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外出歸來的卡羅琳走進警局時，夜幕再次降臨哥譚，凜冽的寒風從海港途經城市，層層疊疊的雲翳潮鳴電掣般湧向天際，月色氤氳濕潤、若即若離。在一片敷衍潦草的招呼聲，她快步穿過警員的辦公區域，拐入走廊輕車熟路地取出鑰匙開門，隨後動作倏然一滯。

卡羅琳安靜而迅速地反手闔上門扉，刻意放低的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與人交談，“又是不請自來？”

下一刻，蝙蝠俠從黑暗中現身，他神色自若道，“下次我會預約，威爾遜警探。”

卡羅琳走到窗臺邊收攏簾布，然後倚靠著桌沿，借著沁涼的月光仔細打量起眼前這位“哥譚的英雄”——他的雙眼依然深邃、肩背依然挺拔。克萊恩的精神毒素似乎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癥，卡羅琳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然後換上另一幅表情，不置可否道，“真遺憾，我已經習慣你的‘禮貌’了。”

蝙蝠俠不打算把寶貴的會面時間浪費在互相諷刺，所以立刻從腰帶後取出想要交給卡羅琳的東西，擡手遞到她的眼前。

“這是——”卡羅琳擺弄起手中的電子設備，“通訊器？”

“如果我在哥譚市內，它可以比蝙蝠探照燈更快找到我，還有——”蝙蝠俠順勢展開下一個話題，他略微抿起唇角，試圖將語調抑遏成以往不動聲色的模樣，但言語間還是不可避免泛起波瀾，“關於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我想向你道謝。”

“……”卡羅琳幾乎已經習慣了蝙蝠俠的冷淡疏離，她微怔片刻，然後謹慎地挑選起措辭，“沒關系，我相信如果立場相反，你也不會把我丟在窄島……別擔心，我沒有碰過你那個連脖頸都不能轉的石墨頭盔。”

她與蝙蝠俠的相遇糟糕透頂，但現在兩人的交談卻透出幾分微妙的……融洽。

“我知道。”他的聲線愈發低沈平緩，像是夜晚侵蝕礁石的海浪，“所以，卡羅琳——”

“——為什麽不揭開你的面具？”憑借直覺，卡羅琳猜到了他潛藏在心底的疑問，“當我走出這間辦公室，每一個人都把你當成英雄，不過我知道你為什麽會成為‘蝙蝠俠’——如果你只是一個血肉之軀的普通人，沒有人會害怕你、沒有人會敬畏你，他們知道你是可以被擊敗和摧毀的，但是成為一種標志、一種象征，你就能超越人類的概念，成為恐懼的化身，讓哥譚的罪犯以為你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蝙蝠俠，我們是同伴，而同伴關系需要信賴和尊重，我理解你的每一個選擇，盡管我很清楚你只是一個穿著蝙蝠衣的普通人。”

蝙蝠俠聆聽著她的話語，棕黑色的瞳孔沈在濃深的陰影中熠熠發亮，仿佛燃燒流落的星火。

“‘一個穿著蝙蝠衣的普通人’。”蝙蝠俠在心中反覆咀嚼著這句評價，思緒浮沈間，他下意識追問道，“你一直在觀察我？”

“我的職業病，先生。”卡羅琳將垂散在頸間的鬈曲黑發拂到耳後，隨口答道。

這個似是而非的答案沒能帶給蝙蝠俠多少感觸，但她漫不經心的神態卻忽然勾起了他幽微的心緒。

在他剛剛回到哥譚的時候，卡羅琳曾對他說，“你看起來……有些不一樣了，韋恩先生。”

蝙蝠俠有足夠多的理由相信——在那一刻，卡羅琳·威爾遜就看出了他的“與眾不同”，她無需任何提示，就能一眼看破他的本質，在她面前，他的面具不堪一擊、形同虛設。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瑞秋·道斯就對布魯斯·韋恩的面具深信不疑，認為他已經變成了一個耽於享樂的花花公子，對他失望透頂。盡管這正是蝙蝠俠想要的結果，但他還是暗自渴望有人能夠理解他、接納他。

然後，他遇見了卡羅琳。

可惜卡羅琳沒有給他留下太多思考的罅隙，屋內漫長的緘默，讓她禁不住懷疑道，“你該不會感動到流淚了吧？”

