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獨孤陽剛剛起床，走到院子裏，便看見李憶如白衣勝雪，仿若降臨人間的仙子一般，俏生生地站在院子中央，見他來了，便道：“我昨日已知會蜀山今日午時在十裏坡換人。你用過早飯，若無事，咱們便走吧。”

獨孤陽與她相處雖不過一天，卻已感覺十分投緣，乍聽得就要離別，不覺惆悵，不舍之色頓時一覽無餘。李憶如看出他心事，心中也覺欣慰，便安慰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何必過於介懷。你日後總要離山歷練，到時自有再見之日。”

獨孤陽也知如此，但一時間心情終究難以好轉，只得低低地應了一聲。

李憶如猶豫了一陣，終是從懷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遞給獨孤陽道：“這本劍譜秘笈是我一個阿姨留下來的，其功法對我妖族來說剛陽太過，練之有害，我留在身邊也是無用，便送給你罷。”

獨孤陽接過劍譜，看著上面四個大字念道：“七訣劍氣？”

李憶如道：“當今世上大概也沒幾人知道這部秘笈了。三百多年前，這可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寶典，是當時武林盟主的絕頂武學。若要比起來，它不比你們仙劍峰的任何一種劍術要差。”

獨孤陽跑到一邊，興致勃勃地一頁一頁仔細翻看著，竟頓時把離別傷情忘得無影無蹤。李憶如看得哭笑不得，心道：“這小子真是個劍癡，真不知以後會是怎麽一個樣子。”但她看著獨孤陽這副癡癡入神的樣子，卻又覺得說不出的有趣。

獨孤陽翻看著這本秘笈，越看越是驚奇。七訣劍氣不同於劍術，乃是一種奇妙之極的功法。一般來說劍氣只有當用劍者貫註真氣於劍上時才會出現，但七訣劍氣卻獨辟蹊徑，拋開人體經脈之說，以真氣在體內任意處另造七道“劍脈”，其中自生出獨特劍氣互通，從而施展出強絕天下的七訣劍氣。獨孤陽雖然未有真氣，卻對其中道理看得十分明白，如癡如醉，只差要鼓掌叫好了。

他鉆研得入神之極，對身周事物仿若不見，三人也沒有去打擾他。如此時間過得飛快，眨眼便午時將近。李憶如素手一揚，數股清風承著四人飛上高天，悠悠地往十裏坡飛去。

獨孤陽雖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手段，卻從未有機會這般細細感受，不由喜得哇哇直叫，暫時放下了七訣劍氣。璃紗逮住機會，取笑幾句，獨孤陽不服還嘴，如此打打鬧鬧，一路上也是十分有趣。

十裏坡。

姜明及太明掌門早早帶著毒蠍妖在此等候，見得李憶如四人來到，太明掌門冷然道：“換人。你讓孩子先過來。”

李憶如知道蜀山畢竟是名門大派，不至於玩把戲不把毒蠍妖還過來，便對獨孤陽點點頭示意，讓他走了過去。姜明按住獨孤陽肩膀，把他細細看了一番，知道他無礙後，才微微澀聲道：“陽兒，是師父沒保護好你。”

姜明一向冷靜鎮定，如此真情流露，獨孤陽頗是感動，道：“師尊……”

太明掌門見狀，也就放了毒蠍妖，李憶如見他只是精神萎靡，卻並無受到什麽傷害，知道蜀山不屑用些酷刑法子，放下心來，道：“我們走。”

姜明淡淡出聲道：“這麽快就走，不好吧？”

“哦？”李憶如唇角勾起一道美麗的弧線，“莫非你還想留下我們？”

姜明哼了一聲，道：“擒了我的徒兒，就想這麽走了？我不會擒你，但一些教訓是少不了的。”

