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幕天，星月沈。

三人在漆黑不見五指的山林間狂奔，說是三人狂奔，其實是一人腋下夾著兩人在狂奔，那狂奔中的老者不時回首看向身後漆黑的樹林，仿佛擔心著身後隨時有追兵殺出。

一仆二主逃命。

老仆渾身狼狽，到處都是傷口，腋下夾著的兩人俱是二十歲左右的少青年，臉色因驚恐而蒼白，謹記老仆的告誡一直緊緊閉著眼睛。

人過林，穿林打葉，聲簌簌。

老仆奔過，踩斷了一地的枯枝殘葉，過了一會，許多黑影在樹梢間跳躍前進，悄無聲息，只有微微搖晃的樹枝才能顯示出曾經有人飛身躍進。

黑影如鴉，沈默而行。

老仆速度減慢，被夾在腋下長相剛毅的少年只覺得臉上濕濕的，抹了一把，顫抖著湊近一聞，血腥刺鼻，哭道：“黃爺爺，你流血了！”

另一名文弱少年聞言卻是抿緊發青嘴唇，沈默不語。

老仆全身上下都血流不止，走一路淌了一路，咳嗽道：“兩位少爺，老仆走不動了。”

老仆腳步頓住，倒在樹下，對著漆黑的林間，將兩位少爺推遠了，輕聲道：“逃，能逃多遠逃多遠。”

身材高大的弟弟泣不成聲，身材瘦弱的哥哥嘴唇咬出了血，拽著高大的弟弟隱入一旁的叢林中。

樹枝微晃，九個黑衣人從樹上落下，落在老仆身前，不發一語。

“人呢？”一名黑衣人發問。

老仆奄奄一息，不言不語。

“跑不遠，找！”

黑衣人行動起來，在周遭的從林間尋找，用手中長刀拍打灌木叢，發出啪啪的聲音。

人聲漸進，弟弟蜷縮的在灌木叢間，捂緊嘴不敢發出絲毫聲音，哥哥握緊了手中的匕首，緊張地發抖。

“荒郊野嶺的，怎麽這麽熱鬧。”一聲調笑從樹上傳來，語氣淡淡。

兩名少年和一幹黑衣人紛紛擡頭望向發聲處，一襲樸素白衫在樹枝上搖晃，那白衫人提著酒壺，似笑非笑地看著下方。

黑衣人沈默無語，抽刀圍上，為首黑衣人一刀力劈白衫人所在樹木，樹木嘎吱自根而斷，轟隆到底，砸起一圈塵土。

兩名少年捂緊了嘴，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嘿，一見面就要殺人滅口，看來是在做見不得人的事啊。”燕天明輕輕一笑，不知何時閃到了另一株樹上。

兩名少年眼中爆發出希望。

一名黑衣人蹬樹而上，一劍抖出數個劍花，直刺燕天明眉心，劍上劍氣三寸長，在漆黑林間沒有絲毫光亮。燕天明沒有多花哨的招式，簡簡單單驚雀一刀下劈，勢大力沈，鐺的一聲脆響將黑衣人手中長劍砸斷，刀刃將黑衣人開了瓢。

黑衣人一語不發，對同伴的死無動於衷，紛紛躍上樹梢，與燕天明同處一個高度，跳躍攻來，刀劍齊上。這些黑衣人的修為清一色普通壯骨，但對上燕天明這種怪胎，根本不可能在修為上占到便宜。

燕天明躲開三劍兩刀，驚雀一卷，一式抱樸將躍空的黑衣人們扯得失去重心，在空中控制不住身形，燕天明左手反握抽出沐夜，右手正握驚雀，踩著不斷起伏搖晃的樹枝旋轉，雙刀上泛出的刀氣如龍而滾。

一滾、兩滾、三滾……九滾。

劍氣如同繞身飄舞的綢帶。

九次滾龍，每一次滾龍的範圍都會增加一尺。

九滾之後，滾龍般的刀氣席卷半空一丈。

大半躲閃不及的黑衣人被滾龍刀氣腰斬，兩截身軀啪嗒落地，扯出如雨穢物。

只剩下兩名黑衣人幸免於難，對視一眼，扭頭便逃竄。

“你們想殺人滅口，我也想殺人滅口。”燕天明淡淡一笑，開口兩次怒吼。

兩記殺字雷轟在兩名毫無防備的黑衣人後背，劈啪電響，焦糊彌漫，兩人墜地身亡。

九名壯骨境，死得幹凈利落。

燕天明啞然一笑，不知不覺中自己的功力已經達到了這種地步，斬殺普通壯骨境毫無壓力，也是，自己一身殺招如此精煉，殺傷力極強，大玉陽十分玄妙，威力強，回氣快，一百零八道勁匯聚的大玉陽池水正好能讓燕天明勉強使出那些威力強大的殺招，這才有了燕天明舉手投足間斬殺普通壯骨境的實力。

