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蘭昏過去也沒有多久就醒來了，天還黑著，自己躺在昏黃的燭火下，無人照看，顯得有些不真實。高蘭支撐著起來，挪到了古三爺的房間，古五叔正靠在古三爺的床頭打盹。高蘭進去時，還喘著氣，古五叔人敏感，一下子就覺察到房裏來了人，立刻驚醒站了起來，還沒有揉眼睛就問道：“誰？”

“五叔，是我。”高蘭有些愧疚，這種時候，自己怎麽能暈倒呢？她麻利的來到了古三也的床邊上，對五叔勸道：“五叔，明兒新店還要開張，您還是去歇著吧。”

古五叔一楞，眼下三爺都這樣的情形，大夫都說只怕是這幾天的事兒了，這夫人怎麽還這麽古板，想著去開張？莫非她就是個鐵石造的心腸，或者她壓根就不在乎三爺的生死？到底還是太年輕了啊。

高蘭把古五叔的這份失望看在了眼裏，這種時候卻也懶得解釋了，只再催了古五叔一回，就硬是叫古五叔離開了。高蘭望著床上像是睡得安穩的古三爺，哪裏就有大夫說的那般兇險了。她剛才睡覺前隱約記得自己喝過藥，興許是藥力的作用，此時她並不困。小時候有算命的就給自己算過，說自己將來非富即貴，就是會孤獨終老，沒有夫妻同死的福氣，便是膝下也有子無孫。她進古家作妾的時候，就把這茬給忘了，如今這大半夜的倒是想了起來。不曉得為什麽，高蘭竟然心中犯怵，覺得這個算命的說的也許不錯，如今自己兒子有了，可丈夫卻危在旦夕。

“三爺，我感激您帶給我的一切，護著我到這一方安寧的地方，得一個安生。”高蘭對古三爺有敬意，卻沒有愛戀，她對古三爺的情感，差不多同古五叔是一樣的。此時若然古三爺沒了，她就要一力撐起整個家，既當女人又要當男人，讓後的日子艱難可想而知了。

高蘭毅然在第二太陽照著窗棱的時候去開了張，生意算不上紅火，可卻越是吸引了一批客人，算是開了個好頭。只不過上天從來再打開一扇窗子的時候，一定會關上一扇門。當高蘭挨著落日的餘暉趕回家門時，屋子裏好些個人都哭哭滴滴的，她心中一沈曉得不好，可當古五叔帶著白孝從裏屋出來擦著眼淚告訴她說三爺沒了的時候，她還是不能接受的。高蘭擺擺手，並不願意直接去三爺那裏，她總覺得這不是真的。

等高蘭去古明拓那裏，見著了無論怎麽哄就是一直哭泣不止的古明拓時，高蘭這才忍不住落下了眼淚。分明就是父子連心，沒了父親的孩子，從此就失去了保障，這樣的世道，別的不說，就是前日得罪的張萬金就會把自己生吞活剝了。

“夫人，您真的不去前頭嗎？”乳娘看著眼淚簌簌流下來，卻安靜的沒有聲帶似的高蘭，心裏也十分的同情，道：“少爺交給我，您放心著。看看去吧，三爺走的安詳。”高蘭卻知道乳娘說了謊，三爺生前日日難免，偶爾睡著了都是在噩夢中驚醒的。如果他心安，根本不會死的這樣早。她此時也已經從心底裏接受了自己已經成為寡婦的事實，堅毅的站了起來，從容的走向了古三爺的房間。那屋子越來越近，高蘭只覺得自己的步子越邁越沈。

古五叔忙著左左右右的事情，確實不曾註意到高蘭前來，等高蘭燒了一會子火紙了，他才看見跪在古三爺遺體前的高蘭，立刻就湊了上去，道：“夫人，你可算是來了。”

“五叔，辛苦你了。”高蘭笑不出來，卻也不至於擺出一副苦瓜臉來，問道：“可是有什麽事嗎？”。

“風水先生說，如今的天氣停十幾日太難，可七日之內卻沒有好日子。”古五叔照實說了：“三爺這樣，客死異鄉的，怎麽回去也是個問題。”。

高蘭機械的扭頭看著被白帕子遮住了臉面的古三爺，很難去接受不多日前曾經同床共枕的人，如今就是天人兩隔了。她聽出了古五叔的意思，中國人大多都講究一個葉落歸根，死了也要回歸故裏，可眼下是什麽情形，鬼子是走了，可亂著呢？誰能知道回不回得去？高蘭咬牙說道：“這件事，我做主了，七日後就照著本地的習俗葬在我前頭買了的那片地裏去，不回去了。”

