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55章 蕩

關燈
兩點之間距離最近的是什麽?

直線。

沐春就像一只奔跑的田園犬,張大嘴,搖著尾,腦子一根筋,撞翻了屏風都渾然不覺,速度之快,胡善圍都看出了重影。

倒是門外護衛的紀綱以為有刺客,跑來護駕,卻看見沐春一個借力點地,飛身而上,緊緊抱著胡善圍,呼呼的轉圈。

胡善圍的裙擺旋轉、跳躍,因興奮欣喜,穿著羊皮小靴的腳背都不知覺的繃直了。

兩人的年齡相加都六十七了,已是暮年老人,他們的愛情還在日出時。

紀綱不看他們,但來都來了,總得找點什麽事情做方不顯得尷尬,遂過去扶撞倒的屏風。

洪武帝使了個眼神:出去,咋這麽沒有眼力見呢。這麽多年了,光長年紀,不長腦子。

無腦膚白貌美大長腿的紀大美人退下。

洪武帝看著沐春抱著胡善圍原地轉圈,並沒有出言打擾,他靜靜的看著這對男女重逢,想起了病榻上孝慈皇後的囑咐:

“……沐英和馮氏夫妻不諧,都是我們自作主張賜婚所致,沐春從小到大爹爹不疼,舅舅不愛的,雖有我們疼他,但終究比不上血親父母,故這孩子性格有些乖張。如今沐春和胡善圍……請皇上想法子成全他們,算是我們以前做錯事的補償……”

孝慈皇後臨終前為了保護太醫和女醫,拒接任何人給她治療,她還叮囑他要“求賢納諫”,做個好皇帝,還要他成全一對有情人……就是沒有為她自己求一點點東西。

出於各方面考慮,洪武帝打算履行諾言,其實早在胡善圍開始京城的覆選之時,洪武帝就暗中下令命沐春秘密回京了,雲南到京城路途遙遠,沐春應該正好在選秀結束之時到達。

胡善圍請辭之時,也是沐春剛剛到達乾清宮的時候,洪武帝要他躲在屏風後面,對胡善圍做一番終極考驗。

胡善圍感覺頭都要轉暈的時候,沐春終於停下了,他牽著胡善圍的手,對著洪武帝一拜,“謝皇上成全。”

胡善圍乍一停下,有些眩暈,站立不穩,歪倒在沐春懷裏,洪武帝這個鰥夫(沒有正妻,縱使有一百個妾,也是單身漢)看見這一幕,未免有些眼熱,說道:

“朕可以成全你們,但是要約法三章。第一,你們兩個人的身份特殊,若公然結合為夫妻,必定惹出無數事端,所以,朕會寫下婚書,為你們兩人證婚,你們是合法的秘密夫妻,但是除了朕,你們的婚姻關系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這一條你們可答應?”

沐春此時腦子還飄在京城上空,夢游似的說道:“只要能夠娶善圍姐姐為妻,微臣不在乎有沒有名分。善圍姐姐是微臣的知己,所謂知己,她知我,我知她,與其他人無關。”

胡善圍說道:“微臣既然決定出宮,原本也打算放下一切,微臣早已看透名利,不需要夫貴妻榮,封什麽誥命夫人,微臣始終以當過五品尚宮為榮。”

其實隱婚有利有弊,弊端就是不能公開得到親友的祝福,有利是在於沐春身為鎮守雲南的黔國公,妻兒必須留守京城——那麽胡善圍和沐春要繼續像以前那樣過著牛郎織女的分居生活——牛郎織女一年還能見一次呢,他們連這對夫妻都不如。

結婚了沒結差不多,就像沐晟的妻子程氏,結婚兩年都還是個處女,名下就有兩個庶子了,後來沐晟回京一次——把兩個妾氏生的兒子送到京城接受正統貴族教育,終於和程氏圓房了,但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和丈夫短暫的相聚,程氏沒有懷孕,之後便又是漫長的獨守空房。

