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7章 無腸公子應多嬌

關燈
杭州和南京同屬江南,也都屬於吳語系,但無論口音還是菜式味道,都有不同。

南京人嗜好鴨子,一只鴨子在南京人的刀下,至少有一千種死法。杭州人喜歡魚蟹的鮮味,將這些河鮮在砧板上安排得明明白白。

沐春和胡善圍都喜歡蟹黃兜子這道菜,將蟹黃蟹膏剔出來,和豬膘肉混合,包在油豆皮裏蒸。

胡善圍能吃四個。

沐春吃了十個,還意猶未盡。好像只要專註於吃,就能把剛才雷峰塔上“又高又大”的記憶抹掉。

吃螃蟹河鮮,用清甜爽口的菊花米酒結膩去腥再好不過了,也適合胡善圍這種不善飲酒的女性,堪稱絕配。

明日一早就要回南京,沐春依依不舍,“要是能在杭州住一輩子不回去就好了。”

這也是胡善圍前二十年僅有的幾段美好時光,她說道:“我也喜歡這裏,不過我在範宮正那裏立了軍令狀,十日為期,要趕回京城交差。不如你就留在杭州,等南京風聲過去,你父親氣消再回去。”

沐春連連搖頭,“不行,善圍姐姐都走了,我一個人在杭州怪沒趣的。反正這幾天該玩的地方都去過了,我跟你們一起回京城。”

胡善圍問:“你不怕沐馮兩家都給你氣受啊?聽紀綱說,你舅舅馮誠在慶功宴上把你爹給打了。”

沐春鼓掌:“打得好!打得妙!”

胡善圍問:“你不怕你爹把氣撒你身上?”

沐春說道:“不要緊,我一回京,就去皇後娘娘那裏請安,只要娘娘發話,我爹不敢打我的。”

沐春很清楚,他如今爹爹不疼,舅舅不愛的局面,只有帝後才是他的靠山。

胡善圍見她提起一團亂麻的家事,引得沐春眼底有一絲陰霾爬上來,心下覺得抱歉,於是故意扯開話題,指著蒸螃蟹和菊花酒說道:“今日多謝你的款待,請我吃飯,我就以螃蟹和菊花酒為題,寫一首詩送你如何?”

沐春再次鼓掌,“妙哉,妙哉。”

胡善圍想了想,從“又高又大”,“又圓又亮”上來看,沐春胸無點墨,不可以寫的太覆雜,得簡單易懂,每個字他都認識才行,否則,他根本看不懂。

店小二取來筆墨,正要鋪紙,沐春取了自己的用來裝樣的折扇,“善圍姐姐寫在這上面吧。”

這是一柄昂貴的川金扇,沐春見杭州富貴公子幾乎人手一把,就為自己購置了一把——當然,也是找紀綱借的錢。

胡善圍提筆寫道:“無腸公子應多嬌,披盔舞戟玉門簫。塞外征伐八千裏,見炊卸甲訪菊花。”

螃蟹無腸,所以也叫無腸公子,螃蟹有硬殼和鉗子,胡善圍將其比作盔甲和戰戟,意思是說厲害了我的無腸公子,披著盔甲,舞動著戰戟,征戰八千裏,在玉門關聽簫聲,功成退隱,見到炊煙,卸去戰甲,種一畝菊花,歸隱山林。

這首詩很簡單,沐春一讀就懂了,直道:“好詩!好詩!”

胡善圍見一手打油詩就把撩得沐春開心得像個孩子,忘記煩惱,也不禁笑起來,“寫的一般,你自己看就行,不要給別人瞧見。”

沐春連連點頭,滿口答應:“善圍姐姐送給我的東西,我會好好保存,才不會給不相幹的人看呢。”

結果……

入夜,沐春躺在客棧床上,抱著提詩的川金扇,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直到夜半,雷峰塔的鐘聲傳來,沐春再也忍不住了,他拿著扇子,去了隔壁紀綱的房間。

紀綱是錦衣衛的人,枕頭下藏刀,睡夢中感覺有人靠近,眼睛都沒睜開,就拔刀翻身砍去。

“是我。”沐春連連後退。

“沐大公子?”紀綱依然警惕的握刀,“大半夜你鬼鬼祟祟來我臥室幹什麽?”