燕天明落在那名奄奄一息的老仆前，對不遠處灌木叢笑道：“不用躲了，我早就看到你們了。”

兩名少年興許是在漆黑的林間看不清一地的慘烈，神色正常，走出灌木叢，一左一右來到老仆面前，高大的弟弟泣不成聲，瘦弱的哥哥強忍淚水。

老仆劇烈咳嗽，咳出些微臟腑碎片，看來是活不了了，老仆擡眼看了看燕天明，喘息道：“小兄弟，老朽是將死之人，可否以真面目示人。”

燕天明一震，沒想到這老仆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偽裝，猶豫了一下，脫掉了人皮面具，問道：“怎麽回事？”

老仆沒有回答，楞楞地看著燕天明左眼刀疤和眉心丹砂，激動地咳嗽起來，難以置信道：“你、你是燕家長子？”

燕天明點了點頭。

老仆緩了緩，口中溢出鮮血，有氣無力道：“太好了，我家少爺有救了。”

燕天明掃了一眼兩名少年，淡淡道：“先說怎麽回事，我再考慮要不要幫忙。”

老仆點了點頭，自知時間不多，快速道：“兩位少爺是國子監左祭酒納蘭華大人的兒子，大少爺納蘭曳煙，二少爺納蘭桂寒，納蘭大人上奏彈劾李東湖，被乾帝腰斬午市，說要株連九族，老朽帶著兩位少爺在重重高手包圍中逃出乾都，被破了氣機體魄，一路奔逃到這楚州，希望燕大少能收容他們兩人。”

納蘭曳煙和納蘭桂寒皆是身軀一震。

燕天明不置可否，輕笑道：“你該知道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沒有報酬，我為什麽要幫你。”

“你會答應的，”老仆咳嗽道：“老朽以殘存的煉氣修為作報酬，你看可好？”

燕天明眉頭一挑，沈吟了一會，點頭緩緩道：“我會幫你照顧你的兩位少爺的。”

“老朽放心了，”老仆含笑點頭，精神一震，強行凝聚十不存一的潰散氣機，回光返照，抓住燕天明雙手，氣機以手臂為橋梁緩緩渡給燕天明。

燕天明閉上眼睛，氣機導入體內後接近一半都逸散了，剩下的一半一部分被體魄吸收，一部分化作池水納入池塘。

傳功只持續了半柱香，老仆的氣機本就漏得差不多，一傳完功便氣息消散，頭一歪死去。

燕天明渾身筋肉骨骼再度糾結，燕天明皺眉閉目咬牙苦忍，短短小半個時辰便完成了吸收，腿上再度出現一圈紅痕，突破到了韌體七轉，再度擴大的池塘納入氣機化作的池水，再度滿溢。

老仆也許原本修為很高，但一路逃亡氣機剩下不到一成，渡給燕天明的過程中又消逝了一半，但即使是這樣，剩下的氣機依舊是讓燕天明突破。內力再度增漲，遠遠超過了韌體體魄所能生出的內力厚度，達到了筋膜境的內力程度。

燕天明長呼一口氣，睜開眼看了看氣絕多時的老仆，再看了看一直待在旁邊，興許是看清了那些死狀淒慘的屍體後不停嘔吐，一臉蒼白的兩兄弟，淡淡道：“納蘭曳煙，年紀輕輕便文才過人，在乾國文壇有‘納蘭得意’的美名，納蘭桂寒，我倒是沒有聽過你的傳聞。”

納蘭曳煙吐得臉色蒼白，聞言只是冷冷一瞥燕天明，沈默不語，納蘭桂寒則點了點頭，語氣弱弱道：“我、我沒有我哥那樣的才學。”

燕天明看著這身材差距巨大，但性格卻和身材完全不符合的兩兄弟，沈吟了一會，問道：“你們爹是怎麽死的，詳細給我說一說。”

納蘭曳煙阻止了欲要開口說話的弟弟，冷冷問道：“為什麽我們要告訴你。”

燕天明平淡道：“若你想要覆仇，就最好告訴我細節。”

納蘭曳煙臉色一變，握了握拳頭，沙啞道：“我爹覺得李東湖權傾朝野功高震主，所以上疏彈劾李東湖，但措辭十分委婉，不外乎是提醒乾帝不要養虎為患，誰知、誰知……乾帝信任李東湖至斯，就這樣殺了我們爹！”

燕天明思索了一會，嘿然一嘆，得出一個相反結論：“看來乾帝是要對李東湖動手了。”

