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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蝸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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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綱忙道:“使不得,毛大人又沒派你去杭州。況且,今天你舅家郢國公府和宋國公府一起為你準備了慶功宴,請帖都發了,你不去,豈不是不給馮家面子?”

提起一團亂麻的家事,沐春恨不得跳進秦淮河裏淹死算了,重新轉世投胎,方能清凈,他指著被蚊子咬得腫成豬頭似的臉,“你覺得我這個樣子出現在慶功宴,就是給舅舅家面子了?”

紀綱細看沐春“尊容”,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

沐春和紀綱共乘一騎,沐春在前,紀綱在後。馬車裏胡善圍聽到動靜,推窗一瞧,正好兩人就在窗外護送馬車,一起轉頭和她打招呼,“早啊。”

胡善圍嚇了一跳,沐春的臉腫成豬頭,衣服臟亂且滿是褶子,就像五年陳釀的鹹菜,光著腳,連鞋襪都沒有,而紀綱唇紅齒白,衣衫整潔,兩人一前一後坐在馬背上,活像戲臺子上豬八戒背媳婦。

沐春明明凱旋而歸,怎麽變成這副德行?

胡善圍心有疑惑,但大街上不好問人隱私,路過一家藥鋪時,胡善圍要宮人梅香去買了蚊蟲叮咬的藥膏,遞給沐春。

“謝謝善圍姐姐。”拿到藥膏,沐春頓時心情大好,摳了一大坨,他的臉、脖子、手腳等裸露在外的肌膚皆是蚊子包重災區,索性都糊上膏藥,清清涼涼的,一塗上就殺癢,舒服得沐春像只吃飽的小豬似的哼哼。

馬車裏都能聽見沐春的哼哼聲,梅香和兩個女秀才都不禁無聲的笑。

胡善圍沒有笑。

她對沐春的苦痛感同身受。今年春她的手滿是草莓般的凍瘡,就是這般的紅腫醜陋,她自卑,總是攏起衣袖掩蓋凍瘡,所以看起來卑躬屈膝,縮手縮腳。

雙手癢起來的時候,仿佛有無數個小蟲子在皮下肌膚裏鉆來鉆去,恨不得挖出裏頭的爛肉止癢。

沐春被蚊蟲咬成這樣,估計也癢的難受。

膏藥抹在肌膚的那一刻,的確舒服的想要哼哼。

從南京到杭州,最方便最快莫過於坐船,走長江水路。南京內城秦淮河直入長江,眾人就在西城桃葉渡登上官船,登船之時,紀綱問胡善圍:“胡典正,此次去杭州,一切有你做主。毛大人並沒有派沐春隨行保護,你真要帶他去杭州?”

涉及沐家和馮家剪不斷,理還亂的家族恩怨以及沐英和沐春類似上輩子是仇人的父子關系,紀綱這個提醒其實是善意的,胡善圍一個小小的宮廷典正,惹不起。

胡善圍有些猶豫。

沐春說道:“善圍姐姐,我爹非要我和他打一場。我當兒子的,哪怕再想打他,也不能真動手。打了就是不孝,一輩子就完了,別想當世子。不打我就得白白挨打,我如今是個大人了,再被滿城追著打,我不要面子啊。”

胡善圍心有亦有同感。就像繼母陳氏虐待她,一雙手差點凍爛了,她何嘗不想反抗?可是一個孝字壓上來,她若敢動陳氏一根頭發絲,衙門就會判杖責一百,讓她身敗名裂。

孩子只是父母的財產之一。打傷了甚至打死了,只是父母的損失,不會有人在乎“財產”的感受。

胡善圍問他,“你去杭州,你父親就不打你了?”

沐春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地方,“他現在正在氣頭上,我今天不去舅家的慶功宴,估摸舅家會找到他理論,馮家和沐家吵起來,我夾在中間幫誰?索性一走了之,等事情平息了再回來。”

沐春在中間受夾板氣,不是一天兩天了,已經有了豐富的經驗。

此時沐春從頭到腳都塗滿了黑褐色的膏藥,只在說話的時候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很像桃葉渡口給大船卸貨的昆侖奴。

正好隔壁商船有人看中了沐春,指著他問:“餵,你這個昆侖奴租一天多少錢?”

紀綱等人都笑起來。

胡善圍沒有笑,她只覺得悲涼,仿佛被恥笑的是她自己。

“上船,走吧。”胡善圍說道。

“多謝善圍姐姐。”沐春大喜,跳上大官船。他天性活潑,在甲板上高興的翻跟鬥,瞬間轉悲為喜。

別人說他缺心眼,但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心眼太多,就活得太累了,沐春寧可今朝有酒今朝醉,能開心一天是一天。

官船揚帆,過了龍江驛站,進入長江。此時到了夏末,江風涼爽,兩岸一人多高的蘆葦已經都成熟開花了,白色的花絮和江風激纏。

“昆侖奴”沐春和胡善圍站在船尾,“……事情就是這樣的。”沐春無奈的攤了攤手,“我怎麽做都是錯,九死一生回來,自以為立大功,從此父親會對我刮目相看,可是他一來就給我下馬威,甚至質疑我的戰功徒有虛名,殺的是土匪,不是胡美叛軍。哪有這樣的父親,兒子出息了,他反而不高興,非要往親兒子身上潑臟水,他就滿意了?”