“那，出招吧。”李憶如絲毫不緊張，微笑道。

姜明揚手一指，一道肉眼可見的磅礴巨大氣劍便突兀地出現在李憶如頭頂，重重斬下。獨孤陽知道這並非七訣劍氣，而是真氣晉至化境後的凝形神通。李憶如面不改色，玉指泛起一點銀光，倏地閃入那道氣劍之中，只見氣劍微微一顫，便已消失。兩人氣機沖撞，俱是身體一抖，後退一步。

這剎那間，兩人俱清楚感應到對方的強絕功力，心中俱是一個念頭：“想不到，這世間竟然還有如此高手！”

姜明臉色慎重：“再領教。”

李憶如頷首道：“請。”

兩大絕頂高手本以為當世再無對手，一直心淡如水，今日碰上旗鼓相當之人，不禁手癢，一股戰意在胸中澎湃了起來。

“雲劍七變！”姜明一上來便用上了絕招，七道人影手持絕世名劍七星，變化莫測，閃電般向李憶如沖去。他這次用上了全身的真力，威力比之當初演示給獨孤陽看時何止強了百倍，劍招一出，這方空間立時隱隱風雷之聲呼嘯，直欲天地變色。

李憶如面容沈靜，雙手蝴蝶穿花般變幻出無數印訣，最終結成一個奇異手勢，似閉似開，一股浩瀚強絕的氣息波動從裏面一下一下沈壓地傳了出來，聲如心臟跳動，咚咚作響。獨孤陽感覺李憶如雙手裏面簡直就像封印了一只沈睡的遠古巨魔，正在逐漸蘇醒。

“五靈合一，聖靈印！”

兩大高手知道大戰起來破壞太大，是以默契地用出絕招，一招定勝負。

一團巨大的白光從李憶如手裏呼嘯著激射了出來，迎上了七個姜明。

雲劍七變硬拼聖靈印！

沒有想象中的劇烈爆炸聲，白光悄然消失，姜明也倒飛而回。只是兩大高手臉上都忽地變得蒼白，手上微微顫抖。

“竟然是否極泰來，互相抵消的局面，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太明掌門感嘆一句，獨孤陽卻聽不太明白。

“尊駕好武功。”李憶如說了一句，卻是頭也不回，罡風一卷，便已帶著三人消失。

“彼此彼此。”姜明對著虛空嘆道，轉身帶起獨孤陽，神情中頗有些心滿意足，“走吧。”

姜明沒帶獨孤陽回蜀山派中，而是直接回到了仙劍峰上。獨孤陽四下一望，見是一片草地，景色陌生，便知是怎麽回事，心中不覺微嘆。

姜明道：“我調息一陣，你不要亂跑。”

獨孤陽大驚道：“師尊，你受傷了？”

姜明哈哈一笑：“沒有，只是力氣耗得有些多了。想必，對方也是一樣罷。”說完，他就地坐下，雙目一閉，身上氣息忽斂忽放，已然運起功來。

獨孤陽無聊卻又有些擔心，只得在旁邊坐著。

直過了幾個時辰，姜明才功行圓滿，站起身道：“隨我來吧。”

獨孤陽跟他走著，一邊觀察著仙劍峰。只見四周綠意瑩然，儼然一派山中景色，看不見什麽建築影子。待走到一座茅屋前，姜明才道：“仙劍峰峰如其名，就是一座清幽之山，不是外面派中那樣恢弘，甚至連一磚一瓦都沒有。面前這裏便是我的住處。仙劍峰上除此之外，再無建築。你的屋子，之後便得由你自己來搭。現在進去罷。”

進屋後坐定，姜明道：“你入我仙劍峰，今日行過拜師之禮，你便正式成為我姜明的弟子。”

獨孤陽叩了頭，行了拜師之禮，姜明又與他講了蜀山弟子守則，獨孤陽早聽諸葛亮說過，不免有些興趣缺缺，但講到斬妖除魔時，姜明卻突然若有深意道：“陽兒，你記住，妖，或是魔，不一定是壞的。”

