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動而熱烈的掌聲，因寥寥數人，在不算太大的封閉空間裏也顯得稀稀落落，失去了應有的氣勢，對圍在其內核的籠子的沖擊滑稽可笑。

籠子反而成了無情的看客，嘲弄著來自觀眾席軟綿綿的掌聲。籠子由深藍色的精鋼合金制成，在熾熱的太陽燈下亮如卷曲的鏡子。

詭異的曲面鏡子，映著四圍各樣事物的扭曲，包括一張張不同的臉，有的吃驚地張大了嘴，有的嘴角不動聲色地微翹，有的木刻石雕般沒有變化的表情。

藍色鏡子裏出現次數最多的，是一柄黢黑的劍，和握著它的少年，還有被劍刺中流血不止，佛陀轉世般的巨人。

世界被舉劍少年的意念凝固靜止，隨著巨人一聲疼痛的吶喊，止住世界的水晶之堤壩，破碎被時間之水沖進歷史的大河，心窩的血繼而順著寬厚的劍體淌出體外。

巨人的死是確然無疑的了。雖然他力敵猛虎的雙手牢牢攥住了長劍，可沒能阻擋鋒利無可擋的劍刃劃開肌肉刺進“砰砰”跳動的心臟。

勝利即在眼前，少年的臉上反而現出了惶遽不安的神色，似乎他無意把劍捅進原本壯如山巖的肉體，而是巨人自己把劍拽了進去。

如同久不吸血的吸血鬼，少年手中的黑劍一觸碰上紅色的血液，便活了一樣不顧一切地向深處鉆去。少年用了很大力氣才拔出了這把著了魔的殺器。

巨人先是張大了嘴巴，一幅不相信所發生事情的驚訝痛苦表情，旋即驚恐變成了安慰的微笑，像是在撫慰一位做錯事了的孩子。這讓觀賞的掌聲戛然而止，不知所措。

“不！”在一雙懸掛於天空的巨大眼睛毫無感情、穿透所有的註視下，巨人終於倒向地面，黑色的劍從手中滑落，少年不禁失聲大喊，外部的世界開始坍塌形成旋轉的渦流。

“啊！”馬鐵豆猛地坐了起來，從睡夢中驚醒，現實世界的枕頭已被汗水浸濕，烏黑光亮的頭發像是剛剛被水洗過。

他朝一尺外的另一張床看去，蜷縮著的馬鐵錘睡得正香，鼾聲震天。馬鐵豆邊看，邊自言自語，“可能他厭倦了這樣的睡姿，他是想嘗嘗伸展開後的痛快滋味。”

“紫夜，現在還好嗎？她要是在，那該多好。”馬鐵豆鼻頭一酸，冒出的淚花濕潤了緊繃酸澀的眼眶，他想念起數千公裏以外的城市，曾帶給他無數快樂的樓蘭。

一個月之前，他還從未想過要離開那裏，更沒想過會和白紫夜分開。在過十歲生日時，馬鐵豆許下了“哪怕收獲神的詛咒，也要娶白紫夜”的願望。

白紫夜給他講“華胥之城”的愛情故事時，臉上常洋溢著不可莫名的幸福感，這讓他發誓要沖破神與“華胥之城”對原生大陸設下的藩籬。

重溫了當年稚嫩可笑的願望和誓言，馬鐵豆舒展的眉頭再度緊鎖，望著對面占滿整張床的身軀背影，喃喃道“要是紫夜還在身邊就好了”。

那時馬鐵豆11歲，和白紫夜學習格鬥術有三年了，而馬鐵錘已經出師開始自行修煉，不再需要別人手把手細致入微的教授。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的氣溫創紀錄地升到了40度，手摸向哪裏，哪裏都是燙的。天上堆積了厚厚的烏雲就是不下雨，樓蘭城像是捂著蓋子的大蒸籠。

不喜歡悶在家裏的白紫夜提議去城外河裏游泳，馬上得到了馬鐵豆拍手讚許。他們還帶上了無論去哪兒都要跟在身後的馬鐵錘。

跳進河裏被水完全擁抱的一瞬間，整個世界都變得清涼舒服了。等到體內的燥熱被河裏的水吸得差不多了，白紫夜與馬鐵豆、馬鐵錘打起水仗來。

“滾開！給我滾開！”

