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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三章 腐爛泥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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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兩人到來,平兢快步迎了上來,先對著梁辛含笑打了個招呼,這才望向呂淹問道:“這位就是無仙仙師的高徒?”

呂淹點頭,笑嘻嘻地替兩人引薦。沼澤前其他幾個人都是平兢手下,五大首領中的另外兩個並未現身。

無論是神仙相還是梁辛,言辭間都客氣得很,說笑了幾句,平兢伸手指向羊角脆:“大眼內的怪物性情不穩,這頭小天猿下去不太妥當,梁先生要是信得過咱們,就把它留在外面,自會有人照顧它。”

這一趟下去,梁辛自忖兇多吉少,可是把小猴子自己留在上面,它也是死路一條。

呂淹已經把有關草木邪術席卷中土的諸多細節,都問得一清二楚了,對神仙相而言,梁辛現在只還有‘抽力奇術’這一項用處。

在呂淹等人的算計裏,進入大眼後,就給梁辛一頭土行怪物來‘療傷’,呂淹等人自忖,憑著他們見識,只要觀摩過梁辛的施術,就能對這門功法揣摩出個大概,再嚴刑逼供去追問細節,仙家的拷問手段更不在話下,想要得到梁辛的奇術也不是什麽難事。

梁辛早在‘布局’之初,就基本猜到了對方的做法,現在他心裏再明白不過,呂淹根本沒打算讓自己再活著上來,要是把羊角脆留在外面,只怕他們前腳進入泥潭,就會有人過來捏死小猴子……

一起下去,兇多吉少;留在上面,死路一條。梁辛如何肯舍了羊角脆,費力搖頭:“小天猿得隨我一同下去,我療傷時要靠它幫忙。”

平兢皺眉,打量了羊角脆一陣,回應道:“小銀環心思通靈,手腳麻利,身邊無人、又需要有人幫手的時候,它倒的確能派上些用場倒。不過,梁先生可忘記了,咱們幾個可不都在你身邊麽?小猴子能做的,我們都能做得來,到了下面,梁先生若需要幫手,就直接吩咐我們便是了。”說著,他笑了起來:“幹脆,你就把我們當成小天猿就是了,仙道一家,全不用客氣。”

梁辛看了平兢一眼:“它能做的,你們都做得來?”平兢從容點頭,不過還沒等他再開口,梁辛就也笑了起來:“它啐我一口我會暴怒發狂,你成麽?要是你也能把我啐急了,還真就用不著它了。”

平兢一時語塞,楞了楞神隨即問道:“梁先生的抽力療傷之術,還要暴怒發狂才能施展?這個…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梁辛張口反問:“你們可知‘執念’?”

平兢不置可否,只是做了個手勢,示意梁辛繼續說下去。

“仙獸之力與生俱來、承天造化,奪力是逆天之事,要靠施法之人以執念擊破天道才能成功。執念從何而來?要靠小猴子的口水幫忙,狂怒之下,我才能有執念。”

憑著梁辛的見識,就算再惡補一百年法術基礎,也休想能編出一套能瞞過神仙相的功法,唯獨‘執念’,是幹爹不悟天反修人間道領悟出來、逆天而行的道理,神仙相雖然見識廣博,可是‘執念’之說,與他們生平所學截然相反,連想都不曾去想過的。梁辛把這套道理搬出來,唬人再好用不過。

修天高手,無論奸詐善良,在骨子裏都有一份對功法、修煉的癡迷性子,否則也不可能有所成就,梁辛的‘執念能夠擊破天道’,落在呂淹、平兢這些絕頂人物耳中,就仿佛一串驚雷,一時間全都有些恍惚了……他們畢生所求,都是在悟道、解道,而‘執念’一說,幹脆就是在破道,憑著他們的見識,幾乎馬上就能想到,如果按照這個道理去修煉下去,雖然未必能夠登仙飛升,但也極有可能達到另一種神奇境界……

