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成，”連屠戶仍是回絕，卻也客氣，“不瞞您說啊，我其實不指望她嫁個富貴人家，富貴人家安逸是安逸了，憂心事卻是一件不少，更何況是做小的？倒不如嫁個尋常的平頭百姓，好賴都是他們夫妻兩個一道做主，您說是不是？”

“連兄這是從哪裏說起，令嫒嫁到我家，怎麽是做小？其實我蘇家也不比平頭百姓多什麽，憂心事也是一樣，再者，老夫膝下統共就這俟兒一個孩子，等我們百年之後，這家裏啊，也是他們小夫妻一道做主，一樣的。”老太爺又道。

“啊？這，不不，蘇公子是什麽人物，我們家姑娘那粗枝大葉的，哪裏能配得上？”

“配得上，配得上，老夫也不瞞你說，放眼這連山鎮，俟兒那小子誰家的姑娘都看不上，就看上你們家的了。再說，今日若不是連兄你仗義搭救，我夫妻兩個還有什麽福分抱孫子呢？都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就光只是這一點，便沒什麽配不上的了。除非是連兄嫌棄俟矣那混小子浪蕩，不能好好待你家姑娘？”

“哈，蘇爺這是說哪裏話，”連屠戶摸著腦門憨憨地笑了，“說浪蕩，這天下男人一個比一個浪蕩，要是連小公子都瞧不上，我家姑娘哪裏還找的著好婆家，只是這救命之恩什麽的我卻是不敢擔，蘇爺也知道，我就是個操刀的粗人，哪裏懂得那些東西。”

“連兄這話可就見外了。”

蘇老太爺笑得精明，那連屠戶半推半就地也就答應了下來。若過了門不是做小，連彌能嫁給蘇俟矣也算是造化。不論怎麽說，那時候的蘇小公子在一眾紈絝中間，真的算是鶴立雞群了。

連屠戶這樣想，連彌也這樣想。她不曉得蘇俟矣早就見過她，蘇俟矣同樣也不曉得她早就見過他。雖不過是遠遠一瞥，卻也生了仰慕的心思。大概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都逃不過這一點心思：這個人長得很好看，聽說他很有才學，人品也很好，和別的人很不一樣——

我很喜歡他。

盡管她並不知道那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於是連彌便這樣過了門，成了蘇府的少夫人。原本蘇俟矣對著門婚事並沒有太多意見，既不覺得怎樣歡喜，也沒有見他如何反對，嘴裏說得最多的話便是一句“隨緣”。他從小就這樣，從來都不強求什麽東西，不爭不搶的，得與失都不過隨緣，活像是個看破了紅塵的老頭子。

何況這門婚事他也並不是不滿意的，畢竟連彌那麽不一樣，也許和她生活在一起，日子過得久了，他自己也會變得不一樣。一個整天生活在黯淡沈悶府邸裏、聽著周圍人講亡國故事的少爺，也許在遇見一個常年生活在光亮裏的女孩子之後，他的心也會漸漸地被點亮也說不定呢？

可惜並沒有。

那之後，連彌漸漸地像是變了個人。她開始在乎自己的樣貌、談吐，努力地收斂著自己的脾氣，蹩腳地模仿著那些世家閨秀的做派。她變得很敏感，總是會在意蘇俟矣去了哪裏、同誰說過話、說過什麽話等等，生怕哪一天因為自己的野蠻和粗魯而惹惱了夫家。連彌丟掉了全部的張揚恣肆，小心翼翼地守著三從四德過著日子，另一面又克制不住地多疑、易怒，甚至心底卑微地覺得遲早有一天，那蘇俟矣會厭棄她而另覓新歡——

因為她不夠好。

她沒有念過書，只幼時同街上擺攤賣字畫的書生學過幾天，認得幾個字，明白一些看似文縐縐的道理，和那些張口吟詩、擡手作畫的千金小姐全然不同。

大概人多半就是這樣，越是害怕自己變成什麽樣子，就越是會不自覺地向那個樣子靠攏。

連彌身上那點耀眼的亮光到底還是沒能點亮一座因故國淪喪而日漸沈郁的府邸，反而慢慢地被這座府邸的氛圍吞噬，熄滅了光芒，和這座亡了國的遺民們一同歸入長夜。

尤其是在那一年，連彌的第一個孩子隨著老夫人的離世而夭折之後，她變得越來越敏感，一面想變成一個溫柔體貼的賢妻良母，一面又對蘇俟矣的一舉一動都充滿了懷疑。蘇俟矣也的確是覺得厭倦了，他原本想要的是一道光，引他走出漫漫長夜，可他得到的卻更像是一道鎖鏈，纏著他，將他拖向更深的陰郁。

“……”

原來是舊朝王孫啊，難怪先前葉川白說什麽似曾聽聞呢。年份長了，什麽前朝新朝，都成了一家的天下，除了這些江山的舊時主人還記得，其餘的人怕是早沒什麽印象了吧。

阿某安靜地聽大管家說著，時不時地偷覷一眼蘇俟矣臉上的表情。事實上他的臉上根本沒什麽特別的表情，像是他在聽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的故事，而非他自己親身經歷的那樣。

這個人，怎麽說呢？

大概是早就已經被那所謂的亡國故事和家國之責壓得透不過氣來了吧。身負掙不開的紅塵枷鎖，心裏自然向往著檻外人的來去自由。

什麽隨緣，把選擇的餘地都交給別人，自己便能暫且逃避罷了。

“你是隨緣，那連彌卻是隨你。連彌喜歡你，卻琢磨不透你的想法，只好一點一點地悶在心裏揣測，揣測不成，反而生了魔障，連自己原本的樣子都丟了。”阿某看了蘇俟矣一眼，若有所思地道，“這也是喜歡。其實你還是喜歡她吧？像什麽孫謹沈、阮煙橋那樣的，你沒有為了這個逃避的。”

她是不怎麽在乎禮節的，就算是當著面，想問也就問了。

蘇俟矣沈默了片刻，點了點頭，道：“大概。”

所以說啊，什麽浪蕩、什麽風流，都是這蘇俟矣在逃避連彌的喜歡麽？

可他為什麽逃呢？

因為連彌敏感多疑惹他煩了麽？還是因為愧疚？

若不是他，興許連彌如今，也不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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