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披夜色，從城市上空疾掠而過，闃寂、緘默的高樓大廈在身後綿延消逝，鉤索接連命中目標，凜冽的冬夜寒風倏忽灌滿兩翼，一呼一吸間尖銳刺骨的涼意溢滿胸腔，森白的建築外壁距離愈來愈近。旋即他忽然收攏披風，動作輕巧地鉆入其中一扇半敞的窗戶，雙腳切實踩上斑駁褪色的櫸木地板時，先前獵獵翻飛的披風頃刻垂墜在他的靴邊。

蝙蝠俠環視四下，他不久前造訪過這裏，但那時實在沒有觀察細節的興致。

這是一間狹窄、拘束的辦公室，龐然巨大的文件和資料侵占了大半空間，不過總體來說幹凈肅整。辦公桌的臺面有些不平整的凹陷、轉椅的邊角略微破損、儲物櫃缺了一面玻璃……除此以外沒有更多經人使用的痕跡，使用者似乎更專註於工作本身。

門鎖輕輕一響，手裏端著速溶咖啡的卡羅琳推門進屋，看見他時微微一怔，隨即將隱約的交談聲隔絕在外，落座開口時神態自若，“你來得真慢。”

因為法科尼家族的午夜聚會，哥譚市的警察註定徹夜無眠，他們忙著調查、取證、開會……還要騰出人手應付好奇心旺盛的記者和民眾，卡羅琳忙碌至今，墻上掛鐘的時針已經悄然擦過五點，順著窗戶遠遠眺望，黑夜漸漸蟄伏，而城市的天際線晨光熹微。

“我將證據遞交給卡爾·芬奇，哥譚的檢察官。”蝙蝠俠切入正題，聲音依然低沈沙啞，“關於窄島，你還知道什麽？”

一直以來，不論法科尼家族如何一手遮天，都不可能明目張膽地進口海洛-因，他們通常將毒品填塞在毛絨玩具的肚子裏——還能節省一筆關稅——然後把玩具熊分銷給毒販、把玩具兔運送到窄島，目的和意圖一概不明。

“我曾經試圖放過定位器，但運輸車一旦進入貧民窟，信號就被遮斷了。”卡羅琳放下咖啡，熟稔地翻找出地圖和鉛筆，描畫起法科尼家族的運送路線，“他們經過這裏，然後——這裏、再到這裏……我懷疑他們把窄島的貧民窟當成中轉站，方便擺脫追蹤，那裏的治安和警力一直不太理想。”

敘述暫時告一段落，卡羅琳擡眼望向安靜聆聽的蝙蝠俠，他就站在她身後光線稀乏的陰影處，深色的瞳孔讓人很難辨識他的情緒，可能在思考、也可能在權衡，於是她繼續道，“關於窄島，我手頭的情報實在不多，卡邁恩·法科尼出五萬美金懸賞我的腦袋，不論生死……我總不能光明正大地去那裏找死。”

“你也會感到害怕？”蝙蝠俠的視線從案上錯綜覆雜的線條掠向她的臉孔。

憑心而論，卡羅琳·威爾遜有一副相當端正、美麗的容貌，五官精致、輪廓纖細，但拂去虛妄的假象，她身上積澱的那些情緒——冷靜、沈穩、專註……使得色澤冷冽的瞳孔就像是勾連著漩渦的深海，讓人不自覺地沈溺其中，無暇關註其它同樣令人著迷的細節。

恐懼、畏怯、驚慌，所有細微的情感都不留痕跡。

“‘害怕’？其實我倒覺得還不錯，不是每個人都能知道自己的腦袋值多少錢。”卡羅琳從來不會吝嗇微笑，但眼底透不出半分真誠的笑意，總是顯得虛情假意、裝腔作勢，“不過在狙擊手把我的腦袋轟得稀爛以前，我希望我能死得有點意義。”

蝙蝠俠沈默片刻，“給我地址。”

一直在等這句話的卡羅琳立刻打開臺燈，撕下一張便簽，隨後寫就的字跡清晰流暢。桌上熾亮的燈光驅散了一小片陰影，也照亮了一直藏匿在黑暗中的相框，蝙蝠俠無意中瞥向這張合照，下意識辨清其中的內容時，回憶就像一顆猝不及防的鋒銳子彈，驟然撕裂心臟，喚起蟄伏已久的憤怒和痛苦。

人群簇擁的合照正中間，兩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正在對他微笑。

“你只需要——”卡羅琳轉過身正要開口，卻隱約察覺到他古怪的情緒起伏，略顯遲疑地看向他視線的落點，旋即她斂去笑意，輕輕嘆息了一聲，“你認識他們，對嗎？這座城市沒有人不認識他們，韋恩夫婦……”

托馬斯·韋恩和瑪莎·韋恩，布魯斯·韋恩逝世已久的雙親。

在色澤黯淡的相片中，他的父母身邊圍聚著一群年幼的孩童，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背景則是聖詹姆斯孤兒院，財富無可估量的韋恩企業滲透了哥譚市的每一個階層、每一個行業，當布魯斯想要調查卡羅琳時，他立刻拿到了一份巨細靡遺的報告。資料上說，卡羅琳·威爾遜在韋恩基金資助的孤兒院長大，所以其中某張稚拙的面孔……大抵就屬於她。

蝙蝠俠本能、麻木地思考著這些事，然後他看見卡羅琳拿起相框，她的神色從未如此柔和，“或許你會奇怪，為什麽我會和像你這樣奇裝異服的人聊那麽久……這張照片就是原因，我想讓他們的城市變得更好。”

“但是——”因為心緒煩亂，他的聲音透出無法遮掩的冷漠，“你收取賄賂，還和黑幫的人交換利益。”

“這是因為——”卡羅琳遲疑片刻，看起來有些猶豫，“你肯定不會相信，可能還會覺得我在尋找借口，但是——有時候，你看見那些惡行累累的罪犯，會覺得怒不可遏……那麽，你會不會感到迷惑？為什麽那些人會墮落到這樣的境地、為什麽他們不會愧疚、為什麽他們不會害怕……然後，你會忍不住探尋他們的動機，但不是為了同情和諒解，你只是想要找出理由、他們犯罪的理由，因為——”

不論是人類還是怪物，如果想要徹底打敗他，就必須知道他的弱點。

蝙蝠俠默不作聲地佇立在原處，呼吸平緩，仿佛再次陷入緘默，瞳孔中激蕩灼燒的情緒逐漸褪去，但心底卻掀起喧囂的浪潮——布魯斯·韋恩從哥譚消失了七年，正是為了洞悉罪犯的內心世界，他披上流浪者的外套，衣衫襤褸、窮困潦倒，然後搶劫、盜竊、鬥毆……他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甚至一度迷失了方向，直到最後才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道路。

他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擁有同伴，然而——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哥譚漸漸迎來日出，天空積疊的雲翳褪去一層淺淡的陰影，羸弱單薄的陽光從窗沿照進她的眼底，霧氣暫時消散，碧色的溪流透冷而清澈，閃爍著碎金似的明亮光芒……她認定他不會相信，但他知道至少這一刻，她沒有說謊。

“我想讓哥譚變得更好。”卡羅琳說。

或許只是一瞬間，但他的確在她身上……窺見了曾經自己孤獨、仿徨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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