莫非是看中我膚白美貌大長腿,想非禮我?

沐春的游擊將軍是江西剿匪臨時封的,得勝回京後什麽自動消失,現在只是錦衣衛一員小卒,故紀綱叫他沐大公子。

啪的一聲,沐春打開川金扇,“你看,善圍姐姐送我的螃蟹菊花詩,是不是寫的特別好?”

扇面的題目是《七月二十日與景春於杭州酒樓吃蟹飲菊花釀》。

景春,是沐春的字。

內容是“無腸公子應多嬌,披盔舞戟玉門簫。塞外征伐八千裏,見炊卸甲訪菊花。”

落款是“胡善圍”。

紀綱點燃蠟燭,念了一遍,他一介武夫,比沐春更沒文化,“無腸公子應多嬌?嬌滴滴的不是說女人們嗎?怎麽用來形容男人?塞外征伐八千裏?從南京到玉門關有八千裏路?你確定?好像不止吧?”

“還有,打完仗為什麽要訪菊花?桃花不行嗎?我要是去玉門關打仗,九死一生,回到南京,啥花不想去訪,就想去秦淮河花樓裏,喝最烈的酒,抱最漂亮的花魁娘子睡覺。這首詩真是狗屁不通!”

沐春:“你……”

沐春現在深刻體會到了今日在雷峰塔上他吟詩“你看這個塔,它又高又大。你看這太陽,它又圓又亮”時,善圍姐姐是什麽心情了。

就像現在他聽到紀綱解讀善圍姐姐的詩一樣,尷尬,難受,還有的一點想揍他。

胡善圍只是想一想,沐春真動手了,他擡腿踢掉了紀綱手中刀,然後將他撲倒在床,一頓胖揍。

“你敢說善圍姐姐的詩狗屁不通?”沐春把毛筆扔給紀綱,“來來來,給你筆,你來寫。”

夜闌人靜,胡善圍被驚醒了,披衣起來,推開窗戶一條縫兒往外看,正好看見沐春穿著扯破的寢衣,拖著鞋,罵罵咧咧從紀綱房間裏出來。

紀綱捂著打傷的胸口,開門將一支毛筆當暗器扔過來,正中沐春的後腦勺,“老子不行,你比這只筆也強不到那去!”

胡善圍:“……”

次日清晨,五百五十本新書裝箱,搬上大官船,覆蓋防潮的油布,揚帆。

沐春和紀綱相看兩厭,在怪石嶺同袍戰鬥的友誼破碎,一路無話。

沐春把自己關在船艙裏,不知在做什麽,錦衣衛小卒給他送飯時,聽見裏頭嘰嘰咕咕低語,好像在自說自話。

小卒敲門,沐春放他進來,擺了飯,走人,沐春關門吃飯,把吃空的碗碟放進食盒,提到門口放著,繼續關門,嘀嘀咕咕,沒完沒了。

大官船日夜兼程,航行一天兩夜,終於在黎明時分到了南京的龍江驛站。

秦淮河就是從這裏匯入長江,奔流不息。

大官船從長江拐到秦淮河,從三山門的西水關航行到南京內城,即將到桃葉渡時,在船艙裏憋了一天兩夜的沐春終於“出關”了。

他拿著一本快要翻爛的書,到甲板上找胡善圍。

“我都背下來了,你隨便翻一首考我。”沐春把一本道衍禪師的詩集《獨庵集》遞給胡善圍。

胡善圍很是吃驚,“原來你把自己關在船艙裏背書?”

沐春點頭,“善圍姐姐喜歡道衍禪師的詩,能將《獨庵集》倒背如流,我只會一首《綠洲曲》,姐姐和我都聊不起來,我不會作詩,但死記硬背還行,不信,善圍姐姐考考我。”

胡善圍捧著詩集,她崇拜道衍禪師,對這本書了如指掌,隨口問道:“禪師這本詩集,是大明那位文壇泰鬥為《獨庵集》寫序言推薦?”

