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輕塵原是在東海越谷修行的。越谷是個山清水秀的寶地，自古以來就是妖族聚集之處，鐘靈毓秀，最是適合妖靈修煉。

但修行麽，講的就是個機緣。機緣到了，自然就羽化登仙；若機緣未到，修上百世也是無用。各人都有各人的機緣，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機緣是什麽，又在哪裏。魏輕塵是個喜鬧不喜靜的，在越谷修煉這麽多年早已是極限，便以尋找機緣為由外出游歷。

說是游歷，其實還不就是去看看人家的繁華。

那時他還沒有名字，是一次偶然，聽見一個秀才口裏念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覺得頗為順耳，便給自己起了這麽個名字。其實那時候他並不懂這句詩的含義，只是單純覺得好聽又好看罷了。

他本就以風流客模樣示人，配上這個名字倒也合適。

然後他遇上了方此情，覺得這個人生得好看便與他相交。那時的魏輕塵才不管什麽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他本來就只是來人世玩一趟罷了，別的東西，管那麽多做甚？

那日，也是在酒樓。一群書生在酒樓裏小聚，飲酒作詩，品賞書畫，好不熱鬧。方此情便是其中一個，但他卻不常與人交談，只自己抱著個酒壇子聽別人說。

酒喝到一半，一個書生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副卷軸，上面是前朝“書神”的大作，一紙勁瘦有力的正楷一筆一劃端端正正地落在略微泛黃的宣紙上，令人心生敬畏。

“這可是我費了好大價錢才弄到的，經名家賞鑒，絕對是‘書神’的真跡，如何？”那書生一副謙和有禮地模樣，嘴裏吐出的話卻和他眼底的情緒一樣，怎麽也遮掩不住那股都快要溢出來的自得。

“書神”的大作，誰敢說不好？那一定是腦子進了水了。

方此情興致不錯，可在看見那方方正正的筆墨後也就變回了先前那副不甚關心的模樣。

好是好，卻不合他的胃口。

“噗，這字。”

有人嗤笑。

什麽人居然這樣大膽，竟連“書神”的大作都敢不放在眼裏？

眾人心下詫異，擡頭尋找聲音的主人——

那是個身穿淺藍色衣衫的青年男人，手裏拿著一副卷軸，抱手靠在門邊，微彎著一雙桃花眼，唇角帶著明顯的笑意。

噫！哪裏來的狂生！

先前那個炫耀的書生撇了撇嘴，雖說不滿，可禮數卻還是要做足：“不知兄臺尊姓大名？”

“哦，我叫魏輕塵。”魏輕塵挑眉，卻是對著方此情所坐的方向答道。

“……”那書生自然越加不高興了，聲音越發的冷淡，言辭也變得不客氣起來，“原是我等同窗幾個在此小聚，不知魏公子突然造訪，可是有何指教？”

言下之意，是在怪他不請自來了。

魏輕塵也不耐煩同他掰扯，他雖風流，卻不風雅。當下借力直起身子，將手中卷軸遞到方此情眼前，嘴裏確是答著那個書生，道：“我說那副字不如我的這副好。”

“哦？不知魏公子的這副字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書生瞇了瞇眼，問道。

笑話，這百餘年來，還沒有聽說過誰在書法上的造詣能勝過“書神”的，這人，還是別自取其辱了吧。

“名家不敢當，我自己寫的。”魏輕塵咧嘴，笑了。

眾人聽罷，沈默了一陣，繼而哄堂大笑。

輕狂書生自古以來從不少有，只是大多嘲諷聖賢，說兩句人無完人也就罷了，真正敢拿自己的東西同名人大家去比的卻是少之又少。

那書生這樣想，在場的人自然也是一樣。

只那方此情是個例外。只見他伸手打開卷軸，鋪在桌上，將手指沿著宣紙上狂放不羈、龍飛鳳舞的墨跡緩緩游走，嘴角也漸漸向上彎起來：字如其人，果然夠狂妄。

“好！”方此情讚道。

“……”

眾人好奇，湊過頭去。好？

好是好，卻是遠遠及不上“書神”的啊。何況一副狂草，一副正楷，怎麽比的？

魏輕塵卻十分燦爛地笑起來——鑒賞字畫何必管他本身好是不好，只需入了看者的眼，自然就是好的。

他此行雖是為了結交方此情去的，卻也不曾打聽過對方的性情喜好，只是隨性而為罷了。事實上他也沒必要刻意討好，若這人是個不識趣的，換一個也就是了。普天下生得好看的人那樣多，也不缺方此情這一個。

只是恰好方此情也是個目下無塵的，平日裏孤高自詡，無非就是因為沒個合得來的。如今突然殺出個魏輕塵來，雖說行事乖張言語輕狂了不止一點，但他心下還是歡喜——

這樣才好，不會成日裏張口閉口的只是說教，又嘴上一套背後另一套。

“魏公子可知小生這副字是出自何人之手？”先前那書生也是存心想讓魏輕塵難堪，於是又彬彬有禮地作了一揖，問道。

“我聽見了，‘書神’麽。”

“那公子可知道‘書神’是什麽人？”想來也是不知道的，如果知道還敢這樣大言不慚，那他才是真的服了。

魏輕塵聽罷，挑了挑眉毛，覺得好笑，道：“不就是個‘人’麽？”

百年前的人不也是人麽？

不過是早已經作古的人罷了。許多聖人之所以是聖人啊，只是因為後人來不及在他們尚未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與他們發生分歧，或是彼時的後人還未來到這個世界。

見他這副模樣，書生惱了，不禁出言諷刺道：“那照魏公子這麽說，孔聖人也只是個‘人’而已了？”

“不是麽？難道他還能比你們多兩只眼睛、少幾條胳膊？那豈不是成怪物了麽。”魏輕塵搖頭失笑道。

這倒也是他心裏話。他是真的看不明白這些人究竟怎麽聯想到的，竟說聖賢就是神了。怎麽，難道比他們好的人就是依靠上天眷顧身懷“神力”的了？說白了，不還是眼紅人家才華出眾，又不甘心自己太過平庸麽。神化了別人，自己的無能看起來也就十分正常了。

那書生被氣了個倒仰，方此情卻忍俊不禁，出來打了個圓場，緩和了場面，又尋了個理由邀上魏輕塵，走了。

所謂摯交好友啊便應是這樣，情趣相投，一拍即合。

此後方此情於春闈中舉，從七品縣令到一品大員，又因得罪了權貴而輾轉外放至江寧府，一路破奇案、除奸佞，剛正不阿且明察秋毫，竟是成了個傳奇人物。自然，這中間也是斷少不了魏輕塵這一大助力。當然，那些都是另一個故事了。

懲奸除惡，匡扶正義，至死方休。

人麽，活這一世，也該是這樣。

妖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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