茲譜,根本不知道如何斷句,就如你初見時的一樣,一念就亂了套,就算眼睜睜看著,也不知道這是樂譜!”

樂之揚又驚奇,又佩服,問道:“你又怎麽認得呢?”

“也是湊巧!”朱微笑了笑,“十七哥與我都是樂癡,他是男兒身,出入宮廷比我方便,又是大國藩王,財富予取予求。他不但酷愛收藏古代的樂器,更愛搜集古時的樂譜,但凡發現古譜,不惜重金求購,久而久之,積了滿滿兩大書架的古譜。他知道我也是同好,所以找到一本古譜,必要抄寫一份給我。這些古譜裏面有契丹文、女真文、西夏文、蒙古文,還有八思巴文,這些都難不倒我們。唯獨有一本譜書,古舊發黃,只剩半冊,我倆說什麽也辨認不出。十七哥問遍了熟識的樂師,也無一人認得,但瞧書中的圖頁,上面的琵琶式樣又分明出於古代的龜茲國,十七哥於是疑心這曲譜與龜茲人有關。盛唐之時,龜茲音樂雄視中土,更無一國可與抗頡,可是龜茲語早已失傳,這本樂譜通篇又是漢字。十七哥鉆研數年,一無所獲,直到前年,方才出現了轉機。”

樂之揚忙問:“找到識曲譜的人了嗎?”朱微搖頭說:“沒有,但皇天不負苦心人,十七哥找到了一本書。這本書原是蒙元宮廷裏的,蒙元敗落以後,由元朝皇帝帶到了塞外。洪武二十一年,大將軍藍玉在捕魚兒海大破元軍,俘獲甚眾,除了金珠寶玉,還有一批圖書。回朝以後,大部分圖書他都交給了朝廷,可是不知什麽緣故,他偷偷扣下了幾冊圖書,其中有一本怪書,從封皮到內頁,盡是這種龜茲漢譜,因為無法看懂,藍玉以為藏了什麽了不起的秘密。他本是赳赳武夫,也沒有用心鉆研,只是私自扣下,藏於府中秘庫。洪武二十六年,藍玉圖謀造反,人被誅滅,家也被抄了。可巧十七哥參與審理此案,於是得到了這本譜書。他如得珍寶,拿回府中鉆研,意外於書頁夾層裏發現了一張紙片,上面寫明了龜茲漢譜的翻譯之法。這件事本是我二人心中的大懸案,十七哥一旦發現,連夜轉告與我。所以我一看到這些字,立刻就能認得!”

樂之揚忙問:“怎麽翻譯?”

“說來也簡單!”朱微頓了一頓,“若是不知翻譯之法,一百年也想不出來,知道了翻譯之法,我一說,你就懂了。”她蹲下身子,拿了一塊尖石,邊說邊寫:“娑陁力是林鐘宮聲,雞識是南呂商聲,沙識是應鐘角聲,沙侯加濫是黃鐘到太簇的變徵聲,沙臘是太簇徵聲,般贍是姑洗羽聲,俟力建是仲呂到林鐘的變宮聲,依次翻譯過來,自然成了一首曲子!”

樂之揚呆呆地看著地上的文字,半晌說道:“無怪這麽多年,都沒人能破解這石魚的秘密。只是破解了又怎樣?這石魚上寫的根本就是樂譜,跟武功全無關系!張士誠的兒子白死了,趙世雄白死了,玄天觀的道士也白死了。”

“這樣豈不更好?”朱微拍手笑道,“武功是殺人之道,音樂是娛人之法,相比起來,音樂比武功好一百倍。這位靈道人前輩,想必也是一位樂道高人,可惜晚生了數百年,不能與他一會!”

“要會他還不容易?”一個聲音忽地傳來,於寂靜之中格外刺耳。兩人雙雙跳起,掉頭看去,只見張天意一臉詭笑,從一棵大樹後面轉了出來,盯著二人說道,“人死歸於幽冥,我送二位一程,到了幽冥地府,你們不就能見到靈道人了嗎?”

