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演到這裏，林寧覺得應該見好就收了。

是的，他在演戲。或者更準確的來說，一半是真情流露，一半是故意在作。並且是故意做給徒元海看。

他是五皇子這件事已成定局，不論他願不願意都不重要了。

可是若是接受得太快，不免顯得他有些薄情寡義，且若是後期有人做文章，即便有一位“真愛”母妃在前，也難免作為帝王的徒元海不會以為他是惦記著皇家的榮耀，甚至是皇位。

他必須告訴徒元海，他並不稀罕成為皇家的人。即便有一天，他接受了他，那麽也只是一個兒子接受了自己的親生父親，與其他無關。

這是一個基礎。

再有，徒元海是坐在高位上的人，有時候想法會比較霸道。或許在他看來，將他送走是出於無奈，並且這麽多年來一直在保護著他，關註著他。

徒元海是那個給予的人，而林寧是接受的人。這樣的關系可能會讓徒元海在某一天覺得，林寧應該感激與他的安排和付出。

林寧必須扭轉，將徒元海對他的付出，扭轉成對他的虧欠。林寧要讓徒元海知道，作為父親，他錯過了孩子的一生，孩子所有的第一次，所有的成長，他都沒有參與。當這種愧疚的種子一旦種下，有“真愛”母妃在前，林寧只需隔三差五偶爾澆一澆水，自然能讓其茁壯成長為一棵大樹。

當然還有一點，他告訴了徒元海，林家對他的用心，有些東西可能是因為“皇命不可違”，可若是要做到陪伴他成長中的每一個細節，必須是傾盡了林家所有的心力。

徒元海會記住這份情，同時也會記住林寧與林家糾纏深刻的關系，只要他對林寧還有一絲顧念，那麽對林家自然會多一份寬容。

林寧閉著眼睛，聽著徒元海和李懷義的對話，他雖然看不到二人的表情，卻可以從彼此的語氣知道，他的計算成功了，他的目的達到了。

可當徒元海掌心的溫度傳來之時，林寧心間有那麽一些不安，難過。

徒元海已經不年輕了，他的手較為粗糙，大約也是習過武的，掌心和虎口都有些繭子。即便是握著他，徒元海的手也在顫抖，甚至是他的呼吸都在顫抖。

林寧心一沈，瞬間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這麽算計利用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感情，會不會有點過分了？

然而坦白說，徒元海如今對他而言，算是完全的陌生人。

林寧緩緩睜開眼睛，徒元海喜出望外，“醒了？可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林寧搖了搖頭，張開嘴想要說點什麽，卻突然不知道要怎麽說。她本來已經預設好了這出戲完成之後二人的場景，如何去“澆水”“施肥”。可當看到徒元海小心翼翼想要靠近他，卻又怕刺激他的舉止之時，林寧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樣，很不是滋味。

明明這是自己想要的結果，明明這是自己算計來的結果，可是為什麽……

氣氛落入十分尷尬的境地。徒元海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二人就這麽沈默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林寧才想起來問道：“這是在哪裏？”

“這裏是冷宮。”徒元海一頓，又加了一句，“你母妃住過的地方。”

林寧十分驚訝，徒元海將莫婉茹打入冷宮？

而且作為甄貴妃的時候，林寧是去過冷宮的，然而，這裏的一切裝飾擺設，雖算不上富麗堂皇，卻絕對算得上是溫馨舒適，和冷宮二字全然沾不上邊。

徒元海似乎看出了林寧的想法，“朕將這裏辟了出來，重新整修過。朕和你母妃……”

徒元海看著林寧，好半晌才接著開口，“暄兒，朕不是不要你。朕只是沒有辦法。楊生的事，你也是知道的。皇後是楊生胞妹，當年朕能力不足，處處受楊家掣肘，後宮也是如此。楊蕓此人驕縱蠻橫，眼裏容不得人。朕與你母妃兩情相悅，你母妃自然就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朕越是寵愛你母妃，你母妃所受的委屈就越多。後來朕才慢慢明白，朕的寵愛對你母妃而言，不是一種保護，而是一種傷害。朕以為朕可以保全你母親，可後來……”

“你本該還有三個兄姐的。你母妃曾懷過三次孩子，前兩次都沒過三個月就沒了。後來，朕怕了。朕刻意疏遠你母妃，甚至處處辱罵她做給楊蕓看。可你母妃再次有孕的消息一傳出來，楊蕓還是動了手。那個孩子已經六個月了，是個成型的男嬰，朕親眼看著那個血淋淋的孩子躺在朕的面前。朕……”

“朕沒有辦法，只能尋了個罪名安在你母妃身上，將她打入冷宮。這裏雖然不夠寬敞，不夠懷裏，小小一間兩居室的屋子，可卻應有盡有。朕明面上斷絕了和你母妃的一切聯系，便是見面，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可是在這間小屋子裏頭的日子，是朕和你母妃最開心的日子。後來，後來你母妃有了你。”

“之前的三個孩子都……這樣的事情不能再來一次了，你母妃承受不了，朕也承受不了。所以，朕封鎖了一切消息，不讓宮裏的人知道這回事，這才保全了你。然而，你母妃身子已經毀了，你意外早產，幸好你夠堅強活了下來。可是，你終究是皇子，若是暴露出來，免不了會被楊蕓算計。宮裏出生後夭折的孩子不在少數。朕不能這麽自大，朕冒不起這個險。”