而且胡善圍若封了黔國公夫人,她就要應付婆婆妯娌小叔小姑子等等,當然,對於胡善圍而言,在京城應付這些完全沒問題,可大家族的雞毛蒜皮,勾心鬥角,在胡善圍眼中簡直不夠看的,這不是胡善圍和沐春想要的婚後生活。

隱婚雖無名分,但是他們可以相伴在一起。

第一條沒有問題了。洪武帝開始第二條,“其二,胡善圍知道太多宮廷密事,任何一件事洩露,都會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所以你離開宮廷後,就要退的幹凈,若無朕的吩咐,終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不得幹預國事,對外,甚至對父親也只是說出門雲游四海,不得洩露行蹤,不讓有意窺探宮廷秘聞的人找到你。”

胡善圍說道:“父親……早已不過問微臣的婚事,微臣會像以前那樣,逢年過節寫信報平安,每年將一半俸祿銀子給父親養老。”

洪武帝點點頭,對沐春說道:“這最後一條是針對你的。你要讓爵給沐晟,和胡善圍一起歸隱山林,朕可以同意,但是現在還不是讓爵的時候,你繼承爵位三年了,在雲南百姓,尤其是新移民當中威望極佳,你若突然讓爵,底下百姓未免議論紛紛,各種質疑沐晟的爵位是搶了哥哥的,引起雲南各地土司非議,雲南會起動蕩。”

“所以朕需要你帶領沐晟慢慢將權力轉移,幫助沐晟建立起威望,等到時機成熟時,你詐死脫身,把爵位名正言順傳給沐晟。權力這個東西必須獨一無二,掌權者只能一個人。和胡善圍一樣,你要退,就必須退幹凈,否則民心不安,接任者會後患無窮。你和沐英父子兩個在雲南勞心費力深耕多年,才有今日之成就,可不能為了一己之私,破壞雲南的穩定,男人心中不能只有女人,你自幼朕就教你,身為男人,不能光顧自己,要心懷天下。”

沐春糾結的撓頭,”皇上,微臣當然希望雲南穩定,但是權力交替,何時是個頭呢?微臣不能一直給沐晟的奶媽啊。”

洪武帝想了想,說道:“雲南政權的交替必須在朕有生之年完成,朕要在皇太孫掌權之前幫他解決所有的難題,讓他輕輕松松的登基,不用操心西南邊境。所以,朕會在大限到來之前,安排你詐死交權。朕年事已高,活不了幾年了。”

言罷,洪武帝將一紙婚書遞給兩人,“朕在婚書上簽字蓋印,從今日開始,你們就是夫妻,要好好珍惜對方。以前孝慈皇後在的時候,朕總覺得有大把的時光可以相伴,整日忙於國事,忽略了皇後,結果孝慈皇後五十一歲就離開了朕,這是朕一輩子的遺憾,你們……”

提到孝慈皇後,洪武帝有些哽咽:“你們……不要像朕,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

有那麽一瞬,胡善圍和沐春都被洪武帝打動了,以前總覺得這個老頭子壞滴狠,現在又覺得他那麽可憐,身在皇位,越是攥緊了權力,越是失去了親情,漸漸將自己的感情排出身體,心硬如鐵,似乎和冷冰冰的龍椅融為一體。

不管怎麽樣,洪武帝還是成全了他們。

胡善圍深深一拜,“微臣去後,範宮正可擔任尚宮之位,範宮正資歷最深,早已決定一生都效力宮廷,且德高望重,她與崔淑妃配合,定能穩定後宮。”

洪武帝說道:“朕準了。”

胡善圍當天就和範宮正交接,範宮正保養得當,依稀還是當年模樣,“才十五年,你就厭倦了?”