朱微只覺手腳冰涼,嗆啷抽出長劍,銳聲喝道:“樂之揚,你先逃!”樂之揚一皺眉,朗聲道:“逃什麽?”一伸手,將朱微的手緊緊握住,朱微看他一眼,只見他嘴角含笑,全無懼色,一時間,心中又甜蜜,又焦急,恨不得化身神仙,使個搬運法兒,將他遠遠送走才好。

張天意不甘心冷玄得到靈道石魚,又知道樂之揚撒謊,石魚必然不在紫禁城,冷玄遲早出宮來取,故而一面知會東島三尊趕來京城,一面守在紫禁城附近窺視。一見冷玄出宮,立刻飛鴿傳書,通報三尊,攛掇雙方大戰一場,自己卻守在一邊,打算漁翁得利。他見樂之揚二人跳出茶樓,本想一鼓擒拿,可是轉念一想,莫如將計就計,先讓他們拿到石魚,自己再行出手搶奪。

這麽一想,他遠遠跟著兩人,直到樂之揚挖出石魚。石魚上的文字,張天意早年也曾見過,但卻不知其意,聽見兩人議論,心生好奇,便在一邊凝聽。聽到朱微說出文字來歷,心中先是一熱,又聽不過是一支曲譜,心中又是一涼,這麽忽熱忽冷,終於按捺不住,跳出來奪魚殺人。

此時看見兩人模樣,張天意不由笑道:“原來還是一對同命鴛鴦,小小年紀,倒也有情有義。也罷,看這情義分上,我給你們一個痛快!”朱微想要反唇相譏,可又嗓子艱澀,忽地甩開樂之揚,手捏劍訣,俏生生擺了個架勢。

“奕星劍?”張天意面透殺氣,“你也是席應真的徒弟?好得很,上一次跟燕王沒有比完,今個兒接著比!”說著拔出劍來。他的軟劍丟在了紫禁城,這口劍剛剛買的,雖不如軟劍好使,對付這對少年男女卻是綽綽有餘。

朱微自從練成劍術,從沒遇上過真正高手,忽見張天意拔劍,不由渾身發抖,說不出的緊張,心裏默想“奕星劍”的精要,抿嘴盯著對手,仿佛癡了呆了。

張天意身經百戰,一瞧朱微神氣,便知她是個初出道的雛兒,暗自冷笑,正要出手,忽聽樂之揚叫道:“慢著!”轉眼一瞧,那小子不知何時手裏捏了一塊石頭,對準靈道石魚,大聲說道:“張天意,你要活魚還是死魚?”

張天意心中一沈,冷笑道:“何為活魚?何為死魚?”樂之揚笑道:“活魚就是一條整魚,死魚就是一堆破石頭,你若動手,我就把石魚砸碎,大夥兒拼個魚死網破!”

這麽一說,新仇舊恨湧上張天意心頭,他直眉瞪眼,厲聲叫道:“小畜生,你嚇唬誰?騙我入宮的事情,我還沒跟你算賬,今兒不一劍劍剮了你,我就不姓張!”樂之揚接口便道:“不姓張,姓樂也好,我正差一個灰孫子提夜壺呢!”

張天意大怒,樂之揚卻不知死活,繼續說道,“你做了我的灰孫子,名兒也得改改,天意兩個字不好,聽起來像個反賊,唉,叫旺財吧,又親切,又吉利,張天意,不,樂旺財,你說這樣好不好?”

他死到臨頭,還敢拿對手打趣兒,張天意怒極反笑,咬牙說道:“小畜生,你猜我第一劍割你哪兒?”樂之揚笑道:“當然是割你爺爺的舌頭。”張天意被他說破心思,一時反駁不得,咬著牙又是冷笑,只聽樂之揚又說:“怎麽樣?樂旺財,你還要不要石魚?若要石魚,就把劍收起來,乖乖放你爺爺奶奶走路!”

朱微正緊張,聽了這話,只覺奇怪:“爺爺奶奶是誰?”樂之揚笑道:“我是他爺爺,你自然是他奶奶。”朱微又羞又氣:“胡說,誰、誰是他奶奶!”樂之揚笑了笑,盯著張天意說道:“怎麽樣?兩條命換一條石魚,你也不算吃虧!”

張天意臉色發青,心想朱元璋的女兒還罷了,你小畜生的賤命,連一片魚鱗也不值,心裏發狠,嘴上卻說:“好啊,你把石魚拿過來,我放你們走路。”

“騙鬼麽?”樂之揚將石塊舉得更高,“我們出了戲園子,到了大街上再給你!”一邊說,心中卻想:到了大街上,沒準兒能碰到冷玄,張天意見了老太監,一定夾屁而逃。

張天意沈著臉想了想,忽地點頭說:“好,就這麽辦!”樂之揚不想這麽容易,一手拿起石魚,一手握緊石塊,笑著說:“好啊,我們從大門走,你可別跟來!”張天意笑笑,忽一揚手,大喝一聲:“看針!”