獨孤陽一楞，姜明又道：“日後你行走江湖，遇到妖魔之類，大可不必遵守趕盡殺絕這一守則，行事只看本心便了。”

獨孤陽想起李憶如等人，歡喜應了。

這時，他才想起身上還有一本《七訣劍氣》，忙拿出來遞給姜明。他日後修煉必定要被姜明所知，李憶如想必也料到，是以現下拿出也是無妨。

姜明顯然認得此書，不由大訝，問明原委後，沈吟道：“那女子對你並無惡意，我看得出來，她既是贈你此書，你便修煉無妨。我卻是不便翻看了，你拿回去罷。”

獨孤陽收好了秘笈，姜明才道：“陽兒，你可知當日我以劍靈石如何看出你等資質？”

獨孤陽也是十分好奇，仔細聽著。

姜明道：“世人資質，以蜀山眼光，可下至上分為人劍心，地劍心，天劍心，以及最高的太上劍心。人劍心眾人俱有，只是又分為眾多分流劍心，這便是一般人的資質差距了。如那項羽的是‘霸劍心’，諸葛亮的是‘智劍心’，劉備的是‘仁劍心’，關羽的是‘義劍心’，張飛的是‘勇劍心’……這幾種皆是人劍心中的絕頂，日後甚有機會晉入地劍心。而天生地劍心者百年難遇，資質自然是絕佳，掌門便在此列。天劍心千年一遇，只能天生，不能晉升，如我，便是天劍心者了。”

“太上劍心乃屬傳說，因受天妒，幾乎不現人間。但這短短數百年來，便出現了兩個。一個，便是我與你說過的李逍遙，他，其實就是我師尊的師尊，也就是師祖。而另一個，就是你了。”

獨孤陽腦袋轟轟的，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我……我這麽厲害？還有，李逍遙竟然是……蜀山仙劍派的，還是我們仙劍峰的……”

“陽兒，太上劍心和其他劍心有著莫大不同。無論是人，地還是天劍心，雖然差距極大，但終究是在習武資質上的差距。太上劍心，卻是近乎於‘道’的一種資質，大道無上，其他劍心根本無法相比。師祖李逍遙，十六歲時方開始修仙，但二十五歲時，卻已經是當世第一高手了。這便是一個例子。”

“近乎於‘道’？”獨孤陽弄不太明白，忽然想起一事，叫道：“那月缺天呢？他能跟李逍遙抗衡，應該也是太上劍心吧？”

“月缺天？你竟然也知道他？”姜明皺眉道，“聽說當年此人是突然崛起，我疑心他是用了什麽魔道極端的秘法才有那樣的修為，是以並未提及。傳說當年這兩人約定一戰，然後……唉，就都銷聲匿跡了。”

“這兩個人的大戰啊……”獨孤陽雙眼發亮，遙想當年兩人決戰時各展神通，絕世風采，不覺癡了。

姜明扔下一柄劍來，道：“屋外就是竹林，你自己的屋子，自己動手。我觀天色不朗，似有雨來，若是天黑之前你造不好，嘿嘿，我是不會讓你進來的。”

獨孤陽拿起劍，見劍鋒粗鈍，不由不滿道：“師尊，你不是成心為難我嘛！”

姜明悠悠地沏了茶，道：“劍不鋒利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要鋒利。”

獨孤陽楞了楞，若有所思地拿著劍出去了。

“呵呵，有一個聰明的徒弟，說話就是省心……陽兒，同樣身為擁有太上劍心的人，當你天下無敵時，那又會是多少年之後呢？”姜明心中微笑想著，李逍遙即便是天縱其才，也是在經歷了眾多難以想象的磨難後，才有了那一身驚天動地的武功術法。獨孤陽不可能像李逍遙那般剛修仙就大風大浪，經歷諸多奇遇。姜明之前沒有點明，便是要在獨孤陽心中留下一個可以鞭策他的盼頭。