胡善圍點頭說道:“雖只有十五年,不及範宮正一半,但是我覺得好像過了十五世,那麽多人、那麽多事情、一次又一次的爭鬥、一次又一次的大清洗,你方唱罷我登場,我覺得累了,本來在端敬貴妃去世時我就想走,無奈那時候臨危受命,走不脫身,拖延至今,選秀完畢,自覺完成一樁大事,可以功成身退了。十五年了,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洪武帝約法三章,頭一樁就是要隱婚,胡善圍不能說實話。

範宮正不以為然,“你出去就會知道,外面的世界其實和後宮沒什麽兩樣,或許還要更醜陋。你還年輕,三十五歲在宮外已經歸於老婦人,只能養老等死。但是在後宮,你年華正好。你想出去,皇上也同意了,我無話可說。但是,倘若你出去走了一圈,覺得不過如此,想要回來時,我隨時把位置還給你。就像大臣們丁憂要辭官一樣,隔幾年還是要回來的,照樣當官。”

胡善圍笑著要搖搖頭,“我想像曹尚宮那樣,要退就要退個幹凈。”

範宮正笑了,“這宮裏活的最通透的就是她了,她的性格在外面也吃不了虧,在揚州過著神仙日子,還經常寫信勾我出宮作伴,我先當幾年尚宮,將來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誰當尚宮還得由新帝和新後決定,到時候我也不賴在宮裏惹人嫌,我們這些宮裏的老人都去找曹尚宮去,蹭吃蹭喝,沒事鬥個葉子牌,賭誰活得長。”

交接完畢,胡善圍對範宮正深深一拜,“謝範宮正知遇之恩。”

沈瓊蓮,江全,海棠,黃惟德,陳二妹五人擺酒送行,只有海棠猜到胡善圍喜事將至,用盡全力才掩飾住激動,擺出和眾人一樣惋惜的表情。

沈瓊蓮拿出一枚圖章,“這是我的私印,拿著這個,我在家裏的錢財任你驅使。你莫要推辭,在外頭不比宮裏,一文錢難住英雄漢,錢是另一種形式的權。反正我是終身不打算出宮的,錢財對我無用。你拿去,和上一次一樣,若無用,還我便是。”

沈家也卷入藍玉案,理應要株連的,沈瓊蓮這一支因她在宮廷當女官,免遭劫難,若胡善圍要用錢,沈家必定相助。

胡善圍心想,我被禁止入京了,終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以後托人還給你。推來推去不好看,她便收下了。

陳二妹很是惆悵,“連你走了,我也開始覺得有些倦,想回家陪陪父母。現在範宮正剛剛接手,我不便離開,等著改朝換代吧,到時候新人進,舊人出,我就乘機出宮回廣州老家。”

黃惟德則鼓勵胡善圍出宮,說道:“我在胡尚宮的這個年紀,還在鍋竈燒火偷光看書呢,何嘗想過有今日?人生不應該被年齡所限,想要做什麽事,就去做。胡尚宮既然想出宮看看外頭的世界,那便去好好看看,像胡尚宮這樣的人,在宮外也能走出錦繡前程來,來,我敬胡尚宮。”

後來江全也舉杯說道:“南康公主已經定下了駙馬胡觀,皇上和崔淑妃選了我去公主府主持大局,以後南康公主要給我養老。所以南康公主下嫁之日,就是我離宮之時,雖只是換個地方當差,但以後若無理由,我也無法隨意進宮去看各位,這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分分合合,聚聚散散,無需悲傷,大家活在當下,過好每一天,方不辜負來世上這最富貴之地走一遭。”

胡善圍聽說南康公主已經敲定了胡觀為駙馬,當了十五年女官的政治政治敏感性驀地警覺起來,腦子出現一個念頭,但就像黑夜一道閃電,只是霎時看清了前方,眨眨眼,一切歸於黑暗,瞬間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再尋思,也想不起來。

算了,反正以後大明宮廷的事情都與我無關。

胡善圍不去深想了,和眾人一起恭喜江全,能在公主府養老,是個很不錯的歸宿。

大家痛快暢飲,深夜方散,送走了客人,海棠給胡善圍端來醒酒湯,胡善圍問海棠:“你的家人我都想法子安排到雲南了,換了新戶籍已經不是官奴之身,你的哥哥正重拾書本考科舉入仕,你若想去雲南和家人團聚,我可以帶你出宮。只是一旦出去,就不能回來了。”