朱微心中一凜,下意識舉劍防守,不料張天意聲東擊西,一陣風搶上來,劍光一閃,直奔樂之揚的咽喉。朱微顧不得自身,反手一劍撩出,誰知張天意又是虛招,反手一劍,劃向樂之揚手腕,存心連手帶魚一並斬落。

朱微全副心神系在劍尖之上,來不及細想,劍鋒隨之下沈,只聽“叮叮叮”一串響,兩人疾風驟雨般交了六劍。

張天意大感意外,他接連虛晃兩招,原本勢在必得,誰知朱微後發先至,總能搶先一步挑開他的長劍。換了往日,張天意放手搶攻,只要數劍就能攻破朱微的劍幕,但他那日為冷玄所傷,內傷並未痊愈,一輪快劍使過,胸口隱隱作痛,只怕引發傷勢,只好縱身跳開,盯著朱微一臉驚疑。

朱微站在那兒,手臂麻木無覺,腦子裏一片空白,竟不知方才的六劍是如何接下來的。

樂之揚也出了一身冷汗,怒道:“張天意,你不要石魚了嗎?”張天意“哼”了一聲,冷冷道:“方才不是說過嗎?石魚上的文字不過是樂譜,呸,樂譜,我要它幹什麽?”

樂之揚本是情急生智,想用石魚保命,全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層,一時間不覺呆住。張天意調勻呼吸,揮劍又上,朱微稍稍穩住心神,想到方才接連破解對方的狠招,足見師父所傳的劍法十分高明,這麽一想,多了幾分自信,再拆數招,奕星劍的精妙之處漸漸顯露出來。

兩人兔起鶻落,劍光盤旋,就如兩只飛蛇口吐閃電,劍尖一接便收,竟是來不及碰撞。張天意越鬥越驚,暗想這小女孩兒多大年紀,學了幾招太昊谷的劍術,竟與自己互有攻守,自己這多年的劍術,竟是白練了麽?

他心中一急,不顧內傷,氣貫長劍,劍身彎曲成弧,絞住朱微的劍身,沈喝一聲:“撒手!”朱微虎口劇痛,長劍應聲脫手。

張天意仗著內力深厚,挑飛對手的長劍,他下手不容情,手裏劍光一閃,又刺向朱微的心口。

樂之揚見狀心急,舉起石塊,奮力擲向張天意。張天意雖不懼怕,可也不願叫他擲中,於是揮掌一掃,石塊登時飛出,朱微著地一滾,剛要站起,張天意又趕上前來,揮劍刺向她的面門。

“著!”樂之揚情急之下,又把手裏的石魚也擲了出來。張天意本想揮掌掃開,見是石魚,變掌為抓,一手捏住。但見朱微翻身站起,想要去拾不遠處的長劍,當下冷笑一聲,連人帶劍化為一支弩箭,向她後心怒射過去。

眼看這一劍將朱微釘在地上,身側颯然風響,似有暗器襲來,張天意不由暗罵:“小子找死!”只當樂之揚丟來石頭,右手軟劍不停,左手隨意抓出,不料石塊入手,綿綿軟軟,其中更有一股纏綿內勁順著掌心直沖全身。張天意大意輕敵,登時渾身一麻,歪歪斜斜地向左跳出,就連握劍的右手也受了沖擊,一劍刺偏,貼著朱微的身子釘在地上。

朱微只覺劍風掠身,遍體生寒,當即想也不想,使出師門身法,手足並用,龍蛇翻騰,挺身站起之時,脫手的長劍已然捉回手裏。她定眼望去,張天意站在遠處,盯著手心一塊黏土出神。正不解,忽聽呵呵笑聲,擡眼望去,墻頭上站著一人,衣衫雕敝,頭發花白,雙手捧著一大團白色黏土,笑瞇瞇地搓來搓去。

“嬤嬤!”朱微脫口驚呼。原來這人正是捏泥人的老嫗,此時仿佛脫胎換骨,含胸挺立,神采照人,站在高高的墻頭,有如一只出群的孤鳳。

老嫗沖朱微笑了笑,目光又落向張天意:“足下好毒的手段,連小孩子也不放過嗎?”張天意雙眉一揚,厲聲道:“你是誰,張某幹什麽,要你多管閑事?”