納蘭曳煙和納蘭桂寒俱是一驚，連忙問道：“為、為什麽，乾帝不是包庇李東湖嗎？”

燕天明揉了揉太陽穴，緩緩道：“若乾帝真的信任李東湖，大可對納蘭華的彈劾一笑置之，如今只是上疏便要殺頭，太過了，可以說是欲蓋彌彰，嗯……也不對，李東湖是個精明人，這樣拙劣的欲蓋彌彰只會起到反效果，可能是向天下人作出一副十分信任李東湖的姿態，然後暗地裏又準備向李東湖動手？應該是這樣……”

納蘭兩兄弟屏住呼吸，不敢打擾燕天明思考。

燕天明念頭飛速運轉，推翻了一個又一個設想，最後緩緩道：“我大概有了一個想法，乾帝這是傳達給朝中官員一個隱晦信息，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嚴厲的處罰，傳達的意思恐怕是完全相反，恐怕是在鼓勵官員們彈劾李東湖。”

納蘭桂寒一臉不解，納蘭曳煙卻是渾身一震，似乎有些明白了。

燕天明想了想，再道：“等到朝中官員爭相彈劾李東湖時，有納蘭華作為前車之鑒，乾帝也有借口對這些官員重罰，但畢竟要殺這麽多官員，裝出為難的樣子完全不為過，屆時百官求死，李東湖若是有自知之明，自然會當朝請辭，若是李東湖依舊不表態，乾帝也能以此為由借口讓李東湖歸隱一兩年，然後再也不啟用李東湖，這算是陽謀，明著逼迫李東湖歸隱放權，即使權傾朝野又如何，身為人皇依舊能對付他，嘿，只是這吃相可比洪遠圖好多了。”

納蘭桂寒滿臉不可置信，納蘭曳煙握緊了拳頭，眼中盡是仇恨。

燕天明嘆道：“乾帝只是需要一個人用鮮血幫他傳達這個訊息，踏開這個門檻，你們爹納蘭華很不幸，做了這第一人。”

納蘭兩兄弟皆是滿臉淚水，不同的是納蘭曳煙眼中有刻骨的仇恨。

燕天明站起身，拍了拍兩人的腦袋，目中精光一閃，笑道：“若想報仇，就要聽我的安排，我是一個現實的人，我給你們安排去處，你們也要聽我的話，這算是交易。”

納蘭曳煙猶豫了一下，繼而堅定了神色，反正只有他們兄弟二人的話始終只能做喪家之犬，若得到燕天明的幫助，至不濟也能活的好一些，納蘭曳煙本來養尊處優，但在遭遇家族驚變後早已成熟了，對這交易反而更能接受了，於是點了點頭。納蘭桂寒一直都聽哥哥的，見哥哥點頭，也忙不疊向燕天明點頭。

燕天明摸了摸下巴，抽出驚雀沐夜拋給兩人，淡淡道：“你們先把你們家的老仆埋了吧。”

納蘭桂寒提著沐夜，開始在樹下挖坑，一變挖坑一變為老仆之死而落淚，動作慢慢由生澀變得熟練。納蘭曳煙提著驚雀隨著弟弟一起挖坑，始終緊抿嘴唇不發一聲，動作十分別扭。

在這過程中，燕天明始終註視著兩人，一個大膽的計劃漸漸在腦中形成。

納蘭曳煙和納蘭桂寒挖好了墳墓，將老仆放了進去，在用土掩蓋了起來，將雙刀交還給燕天明。

燕天明收起雙刀，笑道：“納蘭曳煙，納蘭桂寒，名字很好，出自‘大江翻瀾神曳煙，古祠近月桂寒間’，很有詩意。”

納蘭曳煙面無表情，納蘭桂寒卻是不好意思般摸了摸頭。

燕天明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交到納蘭曳煙手上，道：“你們去楚原關那間最簡陋的客棧等我，我要去辦些事情，過幾日再去找你們。”

納蘭曳煙接過銀票仔細放入懷中，一語不發，納蘭桂寒卻是為難道：“就我們兄弟兩人去，要走好遠。”

燕天明淡淡道：“若是連這麽點事都辦不好，我要你們何用？”

納蘭桂寒被嚇得噤若寒蟬，納蘭曳煙覆雜地看了燕天明一眼，拽著弟弟離開。

燕天明看著一高一矮兩兄弟離去的背影，摸著下巴喃喃道：“既然東南躲不過一戰，無論這一戰輸贏，戰後洪遠圖恐怕就要對我燕家狡兔死走狗烹了，文錚那時候單獨找我說的話我現在才有些懂了，有些事，早早布局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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