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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爆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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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胡典正不喜歡?不喜歡的話,我們就不演了。”戴著綠頭巾的伶官膽戰心驚的問道。

教坊司的官奴,男性皆戴著綠頭巾,或者綠帽,不能和良家通婚,只能娶女官奴為妻,子女世世代代都是奴籍。

而教坊司的女性除了宮廷演出,有時候還要去官家宴會裏演出甚至陪席勸酒,所以現在盛行把老婆在外面有野男人的丈夫戲稱為“戴綠帽”。

胡善圍深吸一口氣,說道:“改了一天的戲,腦仁疼,今天就到這裏,本子我留下,明天再演。”

伶官覺得《琵琶記》有戲了,大喜,“謝謝胡典正,明日我們一定好好演。”

胡善圍拿著書回到宮正司,尚食局的陳二妹提著一個食盒來串門,來找寫文書的女秀才黃惟德,她從食盒裏拿出各種各樣的吃食,胡善圍都沒見過。

陳二妹是廣東番禺人,聽說黃惟德也來自廣東,小時候與家人失散,被歹人拐騙為奴的經歷後,很是同情,經常來和黃惟德說話,幫她追憶童年的記憶,或許能夠幫忙找到家人。

陳二妹先是嘰裏咕嚕說了廣東各個地方的話,問黃惟德是否有印象。

黃惟德如聽鳥語,搖頭,覺得都陌生。她記事起就被拐到南京,說的是金陵雅言——雅言,是通用語的意思,和文雅無關,類似現代通行的普通話。始於南北朝時期東晉朝廷東渡,定都建康城(現在的南京),為了南北地區的融合,頒布了以北方洛陽音和吳語結合的金陵雅音。

大明開國,洪武帝頒布了《洪武正韻》,是中原雅言和金陵雅言的結合體,俗稱南京官話。陳二妹這個廣東人時常翻閱《洪武正韻》來糾正她經常引人發笑的音調。

黃惟德對廣東各地方言沒有反應,陳二妹還不死心,今天又親自下廚,做了幾個地方特色小菜提過來,說道:“人們會忘記家鄉在那裏,但是對味覺的記憶是很難忘卻的,每樣菜你都嘗一嘗,說不定味覺能夠喚醒你兒時的記憶。”

其實黃惟德自己早就放棄了,無奈陳二妹天生熱心腸,少不得每樣都夾了幾筷子,吃到一塊菱形有九層米皮似的東西壓在一起的糕點時,停下了,沒有嘗下一道菜,而是拿起來端詳片刻,繼續吃著這道糕點,直至吃完。

“就是這個了!”黃惟德放下筷子時,已淚流滿面,“我恍惚記得有人一層層的將糕點撕開餵給我。”

陳二妹大喜,說道:“這是九層糕,廣東佛山南海一帶的風物,或許你就是從那裏來的,我寫信給家裏,要他們去這一帶打聽一下黃姓、曾今外出逃過難、丟失過女童、和你的年齡能對得上的人家。”

宮廷禁止和宮外私下通信,但並非表示和家人斷絕聯系。逢年過節的問候,或者家裏至親去世等消息是可以寫信互通消息。

只是在信件出宮入宮前時需要通過尚儀局的審核,檢查信中是否有透露宮廷秘聞等違禁話語,並留檔才能送出去,每個人一旦進宮,就沒有隱私可言了。禁的是“私下”,通過宮廷審核的,不算觸犯宮規。

能讀得起書、並且能通過女官考試的女性,必出身大戶人家,陳二妹的家族接到信件後去找個人還是方便的。

眾人都為黃惟德高興,胡善圍看這溫情的一幕,心想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過去的傷痛,才能成就今日的胡善圍。

她一直都在逃避那個絕望卑微的胡善圍,可是卻對《琵琶記》裏“軟怯怯不濟事”的趙五娘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她看到了自己——曾經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遠迢迢不回來的夫婿”上的胡善圍。

未婚夫給了她多大的希望,就給她帶了多大的絕望。又因這份不堪重負的絕望,讓她毅然背水一戰,走向了考女官這條路。

若不能直面傷痛,又怎麽能徹底走出傷痛呢?