趁白紫夜揉眼睛，馬鐵豆和馬鐵錘開玩笑地潛入水下，想逗逗把他們打得求饒的白紫夜。誰知，游出一段距離剛浮出水面，就聽到了白紫夜的喊叫聲。

一群十七八歲的少年不懷好意地把白紫夜圍了起來，馬鐵豆從遠處粗略看了一眼，那群人大概有七八個，於是趕緊與馬鐵錘一起奮力往回游。

“你們是誰？給我走開！”

“哥哥們疼你，不走開呢！”

“不走，我可喊了！”

“喊啊，哥哥們就喜歡妹妹害怕的樣子。哈哈哈！”

“哎呀，年紀不大，卻長這麽大啦。來，讓哥哥們摸摸看！”

“不要臉，滾！”

“噗通”“啪啪”，身體撞擊水面的聲音四起，白紫夜與出言不遜的少年動起了手，其他人迅速加入爭鬥。

不多時，一件白色的物體被拋向了天空，隨後又掉落浮在水面，隨著波浪搖搖晃晃閃著刺眼的光。

“不好！”馬鐵豆看清楚了，那是白紫夜今天所穿的新泳衣，那群人好像帶了刀具。要不然以紫夜的身手，不會這麽快就被剝去了衣服。

剛剛還和他並行的馬鐵錘，此時把手臂掄開，像高速行駛的車輪，拍打出兩團激起多高的浪花。從馬鐵豆身邊游過去時，他看見鐵錘的眼睛因充血通紅，眼神猙獰無物甚是可怖。

只聽幾聲猛獸樣的低吼，圍住白紫夜的不良少年們，被馬鐵錘一手一個，隨便抓住哪個部位扔出了水面，像是沸鍋裏逃生的跳跳魚。

就剩最後一名長發少年了，他被從天而降發了狂的巨人嚇得渾身發抖，手中一柄銀色的小刀因肌肉癱軟掉進了水裏，呆呆地望著山巖雕塑成的馬鐵錘。

馬鐵錘走到長發少年近旁，一手劈向水裏抓住他的一條腿，一手抓住脖子，“謔”一聲把他撐出水面，舉起老高。長發少年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啊！”

“住手！快住手，鐵錘！”馬鐵豆也趕了過來，看見鐵錘想要撕裂所舉之人的架勢連聲制止。

馬鐵錘好像沒有聽見，只略微停頓了一下，手臂的肌肉再度鼓脹，長發少年又如殺雞一般喊叫起來。

“鐵錘，停手！”白紫夜顧不得害羞，從水裏挺出，一胳膊擋住白皙嬌嫩的雙乳，一手去拉兇煞模樣的馬鐵錘。

長發少年喊叫了幾聲被扔向了岸邊，馬鐵錘“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像是從夢中驚醒。對他而言，打發幾個少年毫不費事，倒是打破夢境著實花費了一番氣力。

現在的鐵錘更讓馬鐵豆感到害怕，他總覺得神秘的“黑狗”給鐵錘施了可怕的暗黑魔法，將不可馴化的獸性汙染了鐵錘海藍寶石般的眼睛。

以往馬鐵錘充當著守護神和保姆的角色在逐漸消淡，馬鐵豆的話失去了號令以從的效力，為了不激怒鐵錘，使得兩人關系的裂痕不再加大，他甚至變得小心翼翼。

還有一天就要上山演出了，等到舞臺的幕布徐徐拉開時，他和鐵錘的命運都將變成定局，無法挽回。令人沮喪的是，馬鐵豆心裏很清楚，他的力量左右不了任何東西。

原本唯一可以依賴的卻擁有了敵我模糊的屬性。每念及此，馬鐵豆的心陣陣疼痛，猶如被人生生撕扯。“不如偷偷溜走吧？”念頭藏了這麽久終於還是冒了出來，冒出來了就再按不回去。

“太陽馬戲團”在一個狹小的群體裏，歷代是作為傳說存在的，大部分時間裏只是口耳相傳，難見真容。所以“黑狗”團主並不需要發愁正式演出的上座率和門票收入。

如果“華胥之城”是一座神性之地，能讓人領略來自神界的光輝，那“太陽馬戲團”也可以說是一個小小的神性之體，它可溯源於神的暗影。

比起太陽的光亮，耽於享樂的人們更熱衷打探神背後的陰影，“太陽馬戲團”也就成為他們獵奇的首選目標。世代相傳的古老，讓馬戲團的劇目演變為向神祈禳的祭品，淪為重要的附屬品而得以存在。