“最多……三十年吧……”姜明默默地算了算，悠然笑了。

傍晚時分，獨孤陽抱著一堆削得光溜溜的竹桿子和幾十根蔓藤回來了。

姜明在門邊閑坐，微笑問道：“徒兒，你是如何做的？”

獨孤陽正低頭編排竹子，頭也不擡地答道：“在我心中，竹不堅，藤不韌，所以它們不堅，不韌。”

“好，好。”姜明大笑著回屋去了。

夜來，果然風雨驟至。獨孤陽正躺在竹床上看著《七訣劍氣》，忽然聽見姜明的聲音道：“陽兒，帶劍，出來。”

獨孤陽開門一看，見姜明正站在外面，風雨加身卻仿若未覺，只得走了出去。姜明淡淡道：“練劍。”

“練劍？”獨孤陽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師尊，這種天氣如何能練好劍？”

姜明也不解釋，從他手中取劍，走遠了幾步，便舞起劍來。他既不用雲劍七變等妙極劍法，也沒有運起真氣護身，悠閑地刺、揮、劃、點，沒有絲毫章法，卻隱含了一種玄之又玄的自然意味。獨孤陽看得真切，落到姜明身周的雨點，全都被他這麽擋了開去，竟無一滴可加身。

姜明演了一陣，走回獨孤陽身邊，問道：“明白了麽？”

獨孤陽點點頭，接過劍，也舞了起來。只是看起來容易，自己做起來卻是困難萬分。無數雨點落將下來，他再奮力舞劍，還是被密密麻麻的雨點不斷打中。獨孤陽正喪氣之際，姜明的聲音淡淡地響了起來：“守心抱元，心與劍合。”

這一言聽在獨孤陽耳裏有若久旱春雷，醍醐灌頂一般，獨孤陽閉上眼睛，靜靜地，用心，通過手上的劍，去感受周圍的一絲一毫。

劍心通明，很快，獨孤陽心中似乎亮了起來，出現了一個玄妙的世界，周圍的風聲，雨點的劃痕，一絲不漏地在他的劍心世界裏顯現出來。獨孤陽輕輕一笑，閉著眼睛，手中的劍再度動了起來。

……

長劍斜拉，一排雨點被掃了出去，然而卻還是有零星幾點落在了臉上，腦後一時不慎，又是被淋中一片。獨孤陽眉頭大皺，正要再練，姜明出聲道：“好了，今晚就到此為止吧。你不必自責，這個練劍法子似易實難，而且只有在大雨天氣時練習才有成效，當年我足足用了十五年時間才練好，你不必急在一時。好了，回去休息，明日我再教你其他東西。”

“是，師尊。”獨孤陽收劍回到竹屋，看見床上那本《七訣劍氣》，不由心中一動：“若是再如此練劍時七訣劍氣也能用上，不僅壓力大減，還可同時練習七訣劍氣，一舉兩得！”

“只是……”他轉瞬又苦惱起來，“如此一來劍法便不能練好了，怎麽辦？”

他想了一會，終究不知該如何取舍，帶著一腦子煩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睡眠中，他又再次做了那個怪夢，漫天的血浪翻滾，他手持一柄通體晶黃的長劍，散發著妖異的紫光，於血浪中央瘋狂大笑。周圍，伏了一地的殘缺屍體，俱是些體型龐大的生得怪模怪樣的兇悍巨獸。

很難想象，一個七八歲的小孩，竟有如此武功，如此殘忍……

“哈！”獨孤陽從惡夢中驚醒，臉色蒼白，大口大口地喘氣。夢中景象太過真實，直讓他不斷幹嘔。

夢裏那個人，真的是他麽？無論武功還是心智，都與獨孤陽迥然相異，可他卻很清楚地可以感受到，那種真實的殺戮感，從心間滲透出來……

“為什麽我會做這樣的夢……”獨孤陽抱著腦袋，痛苦地低吼道。

“陽兒，出來。”姜明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獨孤陽才想起，現在，已是天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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