老嫗手裏揉弄黏土,口中笑道:“說得對,老婆子別的不愛做,就愛多管閑事!”忽一揚手,一溜白光直奔張天意心口。

張天意吃過一次虧,知道黏土上內勁古怪,於是不敢硬接,舉劍抖出,掃中飛來白泥。只聽嗡的一聲,他虎口一熱,長劍幾乎脫手,擡眼看去,老太婆已經下了圍墻,款步走來,那團黏糊糊的白泥在她手裏忽扁忽圓,就如揉面似的。

張天意大喝一聲,揮劍刺出。老嫗擡眉一笑,雙手向內一合,黏土忽地變了形狀,化為了丈許長的一條軟棍,掄起一陣狂風,嗡的一聲抽在張天意的劍身上。

這一招出人意料,張天意劍勢歪出,吃了一驚,慌忙身隨劍走,誰知黏土黏住了劍身,上面更有老太婆的一股纏綿內勁,急切之間,居然無法擺脫,正駭異,軟棍另一頭焦雷似的打了過來,張天意長劍受制,又舍不得丟下,稍一遲疑,軟棍“啪”地落在了左頰上面。

這一棍勢大力沈,張天意差點兒昏了過去。他臨危不亂,手上內勁向外一撞,撞開那一股纏綿內勁,等到對方內勁收縮,忽又向內急收,收放之際,奪回長劍,奮力向後躍出,只覺半個腦袋麻木無覺,口中腥鹹一片,似有若幹硬物,張嘴一吐,兩顆牙齒混著血水滾了出來。

張天意心中駭異,暗想:若非神功護體,這一棍勢必敲破腦袋。再看那個老嫗,臉上笑瞇瞇的,手裏的軟棍又化為了一大團白泥,仍在手心裏來回揉捏。張天意回想方才的情形,再看老嫗容貌,心頭一動,沖口而出:“你、你是西邊來的人?”

“西邊?”老嫗笑吟吟看著他,“哪個西邊?”

張天意怒道:“除了昆侖山,還有哪裏?”老嫗看他一眼,點頭說:“算你有些見識,你的飛影神劍是雲家的真傳,飛影四劍,鏡花、水月、夢蝶、空幻,你這麽大一把年紀,怎麽還在第一層境界裏打轉?”

張天意面皮發燙。他是島王雲虛的嫡傳弟子,可惜心性狠毒,胸襟狹窄,故於劍道上的修為止於“鏡花劍”,之後再也難進一步。因此緣故,他才一心尋找靈道石魚,想要另辟蹊徑,破解這個困局。

老嫗一語,正中他的痛處,張天意惱羞成怒,叫道:“西方來的又怎樣?報上名來,張某劍下不殺無名之輩!”

老嫗笑道:“我姓秋!”說完住口。張天意兩眼發直,失聲叫道:“你、你是地母秋濤!”老嫗點頭道:“不想還有人記得我的名字!”

張天意心裏七上八下。此人一部之主,自己若未受傷,或許還可應付一二,如今內傷未愈,鬥下去實在兇險。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咬牙,將石魚揣入懷裏,一抖長劍,朗朗笑道:“東島張天意請教地母高招!”

秋濤透露姓名,本望他知難而退,誰知此人性情愚頑、硬撐到底,不由嘆道:“好說,好說!”

張天意擺個劍訣,凝而不發;秋濤只顧揉搓黏土,正眼也不瞧他。樂之揚與朱微一邊瞧著,心中均是突突亂跳。樂之揚扯了扯朱微的衣袖,示意趁機逃走,朱微卻搖了搖頭,握著長劍站立不動。樂之揚一轉念頭,明白過來,秋濤為了二人出頭,若是這樣走了,未必太無義氣,不過朱微劍術不俗,還可幫襯幫襯,自己呆在這兒,簡直就是天生的劍靶子。

他親眼見過張天意殺人,對於此人十分畏懼,況且故地重游,一想到死人甚多,一定不少冤魂厲鬼。心念及此,背脊躥起一股冷氣,掉頭四顧,空寂無人,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暗想這裏的人都是討債鬼所殺,若有厲鬼作祟,也該找張天意的晦氣,頂好交手之時,將他的劍尖帶偏,叫他白白挨打,卻無法還手。

正詛咒,忽聽張天意一聲輕嘯,長劍破空,刷刷刷連刺六劍。秋濤頭也不擡,身如嬌花弱柳,款款避開劍鋒,腰肢之柔軟,腳步之飄忽,壓根兒不像是一個五旬老嫗。手裏的泥土無聲變化,又成了靈蛇也似的一條軟棍,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應,翻轉抽擊,往往出其不意。有時棍首舒緩,蓄勢不發,棍尾卻如驚雷掣電,快得看不清影子;有時棍尾懶懶散散,好似疲倦思歸的蛇兒,棍首卻是昂昂欲動,伸縮如電。張天意十分忌憚黏土上的黏勁,長劍一擊便走,不敢與那軟棍相碰。