卡卡拉爾峰是貢卡巴拉這個區域最高的山峰，終年被冰雪覆蓋，像是火爐中一顆冰冷的藍色寶石。貢卡巴拉的人除了一年一度祭拜“華胥之城”外，也會為卡卡拉爾峰舉辦神聖而隆重的祭祀大典。

“黑狗”團主把馬戲團的演出場所設在卡卡拉爾峰上，那就再合適不過了。每位前來觀看“太陽馬戲團”劇目的人都覺得自己被神性籠罩，因此他們坐在古代酋長才有的草棚下，處於一種即將癲狂的邊緣。

能在山體如此陡峭高聳的地方搭建出如此巧致的舞臺，本身就是令人嘆服的奇跡。馬戲團正式演出的當天，一共來了12名觀眾。

他們在入口處相互招手致意，相互作著窺視了神之背影的見證人。其實，劇目開始前他們此行的目的便達到了，劇目的好壞也就無關緊要，它只是一道正餐後的甜點。

演出的帷幕除去了，鋼筋鐵骨的球形雙層舞臺讓人們嘖嘖稱奇，好奇要上場的究竟是什麽東西，竟需要這樣堅固的特制封閉空間。

這時，球體的一層和二層同時出現了一個黃色光圈。先是鬥志昂揚的馬鐵錘從一層舞臺的光圈憑空走出，引起了現場的騷動，他們從未見過這種神奇的出場方式，也從未見過體型如此龐大的人類，像極了貢卡巴拉城壁畫上的戰神。

接著，一位瘦小的少年從二層的光圈也走出來了，慢吞吞地一副滿不情願的表情，他正是神情沮喪惶惑的馬鐵豆。草蓬下一陣噓聲，他們也從未見過如此氣餒的演員。

五分鐘過去了，人們看不到臺上兩個人之外再出現任何新奇的東西，沒有道具，沒有表演，兩個主角也茫然無知，呆若木偶。

當草棚下的大人們要一點一點耗盡耐心時，閃著冷光的籠子裏有了勃勃生氣，一群胸腔發出低沈共振的獅子出現了。

仔細看看，它們又不像獅子，像是猛獸界刻意取媚逗樂的小醜。有的兩只眼睛長到了一起，幹脆以一只眼示人；有的犬齒長到了嘴巴外面，足有五六寸；有的身上覆蓋著一層魚鱗狀東西，像是穿了鎧甲的武士。

其中，只有一只的樣貌才是人們所熟識的獅子，而它的體型猶如獅子群裏的馬鐵錘，它毛色發青，威嚴地立在獅群的最後面。

不耐煩的人們拿起酒杯，一仰脖兒喝凈了裏面的酒，他們不願因為一會兒可能發作的酒癮而錯過什麽驚心動魄的好戲。

“我的個古老爹爹！”馬鐵豆倒吸一口涼氣，放佛一下子被丟進嚴冬冰河裏，全身的神經關節都被瞬時凍住。

這群奇形怪狀的獅子有七八頭之多，個個瘦骨嶙峋，如果在黑夜望去，像是一群奔走的骨頭架子，眼睛裏的藍光也將顯露無遺。

它們無不流著絲連到地的哈喇子，這警示著馬鐵豆要小心應付，它們可是一群失去王者之風的獅中餓鬼。

突如其來的腥臊氣味，濃烈得讓人工構建的暫時空間裏的空氣分子成為興奮的催化劑，數以億計地攻入人們的神經系統。

八名男性觀眾受到雄性激素的蠱惑，產生了變為古戰場上的戰士的錯覺。當然，他們不可能去獵殺那幾頭品相不佳的獅子，獅群中的馬鐵豆是他們戰士精神的化身，他必須殺死那些醜陋的野獸。

