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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獵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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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賢“諾”了一聲,帶上弓矢和短斧,出了裏巷,朝西迤邐而行,向人跡稀少的沼澤地帶走去。

高大的柳樹垂下碧綠的絲絳,肥沃的土地略顯幹燥,一眼望去,空闊無比,讓華賢頓時覺得自己猶如脫籠之鵠。豐西澤冰凍的河面早已經融化,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同明鏡新開時,清冷的光輝乍然從鏡匣中射出。柳條將舒未舒,柔軟的梢頭在風中披散開來,麥苗破土而出,短小如獸身上的鬣毛。風力雖然尚很強勁,然而徒步片刻便會汗出浹背。凡是那些在水澤邊曬太陽的鳥,浮到水面上戲水的魚,都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都透漏著喜氣。郊野之外未曾沒有明媚的春天,只不過住在城裏的人感受不到其美好罷了。

他游目四顧,終於看到一棵高大桐樹旁的水窪處,有一支麋鹿頂著如枯樹枝般的角在東張西望,前顧後盼。華賢立即躬下身子,悄然前行,準備到近處再猝然發動襲擊。只要阿紫高興,違背春禁打獵又算得了什麽?鹿角可以作為藥材,到旗亭市場販賣大賺一筆,再拿出一部分錢財為阿紫買上一套襦裙以及妝奩等器物,剩餘的錢財則存儲起來。

忽然,這只麋鹿不知何故向他狂奔而來。華賢不勝其喜,“守株待兔”的故事在他頭腦中一閃而過。他猛然出現在麋鹿面前,迅速擲出板斧,斧釿正中鹿頸,一擊斃命。可憐的麋鹿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四肢像青蛙那樣痙攣了幾下,便嗚呼哀哉了。

他迅速觀察了一下四周,發現前方有一棵大柳樹,形狀怪異,樹根從主幹上分離出來,高出地面數尺,形成一個中空的洞穴。柳樹旁有一窪沒有水的陂塘,便拖著麋鹿屍體走進裏面,又砍下一些樹枝和雜草覆蓋好,準備薄暮時分用鹿車運回家中,以防別人看見。然後,他取出炭筆在笏板上重重寫下“殺”字,想了想,又用寥寥數筆畫下了眼前的榕樹。他又圍繞著榕樹轉了一圈,在笏板上又劃了幾道,用手拍著腦門道:“莫忘之!莫忘之”。之後,他便往回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華賢頭腦中的記憶如同水漏中的水逐漸滴答著排空。他擡頭一看,忽然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眼前是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樹,樹根長出地面數尺,圍成了一個洞穴,仿佛在哪裏見過一樣。

他腹中嚕嚕作響,便從腰間的囊袋裏取出一把糗糧往嘴裏一塞,又對著瓠蘆狂灌了幾口水,倦意上來,便摘下斧頭和弓矢,鉆入大榕樹下睡起覺來。迷迷糊糊中,他做了許多奇怪的夢,先夢到自己被魏王拜為丞相;又夢到一個人突然拔劍刺死了另一個人,兩個人抓住了謀殺者,卻又將謀殺者縱去;又夢到自己打了一頭鹿,等等。

等他醒來時,鉆出柳樹洞,感到後腦勺一陣疼痛。此時已日薄西天,晚霞掛在天際,仿佛新婚夜裏處女緋紅的臉頰。柳樹旁邊的雜草不知被何人所燒,成了黑糊糊的一片。

華賢在樹下呆坐良久,除了打死鹿的那個夢,他的記憶裏一片空白,直到暮色向水一樣緩緩襲來,張牙舞爪地想要將他吞噬腹中。他來不及查看笏板,撒腿向家的方向狂奔,終於看到了裊裊升起的炊煙,熟悉的溫暖盈滿心頭。

“這不是子文先生嗎?跑這麽快,難道擔心室人會跟著野男人跑了不成?”同閭的宋旦一向深居簡出,這時卻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不懷好意的笑著,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黃板牙,在暮色中閃著惡心的幽光。

“原來是慫蛋賢弟,失敬啊,”華賢反唇相譏道,突然想起了那個奇怪的夢,接著便把夢到打鹿、藏鹿的具體情形說了一番,卻忘了藏鹿的地方。

宋旦笑道:“子文先生莫非與那狐貍精,不,是妻子,縱欲過度了,以致於產生幻覺了吧?量力而行啊,否則精盡人亡啊。”不等華賢反駁,宋旦便一陣風似得離開了。

華賢在背後吼道:“豎子,再亂喊狐貍精,老子把你狗頭擰下來!”

原來宋旦為了取笑華賢,編排出這樣一個故事,說得是:名將吳起擔任西河郡守時,部下陳賢無故逃去,吳起想要殺了他;過了沒多久,陳賢又逃走;吳起很長時間不見他回隊,就把他的妻子關了起來,這婦人如實作了回答,吳起道:“肯定是妖魅把他帶走了,應當去尋找他。”因此吳起率領數十個步兵、騎士,帶著獵犬,在城外來回周旋尋找,果然發現陳賢在一個空冢之中。聽見外面人與狗的聲音,那妖怪就逃走了。吳起叫人攙扶著陳賢回隊,他的形狀已經很像狐貍了,一點也不和人接話,只是呼喚“阿紫”。阿紫,是那狐貍的名字。過了十多天,他才稍稍醒悟了,說:“狐貍剛來時,在房屋拐角處雞棚那裏,變成了好婦美女的形狀,自稱阿紫,揮手招我去。她像這樣不止一次地前來引誘我,我便迷迷糊糊地跟著她去了,她就做了我的妻子,晚上我總是和她一起回到她的家裏。那天狗來了我還沒有醒。”他說在那裏快樂得無與倫比。兵卒惶恐不安,吳起便找人占蔔,蔔筮士說:“此乃山魅。”《名川記》中說:“狐貍原先是上古的淫婦,其名為阿紫,死後化而為狐。因此,孤貍精大多自稱‘阿紫’。”

妻子走出門,見他兩手空空,埋怨道:“夫君,怎麽回來得這麽晚?不是去打鹿了嗎?哎,你的斧頭、弓矢呢?”