胡善圍定了定神,翻開《琵琶記》。

和民間常見背叛父母和妻子的蔡伯喈的版本不同,這裏的蔡伯喈是個全忠全孝之人。

蔡伯喈和妻子趙五娘婚後恩愛,照顧雙親,是個好丈夫好兒子。但是蔡父一定要兒子上京趕考,博得功名。在孝道的驅使下,蔡伯喈告別家鄉,上京趕考。

考中狀元,皇上賜婚,將牛丞相之女牛小姐嫁給他。因要忠於君權,蔡伯喈被迫娶了牛小姐,給家裏捎信,卻被小人誆騙,在家鄉苦等的夫妻妻子並沒有收到家書,反而遭遇饑荒,趙五娘以糟糠充饑,將白米讓給公婆,公婆死後,以羅裙包土,安葬公婆,抱著琵琶上京尋夫。

各種機緣巧合下,牛小姐知道了賣唱的趙五娘是丈夫的原配妻子,被趙五娘孝順堅定所感動,自願促成了趙五娘和蔡伯喈夫妻澄清誤會,將正妻之位讓出,屈居二夫人之位,一家團圓,蔡伯喈帶著兩個賢妻回到老家,衣錦還鄉,重新下葬父母。

正如伶官所言,這個南戲本子寫的格外用心,朝堂部分用詞文雅華麗,文采斐然。寫到民間趙五娘苦苦掙紮和命運抗爭時,筆風卻突然一轉,樸實無華,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十分打動人。

趙五娘為生活所迫,吃糠時唱道:“糠與米本相依,被簸揚作兩處飛。一賤與一貴,好似奴家與夫婿,終無見期……這糠呵,尚兀有人吃,奴家的骨頭,知她埋在何處去?”

字字泣血,寫到她的心裏去,胡善圍看得掩面而泣,平覆了心境後,洗了臉,重施脂粉,還畫了眉,拿著戲本子去找範宮正。

誰知一出書房,天都黑了,宮正司的女官大多散了,只有幾個值夜的女官還在。黃惟德指著飯桌上一個咕嘟嘟冒熱氣的炭火鍋說道:“天氣冷,今晚吃鍋子,知道胡典正在書房裏忙,不便打擾,就溫在這裏等典正忙完再用飯。”

看得太投入,都忘記吃飯這回事了。胡善圍說道:“我有急事找範宮正,等辦完事回來再吃。”

黃惟德說道:“你還是先吃飯——剛才曹尚宮召集六局一司各大女官,商議臘月初三六公主的冊封典禮之事,你去了也是在外頭等。”

大明宮廷的公主們一般到了十五歲成年即將擇駙馬婚配時,才會取正式的封號,並授以金冊和寶印。

六公主是孫貴妃的小女兒,而孫貴妃和馬皇後的背景和人生極其相似,兩人是知己,雖共侍一夫,但情同姐妹,自從馬皇後把孫氏推到貴妃的寶座,兩人一唱一和,共同彈壓東西六宮,後宮清凈了,無人敢生事。

馬皇後待六公主,就像親生的一樣。

故六公主的冊封儀式,馬皇後十分重視,特意囑咐了曹尚宮,要“好好的辦”。六局一司豈敢簡慢?都把六公主冊封典禮當做臘月裏僅次於除夕的大事操辦。

胡善圍用了晚飯,在範宮正的屋子裏等到幾乎半夜,範宮正才回來。

範宮正看到胡善圍就頭疼,嘆道:“真佩服你們年輕精力充沛,我年紀大了不能熬,累死我了——有什麽事情非要今晚說?明天再來吧。”

範宮正下了逐客令。

胡善圍把高明寫的《琵琶記》本子遞給範宮正,簡略說了一下劇情,“下官覺得本子寫很好,難得一點低俗違和的內容都沒有,唯一的缺點,就是過於說教,結局太完美。書生蔡伯喈簡直是個全忠全孝的道德完人,明明什麽便宜都占了,考了狀元,娶了名門淑女,當了高官,卻還兀自委屈,都是逼不得已,為了孝道和忠君而為之。但是作為宮廷大戲,過於說教,反而不是缺點,是優點。”

胡善圍說道:“皇上曾說,宮廷戲曲,一應諂媚艷曲皆不取,而神仙道扮,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及歡樂太平者皆不禁。蔡伯喈,趙五娘,牛小姐都是孝子賢婦,和儒家‘美人倫,厚風俗’不謀而合,有詩教之功,皇上應該會喜歡。請範宮正先過目,如果您同意,明日就要教坊司演一遍。”

宮廷大戲,又是平時上不得臺面的南戲,胡善圍不敢自專,她需要範宮正先點頭。

能讓胡善圍等到半夜、逐客令都不顧、依然堅持舉薦的本子,範宮正不好掃她的面子,拿在手裏隨手一翻,剛開始漫不經心,但很快被裏頭的詞句和渲染的悲情所吸引。

胡善圍有備而來,說道:“下官查過了,作者高明是元朝末年正兒八經考出來的進士,還是個清廉的好官,科舉出來的官,寫出的劇本初衷是為了教化世人,和民間為取悅觀眾糊口的作者是不同的,改變了蔡伯喈這個人物,把他變成了一個忠孝兩全有情有義的讀書人,又用趙五娘吃糠咽菜,羅裙包土葬公婆的悲情吸引觀眾。這種即有令人唏噓不已的故事情節,又有教化世人的戲劇,正適合宮廷。”

範宮正出身詩禮之家,元朝四大詩人範梈的孫女,豈不明白戲曲詩教之功的厲害?

