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心平氣和、無事掛心是抵禦心魔最好的法子，盡管如此，阿某的指甲仍舊在緩緩生長，皮毛的顏色也一日日地加深。說來也是，時時擔心著心魔失控，又哪裏能當真無事掛心。

一連挨了數日，總算盼來放榜。

畢竟關系著前程諸事，再矜持的讀書人都難免有些坐不住，紛紛派遣了書童小廝去看榜。葉川白倒省了這事，人就住在白府裏頭，名次等第一早就曉得了，根本不必到榜下去人擠人。

“恭喜葉公子拔得頭籌！公子才學非凡，如今得中頭名也是實至名歸，老爺已在前廳備下好茶，請葉公子一敘。”

一大清早，便有白府的大管家到別院裏來報喜，接著便是白識明相邀，葉川白這幾日做足了落魄公子走投無路的戲碼，也該得一個“貴人相助”的結局了。阿某今日來行蹤沈迷，頗有些來無影去無蹤的做派，葉川白清早起來就沒見著人，一時找不到她，便先自行隨那大管家去赴那大管家的約。

橫豎如今他養了一只灰色的小貓在白府裏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就算見到了她也不會為難。

前廳裏也沒什麽人，只一個白識明正在品茶，邊上還坐著個秀氣的青年，便是白堯。兩人只各自喝茶，偶爾白堯說上兩句，白識明卻並不搭理，氣氛有些古怪。

這父子倆在長相上並沒有什麽相似之處，但氣質卻很相近，白堯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的習慣，也未必不是學自他這父親。只不過白識明位高權重，早已不必靠著那種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了，而白堯麽……瘋子怎麽想的，誰知道呢。

葉川白笑了笑，斂目而立，先讓大管家代為通傳，得了準許才理過衣襟，從容地進了廳中。

“晚輩見過白大人。”

“賢侄不需多禮，坐。”白識明微微露出一個笑，半藏在稍有些長的胡須之下。令人給葉川白上了茶，才道，“今日喚你來，不為旁的，就是聽堯兒說起你們從前有些交情，又恰好是他辦完差回來，便想著讓你二人見見，也算是敘敘舊。”

“父親這話卻是說錯了，孩兒如今在葉公子面前可是擡不起頭來的。”白堯嗤笑了一聲，並不打算給他這位父親留多少顏面，“這葉計相的案子，若不是孩兒從偏安鎮查到那些東西，怕是立不起來的，葉公子不因此而怪罪於我已是大度，還談什麽交情？”

“你……”白識明微微瞇了瞇眼，似有些惱怒。

“白兄也是奉命辦事，又何來怪罪一說？只是家父為人也好為官也罷，兩位大人都是有目共睹，他斷不會做出那等不忠不義之事，這中間必有誤會，又或是有小人知曉葉白兩家之間有些政事上的罅隙便故意從中作梗、挑撥離間，若晚輩因此而心生怨懟，豈不是正合了他們的意？”

“哦，奉旨辦事，”白堯嘴角上挑，一哂，“葉公子曉得白某是奉旨辦事就好。”

他話裏有話，葉川白心中有數，卻也只當是沒聽見。他要演的是個聰明的傻子，一個在公務上聰明到無人可以取代、於世故卻又一竅不通的傻子。這父子倆或是真不和，或是唱雙簧，再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然而這都不要緊，各自演好各自的戲就是了。

“先不說這個，今日放榜，葉賢侄可曉得名次了？”

“嗯，大管家已同晚輩說過了。”

“你很好，若是你父親知道，也會高興的。只不過此番省試由老夫任主考官，而今你又在我白府上住著，外面難免會有些不入流的閑言碎語，都不過是些酸話，你不必把它們放在心上。”

“是。”

“老夫聽說，你近幾日常進出大牢，還帶人四處查找證據？可有些眉目了？”

葉川白搖了搖頭：“尚無頭緒，那些證據都很充足。”

白堯挑眉：“那只能說明這就是事實。葉公子是個聰明人，應當明白，自欺欺人是不會有什麽結果的。葉公子孝順，可孝字與法度之間總該有個權衡。”