老嫗步步緊逼,真氣註入黏土,那團白泥變化更繁,一忽兒化為雪白的花槍,一忽兒又變成凝霜的軟劍,張天意見她使出劍法,心中暗自冷笑,尋思這老嫗班門弄斧,與自己鬥劍,還不是自取其辱。正要凝神拆解,冷不防軟劍變長,化為一只流星飛錘,香瓜大一團黏土破空飛出,後面拖著長長的土鏈。可怪的是,土鏈柔韌不斷,仿佛其中藏了一條繩索。

變化十分突兀,張天意措手不及,土錘圈轉回來,撞上他的背心。張天意但覺劇痛穿胸,一口血湧到喉頭,他強行忍住,揮劍切向土繩,誰知黏土縮得極快,劍鋒所過,只割下巴掌大小一片,擡眼看去,黏土縮回老嫗手裏,忽又化為虎尾軟棍,快中帶慢,向他劈頭抽來。

張天意盡力一躍,讓開頭部,肩頭卻沒避開,著實挨了一棍,這一下痛徹骨髓,張天意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箭奪口而出。秋濤見他吐血,微微一呆,叫道:“哎喲,你有傷麽?”

張天意心知逗留下去,今日非死不可,情急間一抖手,夜雨神針到了指尖。紫禁城一戰,他的金針所剩無幾,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輕易發出。要不然,朱微、樂之揚早已遭了毒手,這時他性命攸關,右手長劍虛晃,秋濤揮棍要擋,張天意左手忽揚,金針化為一蓬光雨,向著對手激射而出。

朱微一邊看見,心子提到嗓子眼上。說時遲,那時快,秋濤手裏黏土一轉,撲地展開,化為一面薄餅似的泥盾,金針嗤嗤嗤射入泥中,均為黏土裹住。

張天意也不承望一擊得手,所以針一發出,身子急往後退,一眨眼逼近朱微。朱微只顧留意秋濤的安危,壓根兒忘了防範自身,張天意逼近,她才驚覺,眼看劍光撲面,下意識向後跳開,雙腳還未落地,便聽樂之揚發出一聲慘叫。

朱微應聲一顫,面無血色,定眼望去,樂之揚吐舌瞪眼,被張天意掐住脖子,拎了起來。

原來張天意劍刺朱微,也是虛招,前後兩下虛招,全是為了抓住樂之揚。只因對手三個,樂之揚最容易對付,所以他先逼秋濤張盾自守,而後劍刺朱微,將她逼退,她一退,樂之揚登時孤立,張天意輕輕一抓,就將他拿下。

秋濤收起泥盾,依舊化為軟棍,內勁所至,金針紛紛逼到棍首,一根根鋒芒外向,化為了一條狼牙軟棒。盡管利器在手,秋濤卻很遲疑,盯著張天意目光閃動,朱微更是面如死灰,身子微微搖晃,似乎碰一碰就會倒下。

“地母神通,張某佩服!”張天意咳嗽兩聲,口角又滲出血水,“但據我所知,貴部以慈悲為懷,決不濫殺無辜,地母娘娘貴為一部之主,想也不會例外!”

秋濤皺眉不語,張天意邊說邊退,漸漸靠近墻角。朱微再也按捺不住,縱身而上,舉劍就刺。張天意笑了笑,抓住樂之揚的後心左右晃動,無論朱微如何出劍,劍尖始終指著少年。朱微一刺便收,心頭不勝焦急,眼圈兒漸漸紅了,可又不願放棄,咬著牙關拼命出劍,總想找到破綻,刺中後面的張天意。

張天意手上晃動,雙眼一眨不眨,始終盯著秋濤。但見老嫗若有所思,手裏黏土下垂,漸漸垂到地上。張天意心頭一動,突然錯步後退,縱身一躍,長劍刺中墻壁,身子陡然躍起。剎那間,原本站立之處,泥土向上拱起,如有龍蛇起伏,一直蔓延到墻角,一道裂縫無中生有,順著墻壁沖上墻頭。這時間,張天意高高躍起,只一晃,越過墻頭,落入後面的小巷。

秋濤的“周流土勁”能隨泥土傳送,本意出奇制勝,從下面困住對方,不料張天意十分滑溜,不待勁力湧到,即刻越墻逃走。秋濤以“坤元”遠攻,無法隨身而上,心中大為懊惱。

朱微一跺腳,跳上墻頭,只見小巷深長,張天意不知去向。她慌忙沖出巷子,跑到夫子廟前,掉頭四顧,只見紅男綠女、襟袖招搖,可是,卻再也看不見樂之揚了。

朱微鼻間發酸,淚水模糊一片,她在人群裏狂沖亂突,瘋了似的大叫“樂之揚”的名字。她一身男裝,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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