“不，我只是想告訴你——”卡羅琳不合時宜的幽默感讓蝙蝠俠迅速掩蔽起眼底的情緒，“你很幸運，我的頭盔接口通了電。”

“……”卡羅琳花了大約三秒鐘的時間來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她咕噥著回敬給他一句不太好聽的臟話，然後稍微側過身，從桌上取來一份印滿蝙蝠俠的報紙，翻出其中不甚引人註意的一則新聞，“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在接手法科尼家族的案件後，我們的地區檢察官卡爾·芬奇立刻人間蒸發了。”

蝙蝠俠微微頷首，“這意味著我要開始尋找他的屍體。”

“還有一個更有趣的消息。”卡羅琳垂下眼，合攏報紙時，她似乎厭倦地嘆息了一聲，“按照程序，卡邁恩·法科尼被移交阿卡姆精神病院，我當然知道他應該在哥譚監獄度過餘生，但他……真的瘋了——精神異常、認知紊亂、身體虛弱無力、幻視、咕噥著稻草人之類的瘋話……還有一些更覆雜的體征變化，這會讓你想到什麽？”

伴隨著卡羅琳的敘述，令人顫栗、痛苦的恐懼霎時回流到四肢百骸，蝙蝠俠低語道，“喬納森·克萊恩。”

“克萊恩、或者克萊恩背後的某個人，顯然正在計劃更大、更多的陰謀，而他們的根據地，就是阿卡姆瘋人院。”卡羅琳迫不及待地說出了自己的推測，然後第一次向蝙蝠俠提出要求，“那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場所，眼下局長也不可能為我申請到調查令了。蝙蝠俠，我知道你不是無所不能的，但也算得上神通廣大，所以——請向我保證，喬納森·克萊恩會得到這份文件。”

蝙蝠俠接過卡羅琳遞來的文件夾，借助黯淡的月光拼讀、辨識起扉頁的單詞，“這是誰的病歷？”

“我的精神病史。”迎著他詫異的目光，她的聲音愈發平靜，“別這麽吃驚，蝙蝠俠。在離開軍隊以後，我接受過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你知道的……只是一點兒創傷後應激障礙，當然也有過服藥的經歷。克萊恩一直想把我弄進瘋人院，其實證據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你只需要——”

“我不同意。”蝙蝠俠將文件擱回桌上，以不容辯駁的口吻道，“這太危險了。”

卡羅琳似乎猜到了他的回答，也做好了說服他的打算，“蝙蝠俠，你有在乎的人嗎？你的意志、你的決心，讓我知道你一定有想要保護的人，而我也有同樣重視的人……在那些抗抑郁藥物讓我變得一團糟的時候，只要想起那個人，所有的痛苦都變得微不足道。我希望他在這座城市生活得幸福快樂，所以只要能讓哥譚變得更好，一切冒險都是值得的。”

“‘那個人’？”蝙蝠俠的思緒停駐在這個微妙的字眼，但他還來不及忖度更多，就看見卡羅琳拿起桌上的相框。

窗戶半敞著，夜風輕輕吹動窗幔，朦朧月光流淌在室內，卡羅琳凝視著那張值得追憶的相片，神色認真而專註，而蝙蝠俠也在照片中找到了自己的身影——七歲的布魯斯·韋恩偎靠在托馬斯·韋恩身邊，一臉拘謹地蹙眉望著鏡頭，同時緊抓著父親的手，對將來多舛的命運一無所覺。時至今日，他早已無法確切地回憶起童年的自己是否造訪過聖詹姆斯，但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的過往，卻被另一個人珍而重之地埋藏在心底。

卡羅琳斂下眼，指尖略微觸及那個懵懂無知的小男孩，然後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將相框重新擺回桌面。

蝙蝠俠望著這一幕，幾秒後——或許更短——難以置信和不可思議的情緒浪濤似的當頭砸下，哥譚的英雄猶如溺水者一般自發屏住了呼吸，但席卷而來的驚訝和錯愕還是無孔不入地迫使他僵立在原處，思緒遲滯、呼吸艱澀，心臟更是猛然加快了搏跳，因為他忽然意識到——

卡羅琳·威爾遜喜歡布魯斯·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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