“並非晚輩自欺欺人。白堯大人查了那麽多案子，自然見多識廣，經驗也必定比晚輩豐富。只是這一樁案子，分明是十餘年前的舊案，證據卻比新發生的案件都要充足，難道這當真是正常的麽？”葉川白淡笑著回答道。

他說話一向溫和，淡笑時甚至有些溫吞，聽起來很真誠，可話音真正落在聽者耳中卻似乎又有些嘲諷的意思。

“這回的證據能如此完整，還不多虧了葉公子與阿某姑娘發現那梁大人的屍首？若非如此，白某恐怕到今日還是一籌莫展呢。”白堯不甚在意，笑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這當中真有蹊蹺，可人證物證啊，葉公子想要推翻，總不能只憑一張嘴吧？”

“行了。”白識明開口打斷，也不知是對誰說的，他長相顯文氣，喜怒看起來都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加上白須，更顯得慈祥可親。他頓了頓，看向葉川白，道，“葉賢侄的心事老夫並非不能體諒，只是當務之急，還是準備應對殿試要緊。若是來日金鑾殿上，你能得聖上賞識，得一個頭名狀元，老夫就可許你一個心願，你看這樣可好？”

“什麽心願都可以？”葉川白垂眸，道，“白大人應當明白，當下晚輩最想要的是什麽。這個心願……也可以麽？”

“只要老夫做得到，自然可以。”白識明並不猶豫，“不過，老夫能做到什麽程度，賢侄心裏應當也是明白的。”

“不論如何，晚輩在此先謝過白大人，只為這一個心願。”葉川白一禮，笑得光風霽月，很是真誠。白府之中，他葉川白不過是個世家少爺，讀過不少書，頂多也就是腦子還算好用罷了。這樣天真幹凈的人配這樣天真幹凈的笑，倒是剛剛好。

他很合白識明的眼緣，故而後者又留他耳提面命了一些話，告訴他上了金鑾殿什麽話該講，什麽話不該講，怎麽講好聽，怎麽講是忌諱，倒把原本該家父輩做的事都做了，一點不差。要不是葉川白真是那不谙世事的讀書人，也就真的相信了這白大人是一片好心。

他也未必就全然不是好心，但這裏頭，大概愧疚會更多一些。

一壺茶喝罷，賓主盡歡。倒是那白堯冷眼看著這兩個人父慈子孝似的模樣，一言不發地坐在一邊飲自己的茶，旁若無人。待那葉川白行過禮離開，才幽幽地嘆了口氣，將茶盞擱在木架子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他望著那青年挺拔的背影，道：“嘖，瞧這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就是他爹，也沒他演得真。”

“你又怎麽曉得他就是在逢場作戲？”白識明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沒什麽好臉色，“莫不是你以為，這世上的人個個都像你這樣，不肯做人，偏要當鬼？”

“世上妖魔鬼怪多了去，又何止我一個？我副樣子這是隨了誰，您老心裏還沒個數？”白堯也不惱，哂笑著，輕飄飄地道，“再者說，你當他葉川白又是什麽幹凈的人？走我們這條路的，有幾個幹凈人？父親啊，你果真是老了。葉川白可不只是個衣食無憂天真爛漫的小少爺，他不簡單。”

“誰又簡單？到底是我不明白，還是你不明白？”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後生和他那父親可不一樣，對新政頗有見解，我所求的是他能為我所用，至於葉家那夥閑人，只要不留在朝裏礙我的眼，他們是死是活同我又有什麽幹系？他們還是活著好，活著還能賣這小輩一份人情，若是死了，還得算到我們白家人頭上，忒損陰德。”

“可是，這葉川白當真能為您所用麽？這份虛情假意，你當他看不穿？”

“看穿了又怎麽樣，不是心甘情願又怎麽樣？除了依附於我乖乖為我所用，他還有別的選擇麽？”白識明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自己數數，我教過你多少次了？做事要幹凈利落，就是捏造證據，也要造得合理像話一些。罷了，這次擅自對葉家下手的事我且不追究你，下次再敢靠著你那點小聰明就輕舉妄動，你便等著死吧，沒人給你收拾尾巴。”

“……”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