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晏河在村莊的西側，因昨日那場暴雨，河水漲了不少，幾乎都要與河岸平齊。兩人先是去了河邊那座早已無人居住的茅草屋，推門進去，撲面而來的塵埃嗆得他們咳嗽不止。未破曉的天光只是蒙蒙亮，襯得整間屋舍越發荒涼。這裏顯然是很久都沒有人進來過了，無處不在的蛛網與桌椅板凳上厚重的灰塵都證明著它們與村子裏的怪事毫無關聯。

從屋子的後門出去，正對著安晏河的上游。阿某猶豫了一下，一躍跳入河中，往河底潛去。

葉川白正想叮囑她小心一些，目光不經意間一瞥，卻看見自己一直掛在腰間的綠色“玉珠”正散發著一層淡淡的幽光，在昏暗的光線中格外顯眼。

這顆綠珠是在寄溪城時，阿某從懷顧留下包袱裏隨手挑出來的，說是什麽抵他因為離家出走而不得不摘下的玉牌。它看起來不過是一顆普通的綠色珠子，此前也並沒有顯現過什麽異常。葉川白向來也只是將它當做一件尋常掛飾戴在身邊，卻不想它竟會在這時候突然有所變化。

阿某已經跳進了河裏。

安晏河並不淺，至少從葉川白的角度望下去，根本看不清那抹素白的身影。阿某的天性是不喜水的，只是小時候比較皮，上躥下跳的難免會鉆進水裏，這日久天長的，水性倒也還算不錯。

昨夜剛下了雨，河水還算清澈，周遭的情景一覽無餘。這樣的一條河，河底卻沒有蟲魚，沒有水草，只有細碎的石子與生了銹的兵戈。川白說得那條安晏河，應該就是這一條不會錯了。

阿某逆著河流向源頭游了一段距離，突然看見一塊半人高的石碑立在水中，石碑的底座落在一個圓形石盤的中央，石盤上刻著一道游龍走鳳般的紋路，被石碑的底座壓著，看不清究竟是什麽。石碑上原本是沒有字的，卻在阿某的右手撫上碑面的時候發出了一道茶金色的光芒，那金光一閃，便有幾行字浮現出來。刻碑文的人選的是行草，阿某是不認識的，忖思片刻，右手一抹，五指收攏成拳，那道金光就像是被她抓走了似的，被握在她的手中。

指縫中隱隱漏出一段光芒，阿某浮上水面，去找葉川白，卻見後者手中握著那顆泛著幽光的綠珠，既像是在仔細端詳，又像是在走神。

“川白，你來看這個！”

阿某沒有在意，甩了甩身上的水珠，用法術將衣服烘幹，然後小跑過去，找了一塊還算平整的大石頭，右手張開，將藏在手中的金光移到石面上，道，“這是我在河底找到的，可是不認得，你看看上面寫了什麽。”

“這件事，可能還是同姜辭序有關系。”葉川白從那顆綠珠上回過神來，嘆了口氣。

“啊？”

他明明還沒看到那些字，怎麽就知道和姜辭序有關系？

還有，怎麽又是姜辭序？怎麽哪兒都有姜辭序！

“越靠近這條河，這顆珠子的光就越鮮亮。”葉川白解釋道，“它大概本來就同這個村子有所聯系。”

“……”

“先看看石碑上寫了什麽。”葉川白道。

“嗯。”

十餘年前，藩王叛亂，直至大火燒山，一切都與葉川白知道的相去不遠。然而這火卻並沒有燒到安晏河邊的這個村莊裏。真正的安晏村百姓大多早在戰爭時就遭遇了不幸，後來住在村子裏的這些人，大多都是那些被朝廷隔離開的病人，這其中既有澆滅叛軍的將領兵卒，也有不大好運的過路人，是一群已經被決定犧牲的棄子。

身患疫病命不久矣的人們求醫無門，又被朝廷拋棄，只好向神靈祈求。這本是最後的一絲希望，不想卻真的應驗了。

安晏河中有一位山靈，應一方百姓的祈願而生，名喚清晏。清晏掌管著安晏河，也掌管著一方雨水，聽到人們的請求後，心生不忍，降下一場大雨，澆熄了村莊周圍的大火，並離開了安晏河，住進村莊裏，以醫女的身份照料起村子裏的病人們。

在清晏的照料下，這些將死之人逐漸恢覆了正常，在安晏村中繁衍生息，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可事實上這種疫病並不能被根治，清晏不過是將自身的力量灌入安晏河中，讓村民們飲用，她的力量壓制著村民體內的疫病，並且漸漸地改變了他們的體質。

清晏並非真正的神靈，只是山靈。山靈的力量生來就帶有邪性，而她也並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能力。從那以後，安晏村常年下雨，澇災不斷，顆粒無收。而每日飲用安晏河水的村民們也變得健忘，很多記憶都變得十分模糊，甚至徹底消失不見了。更令清晏驚惶的是，她為安晏村降雨時，會無意識地抽取村中青壯的精氣，男人們被清晏的邪氣所惑，紛紛精氣衰竭而死，清晏漸漸成為村民口中的狐貍精，而這一點，她根本就無可辯駁。

這並不是她想看見的局面，可進退兩難。若她繼續留在安晏村中，那些災禍只會與日俱增，可假如她離開的話，村民身上的疫病失去了壓制，這些人都會死於非命。

“而寫下這碑文的人，因為一樁事回到江寧，從路人口中聽聞了安晏村的怪事，原本只當是閑人以訛傳訛，不料途經此地時恰逢大雨。他先前在江寧府住了多年，自然知道這暴雨下得不合時宜，於是打算進村一探。妖魔也好，山靈也罷，這個人大概對它們並沒有什麽偏見，借助法器找到山靈清晏之後，與她促膝長談了一夜，終於在黎明時分答應了山靈的請求。”

“請求？”

“嗯，因為那個人也無法解決這件事，所以清晏請求那個人，用……鎮、陣靈玉將她的意識封印在河底，此後安晏村的一切再度恢覆到表面上的正常。村民仍然要依靠飲用河水來維持性命，平常時候這裏就和外面的村子沒有任何不同。平日裏河水的效力並不明顯，外人來此地做客，就算喝下河水也不會有事，但是每逢初一、十五，附近會降下大雨，雨水沖刷鎮靈玉，將清晏的力量發揮到最大，所以在這兩日中，借居於此的客人才會頻頻出事。”

葉川白說完，略停頓了幾秒，又問：“鎮靈玉是什麽？”

“是一種還算常見的法器啦，一般都是用來鎮壓妖魔鬼怪的。像清晏這樣的情況，意識被封印之後，邪氣對外界的影響就會減少。”阿某解釋道，“不過要身懷一定的修為才能發揮它的作用。按照這上面所說，那清晏是為了拯救這些村民，所以才犧牲了自己的自由麽？”

“嗯。”

“她真是一只好的山靈。”阿某嘆了一口氣，小聲地道。村民與這山靈分明什麽關系都沒有。那些她原本應當保護的人早在她的意識產生之前就已經亡故了，而這些村民只是無意中占用了這片土地罷了。

阿某其實原本想說清晏傻的，但話到嘴邊，又有些說不出口了。

善良並不是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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