華賢取出笏板查看,見到一個“殺”字和一棵柳樹的圖形,才意識到自己去打鹿了,所做之夢是真實的,便把剛才與宋旦交談之事又給妻子講了一遍。考慮到眼下天色已晚,二人決定明日一早去把鹿尋回。

吃過夕食後,夫妻二人背對背而睡,一夜無言。

次日雞鳴時分,妻子推醒華賢,告訴華賢尋鹿之事,華賢於是推著鹿車披星戴月而去。

當他再次回家時,妻子看到華賢鹿車上空無一物,身邊卻多了一條黑狗。她奪過笏板一看,上寫有“救人、獲犬、無鹿”六個字,便大致明白了一切。但看到丈夫身上被雨淋得濕漉漉的,一腔怒火便轉化為溫聲細語的關懷。

妻子忽然想起昨晚丈夫與宋旦提到過獵鹿的事情,等丈夫吃完加熱過的朝食後,便一起前往宋旦家。門敲響了,宋旦的妻子磨蹭了良久才過來開門。

宋旦正在給鹿剝皮,院中血流遍地,見他夫妻二人前來,大吃一驚,趕忙熱情地說:“子文、阿紫來得正好,朋友送給我一頭鹿,裏閭中我和子文的交情最深,鹿皮就分給你二人吧!”

阿紫的臉上烏雲密布,顯然不相信宋旦的話。

一場爭議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兩個男人互相推搡,兩個女人也在旁邊為各自的丈夫幫腔作勢。四人到裏正家爭論不休,裏正不能分辨孰是孰非,就推給了鄉嗇夫,鄉嗇夫借口公務繁忙又推給了縣廷獄曹。獄史陳順正忙著調查城北搶劫傷人案,就讓兩家各分了一半鹿,結束了爭議。華賢向宋旦索要隨身攜帶的弓矢與短斧,但宋旦連呼冤枉,聲稱未見到弓斧。

等華賢夫妻二人從縣廷回到家時,天色已暗。

次日天色剛亮,兩人便出門前去尋找短斧與弓矢。在林澤中步行了許久,妻子阿紫時不時回頭道:“夫君,我總覺得有人在背後註視著我們。”

華賢不以為意,道:“大清早的,人們都在睡覺,誰有工夫跟著我們?你想多了。”

兩人又走了一段時間。妻子阿紫忽然眼前一亮,道:“那不是你笏板上所畫的柳樹嗎?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去那棵桐樹後面小解一下。”

華賢圍繞著柳樹仔細查看,發現樹底有一個洞穴,便趴在地上,向洞穴裏窺視,然後興奮地朝妻子大喊“找到了”。他鉆進樹洞,取出了斧頭、木弓與箭袋。

阿紫整理著襦裙從樹後走出來,指著桐樹旁邊,道:“那裏的土被翻過了,上面故意蓋著雜草,昨日下雨後,有些凹陷,好像埋著東西。”

華賢面帶疑慮,走過去仔細觀察地面,道:“賢妻果然好眼力!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莫非我們冤枉了宋旦,這裏埋藏得才是我打死的鹿?”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眼中充滿了尷尬的笑意。

華賢找到了一根粗壯的樹枝,與妻子俯下身來,一同向外扒拉著泥土。沒扒拉幾下,他突然看到了一些深褐色的土壤,擡頭對妻子道:“這一定是鹿血”,心底也愈加堅信此處便是自己藏鹿的地方。

阿紫低聲道:“看來,我們真得冤枉了宋旦。”

“咦,這裏怎麽有一只帛履?看大小,分明不是你所穿的尺寸”阿紫好奇的問道。

忽然,她手中的樹枝碰到了一處硬中帶軟的物體,心中莫名湧出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她先是用雙手把周圍的泥土扒開,眼前的物體便逐漸現出輪廓來,呈橢球狀;又顫抖著雙手把附著的泥土搓開,一個人的五官便顯露出來,分明是一個死人頭!那顆頭顱正瞪著一雙渾濁的雙眼望向二人,眼中盡是憤怒驚詫之色!

阿紫一下子倒在地上,楞楞地看著丈夫,顫聲道:“你殺人了?”

華賢抱著腦袋蹲到地上,痛苦地回憶著,卻記不起任何東西,許久,才說:“我們趕快離開這裏,不然的話,真得是黃泥巴掉進褲襠裏了。”說完,就拉著妻子阿紫的手準備離去。

阿紫猶豫片刻,道:“把它埋起來,在野外暴屍,萬一被豺狼狐貍啃噬,我們的罪過就大了。”

兩人手腳並用,很快就把泥土推到了屍體上。然後,兩人七拐八轉地回到了家中。之所以不是徑直返回,阿紫向丈夫解釋道:“如果讓死者的亡魂摸清了家裏的方位,恐怕這輩子都不得安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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