海棠只是搖頭,“我想留在宮廷,我已經報名參加宮女們選拔女史的考試,我想走一遍胡尚宮走過的路。”

人各有志,海棠以胡善圍為榜樣,屬於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胡善圍把這些年在宮裏所藏之書全部贈給她,“好好看,若有不懂的,去問黃惟德,她是我帶出來的,定會不遺餘力的教你。”

兩天匆匆交代完畢,胡善圍踏著落日,趕在宮門關閉之前出宮。

比起曹尚宮出宮時只有胡善圍相送的場景,胡善圍出宮堪稱風光了,後宮六局一司的女官、其他宮人、以崔淑妃為首的後宮嬪妃,甚至皇太孫都來了!

眾人連忙讓出一道來,讓皇太孫走在前面。

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太孫即將迎娶最符合他心意的女子為妻,眉目都開闊了,說道:“我一定會實現那天在禦花園的承諾,方不負胡尚宮盡心盡力為我和弟弟們選秀。胡尚宮還如此年輕,待胡尚宮走遍千山萬水,若想回來,這後宮之門會一直為胡尚宮打開。”

胡善圍心想,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不會回來的,你還是把門關好吧。

心中雖如此想著,嘴上卻說道:“皇太孫好意,微臣心領了,以後有緣自會相見,再次祝福皇太孫和皇太孫妃百年好合。”

胡善圍穿著沐春送的羊皮小靴,踏出了宮門外,朝著眾人揮手告別,朱紅大門緩緩關上,胡善圍還是揮手不止,一直到聽見門口落鎖之聲,胡善圍才停止揮手,轉身離開。

夕陽的餘暉將她的背影拉得無比修長,投在朱紅大門上。白雪柳絮飛,紅雨櫻花墜。杜鵑聲裏又春歸。胡善圍當年就在這樣的春景下進宮當女官,十五年後,她在同樣的春景下出宮。命運如同一雙無形的手,畫了個巨大無比的圈,最後一筆,是回到原點。

只是上一次,沐春在後宮送鞋。這一次,沐春在宮外喬裝成了車夫,請新婚妻子上車。

沐春趕著馬車來到北城江寧縣的觀音山沐家祖墳。他從馬車裏搬下一個箱子,裏頭裝著剛剛購買的新郎新娘大紅吉服,“來,咱們穿上,就在我爹娘墳前拜堂,雖是隱婚,儀式還要有的。”

胡善圍在馬車裏換嫁衣,沐春心急火燎在外頭催促,“快點,趕緊的,不用打扮多漂亮,你就是披頭散發也是好看的,我早就穿好的,你快一點,拜完我們就是夫妻了,晚上洞房就在回雲南的船上,我這兩天都安排好了,保管給你驚喜……”

胡善圍穿著金線繡的大紅鳳凰嫁衣走出馬車,看見沐春因太著急,連新郎官的帽子都戴歪了,好好的大紅吉服,居然被他穿出了“沐猴而冠”的滑稽感。

沐春直接把新娘抱下馬車,胡善圍說道:“這次不能再轉圈了哈,頭上的鳳冠會掉。”

“知我者,善圍姐姐也。”沐春訕笑著,這才肯放手,胡善圍幫他把帽子扶正了,又理了理褶皺的領口,沐春感覺她妙手撫過之處,如無數螞蟻爬過,又酥又麻,三十二歲老處男不禁心猿意馬起來,“以後每天都要善圍姐姐幫我穿衣服了。”

胡善圍聽得臉熱心也熱,不過想想目前身在公婆墳前,不好放肆了,便瞪了小丈夫一眼,示意他收斂。

沐春是個孟浪之人,今天新婚之夜,他簡直要浪到排山倒海,那裏會收斂?胡善圍越瞪他,他的心越蕩,捉住妻子的手,“我錯了,以後每天我來伺候善圍姐姐穿衣服。”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