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星，擁有眾多奇特之處，比如它運行於變軌之中，在宇宙的位置每隔三十年一變化，並非繞定一顆大星轉個不停。所以每屆路西法王冠賽前，組委會都必須要先找到它。

一到王冠賽期，每每死寂長達百十年的路西法星就變得熱鬧非凡，人滿為患，來自各個星球的人隨處可見，如同原野狂風驟雨後，突然冒出來很多小動物。

這些人最喜歡去的地方有兩個，其一自然是王冠賽的比賽現場，另一處則是散落在各大賽區的星際貿易集市，那裏不僅聚集了超星系的珍奇瑰寶，還有不少千奇百怪的東西，平日裏很難看到。

打完每場比賽，特拉拉爾都會軟磨硬泡，把穆迦拖到G賽區的集市上逛逛，因為自從打完第一場比賽後，穆迦就不喜歡仰望星空時旁邊有人。

不僅如此，特拉拉爾發現穆迦和他說話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時竟一天說不上一句話，若不是他堅持一起進餐，可能連穆迦的面都難見上。

原本特拉拉爾是關不住的話匣子，現在見了穆迦，說話的欲望就會硬生生地斷掉，甚至要避免與他的目光有所交匯。

從山谷回來，穆迦好似變了一個人，眼神變得冷峻空洞，仿佛瞳孔後藏著探測不了的深淵，與人見面時嘴角冷不丁會上揚，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

在與他朝夕相處的特拉拉爾看來，穆迦仍在變化之中，就好像看不見的深淵在不斷生長，有時裏面也會霞光四射，可分辨不出它們來自何處。

作為一位成名已久的太空海盜，特拉拉爾交游廣闊，閱人無數，可穆迦的改變仍令他驚懼不安。當穆迦靜靜走來，還沒看見人時，特拉拉爾便能感覺到是他來了，等確定真的是穆迦了，又覺得他更像一頭野獸，人的氣息奇異地消失了。

“他會變成什麽呢？人獸？惡魔？還是能登臨神境？”就是這種變化讓特拉拉爾食了言，陪著穆迦養了一個多月的傷，並沒有像他前一天信誓旦旦，說的那樣揚長而去。看過那種眼神後，特拉拉爾更加相信，穆迦一定會在路西法王冠賽取得驚人的好成績。

“放松，放輕松，穆迦。到了這兒，什麽也不要去想，哪兒熱鬧咱去哪兒，看見好的，中意的，不管多貴，買買買！”

只有到了市集，摩肩接踵的熱鬧場景才會鼓舞特拉拉爾，在穆迦面前重返往日之光，成串的話滔滔不絕地匯入嘈雜的背景音。

市集上每個攤位前都擠滿了人，賣什麽的都有，有賣藝雜耍的，有賣珍寶玉石的，有賣奇禽異獸的，有賣船艇槍炮的，有賣靈丹神藥的，還有販賣人口的。

“星子？”穆迦驚詫道，好像在走過去的人群裏看到了車菊星子。稍楞了一楞，他連忙轉身回去，沖到對面漸遠的人群裏。

“星子，星子！”

“穆迦，沒有星子。這離著地球好幾個十萬八千裏呢。她怎麽可能在這裏？”特拉拉爾知道車菊星子是穆迦在地球上的戀人。

“對啊，她怎麽可能會來這兒呢！”穆迦悵惘若失，懷疑自己因為過於思念而看花了眼，剛蹦起的火星瞬間熄滅，心底又恢覆了有如墓地的肅殺。

他默默地站在路中央，任由無可阻礙的人流洶洶而來，分開，轉即又合上，好似義無反顧走進和他相連的深淵，全都不可逆轉地消失，像那時間大河，從無窮無盡流向另一無窮無盡。

“走吧，”特拉拉爾不敢去碰穆迦，始終保持著尺半距離，“走吧。前面說不定有你喜歡的。”