過了片刻,平兢還沒回過神來,開口問出一連拋出五六個問題,去追問有關‘執念破道’種種細節,梁辛卻面露不悅,搖頭不語。別說修天流派,就是江湖武道也有門宗之別,談上兩句大道理無妨,但追問功法細節,就犯了忌諱了,梁辛當然不會再說什麽,何況平兢的那一串問題,至少有一半小魔頭連聽都聽不懂,出聲就得露破綻。

呂淹從旁邊咳嗽了幾聲,平兢這才一驚而醒,連連笑稱失禮,梁辛沒再去和他假惺惺地客氣,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擡了擡懷中的羊角脆,問平兢道:“我得帶著它一起下去,沒問題吧?”

平兢卻還有些猶豫。

他們在大眼下養出了大群五行怪物,事情也正如銀環大猿猜測的樣子,五行怪物戾氣深重,敵我不分,要想驅馭它們殺敵,非得先施法將其點化、讓它們認主不可。

‘認主’之術尚未完成,眾多五行怪物兇性未退,且怪物的元魂都是由天猿塑造,這個時候貿然放一頭小天猿下去,雖然說是失了主身、喪了記憶的小猴子,可它畢竟是頭銀環,說不定就會引出什麽大禍。

平兢神情躊躇,反倒是呂淹等得有些著急了,揮手道:“隨便找個人過來,幫梁先生抱著小猴子,大家一起下去。”這是個折中的辦法,小家夥能隨同眾人一起進入大眼,但是被其他的神仙相抱著,就算下去也沒機會造次。

其實,對方如果決意不帶小猴子下去,梁辛全無一點辦法。他的借口是羊角脆的口水,憑著神仙相等人的手段,有的是法子解決這事,大不了從外面接上幾滴猴子口水,不帶猴子只帶口水就是了。

不過,呂淹是最早接觸‘梁辛會抽力’的人,這個消息是老實和尚透露過來的,呂淹先入為主,認定此事是真的,由此,她對諸多細節也就不再太過分追究了,只想著盡快下去,見識‘奇術’、奪取奇術……

平兢認可了呂淹的辦法,對著身後的一個手下做了個手勢,跟著對梁辛笑道:“先生莫怪,我生來就是這副謹慎性子,島上兩千仙家,可要是論起膽小,我排不了第一,也能數到第二。”

梁辛笑了笑:“那你肯定是第二,涵禪和尚的膽子可比你還要更小得多。”他也沒再多堅持,只要羊角脆還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就好,說話的時候伸手拍了拍小猴子的屁股,羊角脆通靈,明白現在不是撒嬌耍賴的時候,乖巧跳入走上來接應的神仙相懷中。

平兢倒是有話必應,先‘咦’了一聲,繼而笑問:“梁先生還知道涵禪法師的性子?”

梁辛表情不變,心裏卻微微一動,聽狗皮道人的意思,呂淹竟沒把自己與涵禪是舊識的事情告訴他。

這個時候,呂淹從旁邊咯咯脆笑著,插口打斷了兩個人的閑聊,不容梁辛去說什麽,指著平兢罵道:“你倒有自知之明,平日裏畏畏縮縮,總好像要被老天爺收去似的,不像個男人。”

平兢沒把涵禪的事情放在心上,也不在乎呂淹的笑罵,只是搖頭笑道:“天生的性子,改不了了,再說咱們修仙望道,本就不分男女了,下去了下去了,外面這風吹得我骨頭都酥了。”說著,他又轉頭望向那個負責抱著羊角脆的神仙相,囑咐了句:“照看好梁先生的仙寵,若是它掉了根毛,你那身人皮可也保不住了另外,小銀環的口水,可是要命的東西,你要小心些,沾上了口水,你自己發瘋也就算了,別誤傷了小猴子。”