“朕知道林如海的妻子也差不多是在這個時候早產，早就想過，將他交給他。若林家生下的是女兒，便說是龍鳳胎，若林家生下的是兒子，便說是雙生子。在你出生後沒幾天，賈敏也確實如期生產了。只是沒想到，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在胎內滯留的時間太長導致一出生就沒了氣息。所以，你就自然而然成了林如海的長子。”

“只是在宮裏，朕不能抹殺你的存在，朕必須讓大家知道你的降生，並且讓你載入玉蝶，否則，他日你認祖歸宗，會有許多波折。”

林寧雖然猜到了結局，卻第一次聽聞這過程。心裏不是不震驚的。難怪，十月懷胎那會兒，林家還在京城，賈敏在眾人的目光之下，總會有一些太太們之間的聚會，若是沒有懷孕，怎麽向外界說他的存在？

總不可能塞個枕頭假懷孕十個月吧？這也太拼了，而且這橋段真的只有在電視劇裏才會出現的啊。

若是賈敏也剛好在孕期，就完全說得通了。也完全能說得通，為什麽林家上下很多下人都對賈敏的生產記憶深刻，從小到大林寧一直能聽得到周圍人說，賈敏是千辛萬苦把他生下來的論調。不然他也不至於如今才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

林寧低下頭，一瞬間不知道該怎麽去面對徒元海，不論他對別人如何，至少此刻，他對自己帶著十分的疼寵和愧疚，或許這裏面還要加上對莫婉茹的那份。

“對不起，我之前不知道……不知道這裏頭……我……”

身份已經揭露，林寧不好再自稱草民，卻也沒法自稱兒子或是兒臣。

徒元海對此並不在意，相反十分高興於林寧語氣的緩和，面上露出欣喜來，“朕明白。朕都明白。這些年來，你一直當自己是林家人，事情來得太突然，你一時無法接受也是正常的。”

林寧低著頭，正思索著此刻他應該如何進行下一步比較好時，徒元海又道：“你隨我來。”

林寧跟著徒元海穿過垂簾進了另一間內室，入眼的就是一個神龕，龕位上擺著莫婉茹的靈位，靈位前是一個鎏金爐鼎，神龕上以及爐身看上去都十分光亮，爐內還留著幾節香火棍子，可見經常有人打掃和上祭。

“這是你母妃，既然來了，給她上柱香吧。”

林寧並沒有拒絕，他和莫婉茹幾個世界都沒有交集，對其人並不了解，但僅憑她是這具身體的母親，並且在臨死前依舊接著情誼在徒元海面前替他爭取到最大利益的面上，他就該給她上柱香。

林寧點了三根香插好，跪下三叩首這才起身。

徒元海眼裏透出笑意，長嘆一聲，“那個……朕……朕現在恐怕還沒法讓你認祖歸宗。雖然楊家已成敗落之勢，楊生也再不是當年的楊生，可是，朕想等塵埃落定之後再讓你回來。”

林寧點了點頭，沈默了好半晌才問道，“關於楊生……他手上到底還有一些勢力，並且在民間的聲望很大。而楊家子嗣不成器，只要楊生一死，楊家自然會樹倒猢猻散。而民間的威望……過得幾年，江山代有才人出，不斷有新人進入百姓的視野，誰還會記得他？即便是記得那有如何？楊生已是一堆白骨。”

徒元海淡淡聽著，沒有讚同也沒有反駁，林寧一楞，瞬間摸到了關竅，“不能弄死他嗎？”

“楊生身邊有些人才，其中還有一位老太醫，楊生飲食的東西都要經過他。世間□□沒有他不知的。而這位老太醫除了為楊生效力，平時足不出戶，為人謹慎，不好下手。並且若是動了這樣的人物，楊生必定心生懷疑，難免打草驚蛇。都說爛船也有三千釘。楊生雖然遠不如往昔，可卻依然不可大意輕敵。”

打蛇不死反被蛇咬，這個道理林寧是懂的。除非能夠一擊必中，否則，不可貿然出手。

“朕已經讓人去搜尋各地的美女了。”

這麽說來，想必徒元海也曾用過不少手段，只是都無功而返。那麽也就只能從楊生自己身上下手，讓他自己毀了自己。

林寧搖頭，“楊生閱美無數，恐怕如今便是好色，也少有女子能入他的眼了。”

徒元海一楞，想到楊府最近兩三年確實已經沒有進過新人了，當然有可能是因為楊生聽了大夫的話打算“改邪歸正”，也有可能如林寧所說。而不論是哪一種，對於徒元海來說，這都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林寧嘴角一彎，“倒也不是沒有辦法。您若是信得過我，不如此事就交給我吧。”

徒元海定定地看著林寧，在疑惑，也在審視，他的心裏或許並不太願意，但最終還是做出了妥協。他從懷裏取出一塊牌子遞給他，“如今的錦衣衛朕已經收編了，還並入了不少暗衛營的人，你可以放心用。”

林寧接過來端詳著，那是一方令牌，似桐非桐，似木非木，不知是什麽材質。正面刻著錦衣衛三個字，背面乃是一個龍頭。

林寧手一顫，差點沒拿穩，瞪大眼珠子看著徒元海，就這麽簡單粗暴地把錦衣衛教到他手裏了？

徒元海輕輕一笑，並沒有說別的，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朕讓人送你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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