穆迦剛要走，突然顫抖了一下，失聲喊道“赫爾絲麗公主？赫爾絲麗公主！”一邊喊，一邊疾步向前，很快被人群挾裹卷走。

“今天是相思病犯了？”特拉拉爾搖搖頭，本來是想帶他出來散散心，好交流交流感情，誰想倒勾出了心病，還是那種可以無聲無息就把人擊垮的。

“穆迦，你看錯了。穆迦！公主也不會來這裏的，王族的事哪能忙得完？”眼看穆迦要沒影了，特拉拉爾連忙追上去，生怕一分手就此天涯路遠，生金蛋的雞跑了。

“赫爾絲麗公主。”穆迦從背後抓住一位姑娘的胳膊，她身穿紫色羅裙，背影倩倩，身姿裊娜。

“你是誰？”那姑娘雖不認識穆迦，看他模樣著急得可愛，不由得抿嘴笑了起來。

“還有這樣的女子。”穆迦心中暗暗稱讚，能讓他發出如此感嘆的，實在寥寥無幾。

女子模樣和赫爾絲麗很像，只是身量纖巧些，容貌或許比之差了二三分，但更加嫵媚，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散發出一股力量，直透觀者內裏，攝人魂魄。

這種力量不具備一絲一毫的破壞力，卻能毀人於無形，一旦催動防無可防，唯有不動心門，閉封五感，方可解其道。它力不及清風，卻能催生出新的力量，推動世界的大輪。它就是力量的第二審判者。

“找到了公主了嗎？累死我了。她就是赫爾絲麗公主？”特拉拉爾總算追上了，氣喘籲籲。

“偉大的特拉拉爾船長。”不知從女子身旁何處，閃出一名高不滿五尺的矮胖子，像只大龍貓。

“啊哈，還有知道我名字的。你是？哦，普朗特斯老爹。有什麽好貨？”

“大龍貓”努努嘴，呵呵笑，“金玉在前，這等還入不了船長的眼？”

“見笑了，我有眼不識金鑲玉。這位是我兄弟，穆迦，G區的‘戰神之光’，直升王冠賽總賽。”

“幸會幸會。”“大龍貓”一抱拳，穆迦卻不理會。

特拉拉爾圍著女子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說“好，好，好！科賽爾族都要滅絕了，你哪裏弄來的絕佳極品？老爹可要發大財了！”

“不嫌棄，船長就收了吧，一般人也不敢有這妄想。能在這裏遇見也是有緣人吶。”“大龍貓”的胖臉笑得團成了一朵盛開的牡丹花。

“我哪有這福分。慢慢等，千萬別輕易出手，大金主還在後面呢。賽區的已經比完，冠軍淘汰賽馬上就要開始了。還會有大批人來。”

“我要她了。”在一旁一直不出聲的穆迦說話，像拋出一塊兒大石頭。

“穆迦大人有眼光，有魄力！好的看到了就得拿下，真是冠軍做派。”“大龍貓”雙手豎起大拇哥，臉上的牡丹開得更艷了。

“這個…”，特拉拉爾猛使眼色，擠眼挑眉暗示穆迦收回這個念頭。

可穆迦仿佛沒看見，接著問，“多少？”

“哪能和未來的冠軍談錢呢，多少，您看著賞就是了，這要說出去我臉上也有光不是？”

特拉拉爾無法，硬把穆迦拉到一側，“你可能不了解，科賽爾族是亡人之族，和人人橫死，在哪個星球哪個星球雕零。有人說，他們是妖族後裔，受了眾神詛咒。這女人要不得，咱們會倒大黴的。”

“你不是覺得我會贏得冠軍嗎？”

“恩。所以不要讓這災星毀了這麽好的機會。”

“路西法王冠賽的冠軍，是被神選中可以登及彼岸，與神交談的人，對吧？怎麽會相信這種無妄之談？就算人們說的是真的，一個末微之族，能影響到真正的天選之子嗎？”

“不過…”

“不要再說了，如果你非要堅持，那就走吧。”

“什麽？你…”特拉拉爾想大發一頓脾氣，可看了看穆迦，忽然嘆口氣，“我當你是朋友。”

“是嗎？這樣欺騙自己不累嗎？”穆迦非常不屑。

“也許吧。誰知道呢？”特拉拉爾的眼睛頓時失去了光彩，聲音語調低了許多。“我來和他談。她很貴，起碼值上一座城。哪裏有這麽多錢？”

“老爹，這女人哪兒弄來的？有證兒嗎？”特拉拉爾說話變了腔調，不見了寒暄時的熱情。

“啊？船長，這是什麽意思？你明白咱們買賣的規矩，現買現賣，不問來處，不問歸屬。”“大龍貓”皺起鼻子，下意識地拉住“紫羅裙”的衣服往後扯。

“你算是說對了，我不想做什麽買賣。現在我以G區‘戰神之光’代表的名義問詢你，你必須回答清楚了，否則她將被賽區組委會收監保護，而你將被驅逐。”