“夫人，這樣怕不太妥當吧。”古五叔震驚了，覺得這女子實在是太大膽了，這樣任性妄為的話也說得出。高蘭卻還說出了更加叫他震驚的話來：“我做這件事，沒問過三爺的意思，你們要是怕，給三爺的墓穴留一個位置，等我死了，我還埋在他身邊，再向他請罪。那樣，三爺也就不孤單了。”高蘭既然把話都說成這樣，古五叔不好再反駁了，嘆了口氣，下去照著臯蘭的話去安排了。

接下來七天，高蘭依舊去了鋪子，按著點兒返回了古宅，進去宅子依舊是披麻戴孝守靈燒紙。整個吳縣的人立刻都知道了古家出了個沒有心肺的夫人，就連張萬金也迷糊了，這樣個掃把星，就是自己擠兌了，只怕沒事還得惹身騷。就這樣古家在萬分艱難中度過了一年，第二年春天，古家越發的艱難了，大夥飯都吃不飽，哪裏會去買繡品，很快古家繡樓也雕零了。古家的下人漸漸的走了，只生下了古五叔和古明拓的乳娘兩個人，高蘭也開始下廚房給大家夥做飯吃。乳娘看著都掉眼淚，說高蘭這樣大家的夫人，淪落成日日典當收拾家業度日，實在是委屈了。

高蘭每次看著乳娘這樣哭泣，都笑著說道：“物什都是死的，當了人能活下去，活著比什麽都好。”

古五叔感念高蘭在這樣艱難的日子裏都沒有改嫁，而是帶著三爺的獨苗，這麽苦苦巴巴的活著，從吳縣退守到鄉下了，還一如既往的，這份品德，讓古五叔不忍離去。後頭古五叔救濟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裏逃難過來的女人，那女人把古五叔照顧得好，把古明拓也照顧的很好，她看上古五叔的事，高蘭同乳娘兩個都心知肚明的。高蘭想著古五叔為了古家，從被到難，苦了大半輩子了，還一個人獨過著，便挑了個好日子，給古五叔說了媒。

兩盞青燈，一身幹凈衣裳，由高蘭主婚，乳娘和古明拓做了見證，古五叔也就娶了這個踏實善良的女人。

苦日子裏的喜事，讓這麽艱難的家終於看到了一絲歡樂，古五叔的媳婦有了身孕了。高蘭打趣的說道：“五叔，若是你媳婦兒生下個女兒來，便嫁給我家的小子，若是個小子，便是我家的兄弟。”

古五叔笑笑沒有說話，他倒真心希望自己能生下個女兒來，好跟古三爺結成親家。五叔媳婦心裏也曉得五叔的心思，沒有點破，只是訕訕，這年頭，哪裏有男人不盼著自己頭胎生個兒子的。

日子苦苦巴巴的過著，好不容易熬到五叔媳婦臨盆的日子，古五叔去請了穩婆，小小的農戶院子裏，不知道從哪裏來了生產隊的人，拉了高蘭和古明拓，不容分說的帶走了。乳娘一邊要守著陣痛嚎叫的五叔媳婦，一邊眼睜睜的看著高蘭和古明拓被帶走，心驚肉跳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好不容易盼著古五叔回來了，這才趴著門框哭了出來。

古五叔以為媳婦兒出了事，趕緊的帶著穩婆跑進屋，見著媳婦瞪大眼睛指著外頭，這才明白過來，交代了穩婆兩句，立刻又跑了出去。古五叔在高蘭房子沒見著高蘭，又去乳娘房子，沒見著古明拓，心裏慌了，這才揪住乳娘問道：“夫人跟少爺呢？”。

“叫帶袖章的人拉走了，五叔，我怕啊！”乳娘戰戰兢兢的說出這句話，如今的社會是新社會了，當家作主的人不喜歡前頭的地主鄉紳，雖則古家不是真鄉紳，卻占了鄉紳的名頭。不曉得這次去是好是歹。

古五叔曉得出大事了，正打算出去尋人，卻聽見自己房子裏一聲嘹亮的哭聲，他的孩子落地了！古五叔喜憂參半，連忙去看了媳婦一回，連孩子是男是女都沒有來得及問就趕緊擡腳走了。乳娘見古五叔出去了，曉得高蘭有救了，這才擦了眼淚，進去幫忙照看新生的孩子。

“五叔媳婦兒，是個女孩兒，可如夫人說的話了，將來同古家少爺做個媳婦兒！”乳娘笑嘻嘻的抱著五叔的長女，喜不自勝。

五叔媳婦卻苦笑道：“如今這樣的世道，生了女兒還不如不生，即便好命如夫人，如今不也命運難辨嗎？”。

“噓”乳娘立刻阻攔道：“這話不敢再說了，我前頭可是聽人說了，如今不敢隨便講話的。講了以後就會被人拉出去游街，五叔媳婦兒，有個孩子，對於我們女人來說，總是好的，你想要男孩，往後去可以再生，總是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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