處於首領地位的青色巨獅狂吼一聲，整個籠子都好像被震得搖晃起來，馬鐵豆一個沒站穩，身子失去了平衡。

就在此時，獅群發動了攻擊。對於過於瘦小的獵物，它們沒有采用圍捕等高級的策略，而是很直接地直沖過去，要把獵殺目標踩成肉醬。

跌倒的馬鐵豆沒有站直身子，有如猴子攀爬的身形，“噌噌”向籠子的高處爬去。到了籠子的頂點部位，馬鐵豆發現身子不由自主地朝下滑去。

原來，籠子的設計者對合金做了潤滑的處理，使得籠子的金屬骨架像是塗了一層油。剛才馬鐵豆完全是借助助跑的慣性沖上籠子的上部。

獅群跑到他的身下，幾次縱躍，便用利刃般鋒利的利爪劃破了馬鐵豆的衣服，如果他的身體再下滑幾厘米，獅爪將割開他的肌膚。

“按下你手表上的紅色按鈕，獅群將會消失。”一個蒼老的聲音從空中傳來。那是團主“黑狗”的嗓音，馬鐵豆聽得出來。

馬鐵豆找到左手手腕上手表的紅色按鈕匆忙按下，“黑狗”的聲音再度響起，“籠子中間的隔板將打開三秒。”

沒有任何懸念，獅子全部掉落至一層舞臺。雖然相繼發出“砰砰磅磅”的巨響，但跌落地面的重擊，沒有給已經餓瘋的獅子們造成多幾秒鐘的困擾。

它們以閃電般的速度，包圍了正在納悶兒隔板上面發生了什麽的馬鐵錘。這個肉味香郁的大塊頭更合獅群的胃口，調門高了許多的吼叫夾雜著興奮和狂熱。

即使是巨人馬鐵錘，只對敵那一頭青獅就已無取勝的把握，何況還有另外六七頭奇異的獅子，單憑一雙肉拳很難能全身而退。

三秒鐘的時間不能算長，籠子隔板重新合上的前一秒，獅群從跌撞爬起即要形成包圍之勢，馬鐵錘仰頭看見了一臉驚恐的馬鐵豆，兩人第一次眼神相遇如電擊石火。

對於馬鐵錘這樣體型，而且擁有強大破壞力的食物，獅群沒有草率地展開進攻，它們忍住饑餓等待著青色首領的號令。

只要青色頭獅發出戰鬥的聲響，其餘的獅子便會一沖至前，爭先作第一頭被目標殺死的活靶子，為剩下活著的戰士創造觀察偷襲的上好機會。

它們嗅出了馬鐵錘身上有種熟悉的氣味，和獅群領袖散發出的一模一樣，那是獸中王者的氣息，任何生靈不可冒犯。

這激發了獅子們的鬥志。卡卡拉爾峰上肆虐的狂風，被不時直幹雲霄的野獸吼叫聲蓋住，山谷裏的回聲令人毛骨悚然。

上百萬只蝙蝠受了驚嚇急匆匆飛出巖洞，像一大片烏雲遮天蔽日逼近貢卡巴拉城。城裏的人看見後，以為是神跡顯現，紛紛走向街頭朝著蝙蝠雲的方向跪拜行禮。他們把這一事件當成了神的末日警示，表達出神對城裏日益腐化的嚴重不滿。

卡卡拉爾峰上的激鬥仍在持續中。八頭鬼獅裏已倒下了五頭，另有兩頭受了重傷，至今完好的青色頭獅還在蓄力，伺機給予獵物致命一擊的最佳時刻。那將是獅群的最後一擊，意味著獵物的生命必會落下帷幕。

馬鐵錘這邊的狀況也不是太好。身上的衣服碎得不成樣子，身上到處是血，分不清到底是他的，還是野獸噴濺上的。

一只血色的胳膊軟綿綿地耷拉下來，手裏攥著一柄彎曲的乳白小刀，仔細觀看，那是不知從哪頭獅子嘴裏拔下的長犬牙；一條腿的腳踝部位露出了雪白的骨頭，包縛上面的肉不見了。

死神的影子被燈光照了出來，他宣判死亡的鈴聲又要馬上響起來了。在場的人們，無一不為馬鐵錘默默祈禱，他是他們戰士幻想的化身。

現在巨人還不能倒下，受傷了的獅子應當識相地投懷送抱，暫且充當下死神嗜血的下腳料。馬鐵錘，一位勇猛無敵的戰士，他的命運要在與青色雄獅搏擊時達到輝煌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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