特拉拉爾不是在嚇唬“大龍貓”，“戰神之光”在賽區內地位崇高，有很大的發言權，強勢起來甚至有時能夠左右組委會的決定。

“特拉拉爾船長，你在威脅老朋友？想想‘泰西斯號’往日何等榮光！”“大龍貓”邊說，邊擋在“紫羅裙”前面。

“對不起，我的老朋友，可惜我現在是穆迦大人的代表。他對您這一行為的合法性產生了懷疑。如果還想繼續留在路西法星的話，您必須現在做出決定。”特拉拉爾的話好似從鼻子裏滾出來，冒著熱氣。

“哼！我們走。”“大龍貓”拉著“紫羅裙”就要走。

“這裏是路西法星，你大概忘記了吧。”特拉拉爾陰陽怪調地拖著長音。

“大龍貓”楞了楞，紅光瑩潤的大圓臉變得灰沈暗淡，牙齒咬得咯吱吱響，隨後強擠笑臉，“既然喜歡，就送給穆迦大人了。”

“嗯，嗯，嗯。”特拉拉爾擡手，對著“大龍貓”指了又指，“老家夥！”

這時，“紫羅裙”春風扶柳地走上前，款款一禮，柔聲說“穆迦大人，我們自然不能和您比，賽場上是憑實力說話，輸贏靠一拳一腳打出來，而小女子雖卑賤低微，可一進集市也就自有了價格，是我不值一文嗎？穆迦大人。”

“哼哼，難道你希望被賣給惡心的蟲族？還是到煙花柳巷？他們喜歡出高價。”特拉拉爾嘲諷道。

“咱們有多少錢？”穆迦冷冷地問。

“百十金幣吧。”此次出門，特拉拉爾帶足了錢，抱定主意要大花特花，過過倜儻瀟灑的癮。

“我說的是賬上還有多少？全部加上。”穆迦說時看了特拉拉爾一眼，眼神有如兩把冰刀，先把特拉拉爾凍上，然後隨時要切割穿鑿。

“2289枚金幣。”特拉拉爾事覺不妙，感到脖子上有涼風吹過。

“記住這個數，明天上門來取。錢不多，可以嗎？”穆迦望著“紫羅裙”說到。

“大人給一個銅板就是恩賜，哪裏敢說多少呢？”“大龍貓”臉上的大牡丹又綻放如初。

“大人能傾盡全力，小女子很是感激。只是這些錢，他一枚也不配拿，可還得給。大人有什麽好的法子嗎？”

“大龍貓”臉色大變，連忙哀聲求道，“特拉拉爾船長，老朋友…”不等話講完，“噗通”倒地，揚起一地塵煙，只見前額多了一排蟻穴口大小的洞，墨綠色的血汩汩流出。

“給我安排比賽。”穆迦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紫羅裙”，一邊說。

“嗯。不往後拖一拖嗎？過早的暴露實力可不是好事…”特拉拉爾見穆迦連瞧也不瞧他，便咕噥噥把下面的話咽回了肚子。

“大人，我是科賽爾族的依羅娜。”“紫羅裙”飄飄然走到穆迦身邊，極自然地挽起他的胳膊，宛若溪澗順流水而下的一朵睡蓮，妖冶芬芳使人心迷意炫。

此時依羅娜怎麽也不會想到，被穆迦買下後，再和這個男人見面就要等半年之後了。

那是一天晚上，寒露初降夜色濃透。依羅娜又沒等來穆迦，孑然一人坐在花房的秋千上，隨手摘下一朵盤旋著火紅螺紋的紫花，拿在鼻前嗅聞，一邊望著天上皎潔的圓月，心想，他一定也在看這月亮吧。

