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沒有兵士把守，獨孤陽沒有受到絲毫阻攔就進入了城內。但只看身周的人都是捂著鼻子走過，眼中滿是嫌棄鄙夷的顏色，便知道這座小城的人們對獨孤陽十分排斥。

獨孤陽早就已經不再介懷這些，他餓著肚子走了三四日，體力早已不支，憑著幼年行乞的經驗，他找到了城中客棧殘羹的倒棄處，狼吞虎咽一頓，終於填飽了肚子，恢覆了些精神。

此刻的他，早已沒了那曾身為絕頂高手的傲氣，變得有如平民一般平凡。他在地上坐了一陣，決定去城中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

也許該說他的運氣不至於太壞，城外的礦山正在招收礦工，管食宿飲食，每月還有十錢銀子，凡是身強體健者皆可應聘。獨孤陽雖然沒有絲毫修為在身，但身子骨總算不是太壞，那招工之人看了他幾眼，大筆一揮，那礦工之中便多他一個了。

一天下來，那礦工少說也招了一千多人，多是身體強壯的青年人，但也有些頭發花白的老者與半大不小的孫子勉強進了，不過卻是兩人領一份的工錢。那招工之人覺著沒吃虧，便也招下了。

招工之事既已完畢，那些招工之人便帶著千餘新招礦工，趁著日未落盡，浩浩蕩蕩往著礦山而去。

礦山提供的食宿自然不會好到哪裏去，吃的是白水菜，幾碗糙米飯，住的是幾十人的透風大棚，或者是山洞。但一眾礦工早就知道如此，沒有人露出什麽驚愕之色。

粗粗吃過晚飯，獨孤陽被分到了一個大棚中，與他鄰床的正好是一對兩人領一份工錢的爺孫。

那老人咳嗽不斷，想來是已經積了好些年的舊疾，他孫兒十四五歲，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活潑潑的，還未擺脫初來乍到的新鮮感，好奇地四周看來看去。

“大哥哥你叫什麽名字？”小男孩忽地問他，“我叫小南。”

“獨孤陽。”自己的名字也沒什麽好隱瞞的，獨孤陽如實相告，但他不欲多說，躺在床上轉過身去，不再理會身邊事。

小南見獨孤陽如此冷淡，不由有些生氣，但畢竟是小孩心性，轉眼就忘了這事，又興致勃勃地在大棚裏跑來跑去。

天色漸漸晚了，監工們開始到處喝令礦工睡覺，小南在監工們兇惡的叫罵和爺爺的安撫之下，也安靜了下來。

一夜無話，就在老人強自壓抑的咳嗽聲中悄悄過去。

天尚未亮，監工們吵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拿著鞭子到處叫礦工起床幹活。獨孤陽他們這一批新礦工卻是被召集到了一起，監工頭子親自訓話，向他們說明了礦山的規矩和每日須上交的礦量，才放他們去幹活。

獨孤陽雖然修為全無，身子也尚是有些虛弱，但腦子中關於高深武功的記憶卻是絲毫未失，對於以輕禦重之道仍是得心應手，是以只一個上午，便把一天的礦量完成了大半。

正當他準備休息一下時，不遠處卻傳來了一陣叫罵聲，卻正是小南那一對爺孫。原來小南畢竟年幼，力氣不大卻愛逞強，居然打算去搬一塊幾乎有他身體大小的礦石。他爺爺勸他不住，只好與他一起去搬，但老人家畢竟身子弱，兩人勉強搬起礦石時，老者正好犯病起來，重重地咳嗽了一下，手中一個不穩，那塊礦石便滑了下來，不幸，竟生生把下面小南的一條腿給壓斷了。

監工們自然不可能視而不見，但他們關心的卻不是小南爺孫的死活，而是那塊礦石有沒有損壞。嘴中罵罵咧咧的，手中鞭子不斷落到爺孫兩人身上。不多時，一傷一弱的倆爺孫，便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往來的舊礦工神情冷漠，頂多只是朝這邊透過同情的一眼，便偏過頭去繼續幹活。新礦工有看不過眼的，想要上前幫忙，卻都被身邊的舊礦工拉住說了幾句，臉上神情一陣掙紮，最後都是卻步了。

獨孤陽眉頭一皺，正要起身，身邊也有一名舊礦工，見他沖動，連忙拉住他道：“小夥子別亂來，那些監工可是殺人不眨眼的主，那倆爺孫只怕是要糟啦，你可別也把自己也賠了進去。進來這裏的人，誰不是把命兒給賭上的，可別忘了家裏還有人等著你哪。”

這句話卻是徹底讓獨孤陽沒了顧忌。家裏？我就這麽孑然一身，哪裏有誰會擔心我？死了也沒甚大不了了。

獨孤陽冷笑一聲，輕輕睜開舊礦工的手，卻還是道謝了一聲，隨機走了上去，一把抓住了監工鞭打兩人的手。

那監工打得正高興，哪想到半路會忽然殺出個程咬金，不禁勃然大怒，回頭吼道：“那個不長眼睛敢來管你爺爺的事？”