她看起書來一目十行,很快就做出了判斷:“確實不錯,我明日抽空和你一起聽《琵琶記》,若沒有問題,冬至那日,就選這折南戲,給宮裏換換口味。”

冬至那日,宮廷宴會上演《琵琶記》。

起初一聽是南戲,眾人興致缺缺,但正是開始第一出戲《水調歌頭》裏,唱到“今來古往,其間故事幾多般……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時,洪武帝就停了酒杯,這句話正和他的心意。洪武帝認為元朝禮樂崩壞,民心離散,所以大明立國之後,著重禮儀和教化,重塑中原文明。

明明只是一出戲,卻就敢在開頭說如果戲曲沒有“關風化”教育世人的,再好的戲也徒然,這個觀點正是洪武帝心中所想。

宮廷是大明的中心,而皇帝,是宮廷的中心。洪武帝明顯對這出南戲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還有那個不長眼的敢打擾皇上的興致?

何況這出戲演到趙五娘吃糠那段,唱詞生動悲慟,極有感染力,馬皇後,孫貴妃等在戰亂時期吃過苦頭的娘娘們皆面露動容之色,紛紛紅了眼眶。

到了羅裙包土葬公婆時,席間多有落淚者。

宮廷大戲沒有胡善圍區區一個七品典正的位置,她遠遠站在一個亭子下,抱著暖烘烘的手爐,獨自一人看著遠方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戲臺。

北戲的配樂多是琵琶古箏,南戲的配樂多簫管,聲音綿長,故隔著老遠,胡善圍都能聽見樂聲。

恍惚中,她變成了戲臺上的趙五娘,先是“軟怯怯的孤身己”,再到羅裙包土葬公婆後,毅然抱著琵琶上京尋夫的蛻變。趙五娘的痛苦,膽怯,希望又絕望,在絕望裏尋找新的希望,她感同身受,因為她有相似的經歷。

她親手推薦了《琵琶記》,等同將自己無法愈合的隱痛親手一點點撕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後用力擠出膿血,疼都不能呼吸,擠膿血的手一刻都不能停,必須全部擠出來,隱痛才會消失,舊傷才會真正愈合。

她親手將過去軟怯怯的胡善圍一刀刀捅死了,戰勝了自己,從此以後,若再有人提到未婚夫,她不再一擊即潰,籠罩在往事的陰影中無法自拔。

或許那時候,她只是淡然的付之一笑吧。

不知不覺中,亭子裏的胡善圍臉上有了一抹笑意,她不會再為過去流淚了。

戲臺上,《琵琶記》唱到了最後一曲《永團圓》:

“……共設華筳會,四景常歡聚。顯文明開盛治,說孝男並義女,玉燭調和歸聖主。”

一個歷經曲折最後大團圓的故事以“歸聖主”為結尾,洪武帝龍心大悅,對《琵琶記》大為讚賞,笑道:“《五經》、《四書》,就像布帛糧食一樣,家家都有。高明的《琵琶記》,如山珍海味,富貴榮華家不可無,以後每日都演幾出。”

教坊司伶官忙道:“遵旨。”

洪武帝又道:“《琵琶記》是南戲,不便傳唱,教坊司用琵琶古箏箜篌等便於彈唱的樂器重新配樂,譜以弦索,重新出一個院本,推行到民間,以教化世人之用。”

果然,胡善圍的判斷是對的,這部戲稍顯說教的缺點,正好是洪武帝喜歡的優點。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何況洪武帝還說出“富貴榮華家不可無”的話,官員誰敢不聽?紛紛請戲班唱高明的《琵琶記》,這部在元末因沖突不夠“爽”,過於說教而幾乎默默無聞的南戲,成為了明初“爆款”大戲,風頭無戲能及。

南戲從此登上大雅之堂,開始成為宮廷戲曲,《琵琶記》也成為南戲之祖。

洪武帝對《琵琶記》愛不釋手,下令以後每天都要聽後,依然意猶未盡,問教坊司:“這部戲是誰選的?”

教坊司伶官忙道:“宮正司胡典正極力舉薦,《琵琶記》才得以在冬至日進演。”

一個七品典正,平時入不了皇上的眼,洪武帝對這個頗具慧眼的女官很好奇,說道:“宣胡典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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