庭院和花房僅一墻之隔，墻上開著一個小門。依羅娜自打住進來就沒出過自己的房間和花房，假如穆迦想要見她，就必須來找她。

有時在花房消夜，聽到庭院裏來了人，依羅娜便支走隨身女仆，一聲不出，花房這邊就像只收翅靜立的孔雀。

穆迦喜歡庭院觀月的事，是特拉拉爾告訴她的。說的那天他興奮不已，像是發現了重大秘密，他說穆迦之所以喜歡月亮，是因為地球也有月亮，大概看月的時候能把他鄉作故鄉。

從那以後，每及夜幕來臨，依羅娜也都擡眼望天，看看有沒有一輪月，彼時那是她和那個男人之間，同處一個空間裏的唯一聯系，看見月亮就好像看見了他的臉，和他的心。

依羅娜正漫不經心地想著，一雙熱到簡直灼燙的手摸到沁涼的臉頰，不經意間耳後多了一人，不用回頭她也感覺到是那個半年來只見了一面的男人，他像醉酒了一樣喘著粗氣。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依羅娜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坐姿，過了一會兒，由於肌肉酸楚手一松，紫色的火紅螺紋花掉了下去，穆迦伸手接住，然後默默地把花還給依羅娜。

“謝謝。有半年了，為什麽不來我這裏呢？是不想見到我嗎？還是它本來就是一場男人間恣逞使氣的游戲？”

“……”

“既然你有問題想問我，幹嘛不問呢？憋了這麽久，不累嗎？有趣。”依羅娜膩滑潤澤的臉上，娥眉微蹙，卻生出淺淺的笑容，有風吹過就能散去。

“……”

“不說話我就走了。你是我見過的最沒膽量的男人。”依羅娜把毫無掩飾的鄙夷，像顆剝了殼的熟雞蛋，用目光圓滾滾地傳給了穆迦，待到擊中他的心房了才要撤身離開。

“那天我明明看見了星子，赫爾絲麗公主，眼睛沒有欺騙我，可轉眼就看不到了。她們都是你變的？”

依羅娜沒有馬上回答，她突然間感到，一股新鮮的腥甜味在空氣中彌散，而且氣味越來越強烈，氣味之後還有一種令人生畏的力量。

像是搏動的心臟裏面，有東西不停地撞擊著包膜要出來，這力量起初還在氣味裏，沒用多長時間，它就撐破了氣味的屏障，只等獵物一出現，便要像猛獸獵食一般撲出，完成最後的死亡儀式。只要獵物不露出它的豐美，這野獸也就一直在草叢裏潛伏伺機。

但依羅娜生來不害怕野獸，反而以逗弄之為樂，常常被危險和恐懼拿徹骨的生鮮滋味所誘引。

“你是說她？”依羅娜笑臉盈盈，說著已換作車菊星子的模樣，連靈動可愛也絲毫不差。

“星子？星子，星子……”穆迦再也忍耐不住，把依羅娜抱進懷裏，不停地撫摸她的頭發，嗅聞她的氣味，好似此刻懷裏的人就是車菊星子。

盡管依羅娜有心理準備，可還是被這般激烈反應驚到，她沒想到穆迦竟對心中念想的人癡迷到以幻為真。

“你不會哭了吧？”依羅娜咯咯咯笑起來，接著又說，“還是你說的是她？”

“赫爾絲麗公主？”穆迦松開依羅娜，可仍緊緊握住她的雙手，依然不能克制身體的顫抖，因為他心中的漣漪已蕩波瀾。

“是不是你看錯了？”依羅娜收起笑容，變回也不可謂不漂亮的臉，故作嚴肅端謹。

“你會幻術？騙人的把戲！”穆迦眉毛豎起，把依羅娜的手甩開，有如秋風掃落葉般決絕。

“難道你的眼睛會欺騙你了？你的眼淚是假的？你心中所想所念也都不過是虛幻？”

“不是幻術又是什麽？”

“科賽爾族的秘術，讀心和化形，這可不是不入流的江湖雜耍。”說到這裏，依羅娜的眼睛猶似有淚光閃了幾閃，隨即苦笑自嘲，“它毀了一個種族呢。”

“我變化的不過是你心中所想，想得如何真切就變得有幾分逼真。要說騙人，也是你自己騙了自己。”

“這麽說，我心裏想的什麽，你都能知道？”穆迦凝視著依羅娜，好似花房裏滿是濃烈的油氣，丁點火星就能引燃爆炸，一切都化為火海。

依羅娜望著穆迦的眼睛，並不畏懼他那眼神裏漸漸張開的深淵口，像是優雅的花樣游泳運動員，站在比賽的水池邊，要跳下去一展曼妙的芭蕾舞姿。

“是的。”依羅娜又露出淺淺的笑，說完話時變作赫爾絲麗的模樣。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