沐春:“……”

序言是當時文學出版行業最重要的環節,若請到當時的文泰泰鬥寫序言推薦,就提高了這本書的身價,必定大賣,而且口碑不差,廣為流傳。

序言在詩集第一頁最顯眼的位置,是詩集的臉面,胡善圍以為這個問題最簡單。

可是沐春只顧著背詩,沒有註意封面第一頁密密麻麻的序言,他怎麽知道寫序言的是誰?

胡善圍把《獨庵集》還給木樁子般發楞的沐春,“倘若不是真心喜歡,就別勉強自己。你我本就是知己,何必勉強自己來迎合我呢?沒有任何意義。你就是你,獨一無二,會不會背《獨庵集》,根本不重要。”

胡善圍指著甲板另一頭指揮大官船靠岸的紀綱,“難道他會背《獨庵集》,我就會欣賞他?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之間,不必迎合討好。”

紀綱:跟我有什麽關系?

大官船靠岸,胡善圍親眼看見一箱箱書搬進馬車,捆紮嚴實了,才登上馬車回宮。

沐春騎馬,護送胡善圍和書籍,他在馬背上翻開《獨庵集》,序言落款赫然是高啟,大明文泰泰鬥,與楊基、張羽、徐賁並稱“吳中四傑”。和劉基,宋濂並立為明初三大家。

沐春心想:高啟,老子記住你了,老子這輩子忘記親爹的名字,也不會忘記你。老子做鬼也不會忘記你……

胡善圍回宮,將新書入了後宮的丙字庫,拿了三本樣書,去宮正司找範宮正覆命。

範宮正摸著燙金的封面,隨手一翻,蝴蝶裝的書本如一扇扇蝴蝶翅膀飛舞,舞出陣陣墨香。

再細看字跡,一個個黑亮如漆,墨色醇厚,白棉紙細膩柔軟,範宮正出身書香門第,是元朝四大詩人範梈的孫女,可以說是讀書破萬卷,但這麽漂亮的書,還是頭一次見。

果然找對人了!範宮正以嚴肅端莊聞名,此刻未免喜形於色,“我這就去稟告皇後娘娘,書已經印好了。娘娘也是愛書之人,她一定喜歡。”

範宮正捧著新書走到門口,轉身,朝著胡善圍招手,“你還楞著幹什麽?快跟我一起去坤寧宮。”

“我……”胡善圍不敢相信,“下官風塵仆仆,就這樣去見皇後娘娘,恐怕殿前失儀,給範宮正丟臉。”

範宮正笑道:“就得讓皇後娘娘看見你辛苦才好呢,走。”

胡善圍緊緊跟隨範宮正,外頭烈日炎炎,數個宮女舉著傘,給兩個女官遮陽。

坤寧宮,胡善圍和範宮正在宮外等候傳喚,很快,劉司言就出來宣兩個女官覲見。

大熱天,馬皇後在繡房裏縫軍棉衣,繡房裏有一缸冰塊,很是涼快。

兩人一拜,胡善圍低頭,將三本書舉過頭頂,範宮正拿走一本書,遞給馬皇後。

看到燙金的封面,馬皇後才停了針線,去看書,面上並無表情,但是眉頭往上擡了擡,應是滿意。

馬皇後一張張的慢慢翻看,確定內容無誤,才合上書,“杭州不愧為書籍勝地,這書做的很好,應當重賞。胡善圍,你想要什麽?”

胡善圍沒想到馬皇後會脫口而出她的名字,一時受寵若驚,不知說什麽好。

範宮正隔著衣袖暗中擰了擰她的胳膊,“皇後娘娘問你話呢。”

胡善圍猛地驚醒,說道:“之前協助範宮正修書,微臣連升兩級,已是七品典正。範宮正將書籍刊印,分發,講解一事交給微臣,微臣才完成印書這一步驟,離完成任務還遠著呢,微臣若再要賞賜,受之有愧。”

馬皇後覺得有點意思了,說道:“你過來,賜座。以前只聞其名,未見其人,本宮這次要好好看看你。”

劉司言搬了個繡墩,擱在馬皇後的羅漢床旁邊。

“謝皇後娘娘賜座。”胡善圍深吸一口氣,移步過去,穩穩坐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