“為什麽這樣對我?”沐春一拳砸在欄桿上,“難道我不是他親生的?”

這話說的,連胡善圍都不禁懷疑沐春的血統。只是很快,她打消了這個可怕的念頭,洪武帝賜婚,雙方都是名門,不可能出錯,馮氏婚姻不幸,難產早亡,已是可悲,不能再去懷疑人家的名譽。

胡善圍說道:“你別總是口無遮攔,這話被你舅舅家聽見,也是要挨揍的。”

因母親之死,沐春親爹不喜,舅舅不愛,

沐春說道:“他不喜歡我娘,不喜歡馮家。馮家越是逼著他為我請封世子,他就越故意拖著。以前他的理由是我沒有寸功,不好請封,現在我立了大功,他就汙蔑我的功勞作假。呸,我才不稀罕當世子,從此以後,我的前途自己掙,世子之位他愛給誰給誰,橫豎我還有三個弟弟,讓他們搶去吧!”

此話說出口,沐春徒然覺得一身輕松,他有本事,有皇帝皇後這個大後臺,何愁前程?

一聽這話,胡善圍又深有同感,說道:“是的,跳出了尋常的想法,就豁然開朗。以前我在家裏當抄書匠的時候,覺得一個英靈坊,一條成賢街,一個胡家書坊,就是整個世界。那時候,我覺得此生的依靠,就是我的嫁妝,和我將來要嫁給的男人。現在想想,眼皮子真是夠淺啊,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都會讓我傷神落淚。”

“考了女官,進宮之後,才發現世界之大,原來我除了抄書和給人當妻子,還可以做很多事情。我在宮裏看見範宮正、曹尚宮、茹司藥等女官,原來女人也可以有所作為,像男人一樣做官,升職,擁有權力。”

胡善圍雙眸無比閃耀,“我進宮之後,雖幾經波折,終日忙碌,但覺得充實,開心,我甚至……”

胡善圍深吸一口氣,好像給自己打氣似的,鼓足勇氣,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我甚至很少去想王寧了,以前的我,歡歡喜喜盼他回來,淒淒涼涼獨守閨房,一輩子都在自怨自傷中度過,現在想想,若無繼母虐待,父親漠視,逼得我逃出家門,偷了戶貼去考女官,我一輩子都要淚眼愁眉,沒有價值,沒有前途。”

胡善圍鼓勵沐春,也似在鼓勵自己,“你看,生活給我們困難,我們把苦難變成了財富,不要把精力用在怨恨上,會比以前活的更好,眼界更寬了,過的開心。我能做到,你肯定也能做到的。”

兩人出身不同,性別不同,身份不同,性格更不同,卻是知音。

沐春甚是感動,他們都是被親人拋棄的人,卻那麽巧的遇到了彼此,多了個知音,可見老天還是公平的。

開解了沐春,胡善圍回艙,去教梅香。沐春看著她的背影,穿著官袍,戴著官帽,脊背挺的筆直,只是背影,就給人以自信朝氣之感。

很難想象,她和五個月前藏裏那個瘦弱膽小,弓腰縮背,縮手縮腳的抄書匠是同一個人。

沒有王寧,沒有未婚夫,她反而過的更好,她也喜歡現在的樣子

沐春猛地想起王寧還活著,成了大明在北元臥底的事情,他跟著上船去杭州,除了逃避家裏紛爭,也是想告訴胡善圍未婚夫的下落。

可是看見對現狀十分滿意、有了青雲之志,決心為前途搏一把的胡善圍,話到嘴邊,沐春猶豫了。

沐春先試探她的想法,“善圍姐姐!”

胡善圍回頭,“什麽事?”

沐春:“你決心當官升職,但當了女官,身在宮中,除非退役出宮,就不能嫁人了。如果你遇到了王寧……或者更好的男人呢?”

胡善圍笑道:“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一生過的如何,要看父親和丈夫願意對我如何,他們對我好,我就好。他們若變了心意,對我不好,就像我的父親。或者,就像王寧,幹脆去世了,無法再保護我。我就像一只被脫了殼子的蝸牛,在地上艱難的蠕動爬行,任何人都可以踩我一腳,我一點自保的能力都沒有,更無力反抗。”

胡善圍一展袍袖,對著大江東去,兩岸蘆花,大聲的說:“我胡善圍從此以後,要學會長出自己的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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