這副兇神惡煞的神態卻是對獨孤陽毫無作用，他淡淡道：“你打了這麽久，也夠了，該收手時，還是收手的好。”

“你小子算哪根蔥？”監工怒罵，手上用力一扯，不料獨孤陽就在此時松手，讓他仰後跌了個腳朝天。

“你……”那監工也是有些精明的主兒，知道眼前這小子不太好惹，連忙大叫幾聲，把周圍的同伴都叫了過來，準備聯手收拾獨孤陽。

獨孤陽輕輕一笑，毫不在意。正要動手時，卻聽一個聲音忽然道：“慢著！”

這聲音獨孤陽認得，正是那監工頭子的聲音。

人群排開，監工頭子走了出來，那些監工看到他出現，立即乖得像見了見了貓的老鼠，絲毫不敢吭聲了。看來這監工頭子平日裏威嚴甚重。

剛才監工頭子在暗裏也看了一陣，見獨孤陽似乎身手不俗，不想鬧出事端，這才現身出來平息這件事。

獨孤陽見他出現，也猜出他意圖，靜靜看著他不說話。

“這件事到此為止了，你們幾個，把這兩人扔到礦山外面，給他們一點水和食物，讓他們自生自滅。”監工頭子向幾名監工道，又向獨孤陽道：“你回去幹活。”

“慢！”獨孤陽出聲喝止，“他們倆爺孫這個樣子，你這麽做豈不是要他們的命？”

“礦山的規矩，向來就是這樣。你若還想幹下去，就少管閑事。”監工頭子看著他道，“我們這裏不是善堂，不會養些多餘的人。”

“如果我把他們的活也幹了呢？”獨孤陽淡淡道，“他們兩個可以留下吧。”

“如果你願意這麽做的話，我也沒意見。不過礦山要照顧兩個人，所以你要多幹兩個人的活才行。”監工頭子嘿嘿笑道。

“好。”獨孤陽只說了一個字，不再理他，彎腰擡起爺孫兩人，往大棚那邊去安置了。

在礦山裏所有人看來，獨孤陽的做法無疑是傻子才會幹的事情。獨孤陽卻毫不在意，只是加倍努力，把三個人的活兒都幹完了，然後回到大棚裏照顧那爺孫倆。

雖然已經給小南點穴止血，但他的傷勢畢竟太重，礦山裏又沒有傷藥，是以拖了兩天，小南的腿傷不禁沒有好轉，還漸漸發炎，發起高燒來。獨孤陽身無真氣，對此也只能是束手無策。

又過了五天，小南終於撐不住，兩眼漸漸無神，死去了。

旁邊的老爺子這些天全憑對孫子的關心吊住一口氣，見到孫子死去，頓時一口氣梗在心口，啊啊兩聲，也是跟著去了。

獨孤陽嘆了口氣，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仁至義盡。但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獨孤陽也不能讓礦山的人把他們的遺體丟到亂葬崗，於是又與監工頭子談了半天，以每天三倍的礦量工作半年，而且取消工錢，這才得了半天空閑，帶著爺孫倆遺體，在礦山稍遠處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挖了個深深的大洞，將爺孫倆合葬了。

做完這一切，獨孤陽又回到了礦場，自此便安定了下來。

時間轉眼即逝，忽忽之間，獨孤陽已經在礦場幹了三年的活。

這三年來，他已經見慣了身邊的人死去，新的人進來，又死去。太多太多的死活，已經讓他的心對生死麻木了起來。

但是，有時發生小南爺孫那樣的事時，他還是不會袖手旁觀。監工頭子見他這樣做反正不會有什麽壞影響，反而礦山還占了便宜，也就樂得跟他討價還價。

但漸漸地，獨孤陽也學會了世故，他一天最多可以幹十個人的活，所以領的工錢也是其他人的十倍。

終於，獨孤陽存夠了銀子，離開了礦山，回到了當初那座小城，用手上的錢買下了一個小小的店鋪，做起了買賣來。

後來，他娶了妻，一個很平凡的女子。兩夫妻經營著小店，相濡以沫，雖然粗茶淡飯，卻也算得上樂也融融。

這時，獨孤陽已經很少回想起自己曾經是一名絕世高手了，那份身為高手的記憶，已經被他完全放下，只是偶爾看到劍時，心底仍是會泛起濃濃的喜悅。

至此，他其實已經走出了自己的心魔，對劍道的領悟，也完全晉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全新境界。但他仍未有足夠的覺悟去堪破這一切。

就在這一天，他正在看店，忽然鄰居氣喘籲籲跑來告訴他，家裏的妻子，要生了！

獨孤陽腦海裏轟地一聲鳴響，腳步跌跌撞撞地，立即發狂地往家裏拔腳而奔。當他趕到家裏時，剛好趕得上聽到孩兒降生的第一聲啼哭。

當那初生的嬰孩被裹在繈褓中，送到獨孤陽手上時，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悅，從獨孤陽的心底油然而生。

生命，從未如此動人。

生，原來是如此美好。

一股無法言語的明悟從心底生起。

就在這一刻，他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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