羊角脆的口水能讓萬物發狂,當初在猴兒谷深潭,幸存的神仙相就是靠著它來激發最後的力量,以求突破最上層的織錦。那個神仙相是賈添十八同門之一,連他都擋不住羊角脆‘一啐’,何況其他神仙相。至於女魔呂淹,因為她的功法特殊才不懼羊角脆的口水,算是個特例。

平兢也不是隨意點選的,他派去抱羊角脆的那個神仙相,是他一眾手下中心志最為堅定的一個,就算被小猴子‘啐了’一口,發狂也會比著旁人慢上片刻。就這個‘片刻’,已經足夠其他人有所反應了。

而且這個手下的天道也有獨特之處,喚作‘方寸大亂’,籠罩範圍裏萬象混亂,方圓扭曲,就只有主人能夠從容進退。算起來,‘方寸大亂’不是殺人的本領,而是困敵的手段。就算此人在大眼中誤中口水,別人又控制不及,他發狂發瘋,施展出來的天道也不會對靈穴造成傷害。

就從派個人去接猴子這點小事來看,平兢說自己膽小謹慎,倒也算實事求是了。

隨即平兢對呂淹點了點頭,不再廢話,一個魚躍,率同手下直接跳進了那座巨大泥塘。呂淹也抱起梁辛,緊隨其後……

進入泥塘之後,梁辛才恍然發覺,泥潭看上去凝滯不動,深處卻暗潮洶湧,無數亂流互相糾纏,其勢與巨島上的五行勁風毫無差別,各種行屬的巨力裹挾著泥流呼嘯澎湃,若修為差些,陷在淤泥中就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場。

或許是怕傷害了大眼,一眾神仙相都不施法開路,只以真元護身,好像一條條大個的泥鰍,搖身擺腿穿梭而下,呂淹也不例外,而且她的真元就只護住了自己,全不管手上的梁辛。梁辛還殘餘了力氣,可這些力道是他發難的關鍵,決不能提前暴露,此刻也只能閉氣,任由腥臭淤泥沖入七竅、裹滿全身。

但是才過了片刻,梁辛就‘受不了’了……

此間惡臭不同於南疆西蠻中的爛泥沼澤,也許是位置特殊的關系,下潛之中梁辛真就感受,身邊的這重重爛泥中,腐爛得不是樹木、不是血骨,而是一個乾坤、一個世界。可怕的也不是熏天臭氣,而是臭氣中蘊藏的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森冷。

只是感覺……但是這種感覺真就侵入了梁辛的骨髓深處,帶來的痛苦無法言喻,不疼不癢,卻憋悶欲炸,難過到甚至想要以死解脫。

遼闊泥塘,本是一座巨大湖泊,從大眼成形的那一天起,大湖便告存在,輔佐‘天意’護佑靈穴,後來大眼日漸枯萎,湖泊也隨之幹涸,經歷無數年頭化成了這座沼澤……換個角度來看,在魯執篡改靈元大脈、猴兒谷大眼成形之後,中土世界就已經改頭換面,它變成了一方新天地,再不是以前的舊乾坤。在這座沼澤中腐爛發臭的,正是那舊世的氣數。

薰入四肢百骸的,不是什麽臭氣,而是源自天道的不甘。如果是普通修士,或許只覺得壓抑難耐,可梁辛的身體特殊,他的靈覺甚至比著天道高手的靈識還要更強,那份窒息的感覺也就來得尤為強烈。

更麻煩的是,梁辛修行的是‘天道破綻’,尤其在悟出‘想不到’、有了自己的魔功之後,他也就變成了一個‘漏洞’,成了天道下的異數;爛泥中蘊藏的那種古怪氣勢,則是一份早已枯萎卻永不甘心的天意……小魔頭與爛泥塘,天生的對頭。

梁辛有內息,淹在海裏、埋在土裏都不會死,但是現在的情形根本就不是呼吸的問題,泥沼中的惡臭對他而言,就像是一重劫數,侵入骨髓血脈,讓他只想拼出全副力氣去掙紮抵抗。

但是梁辛不能動。

神仙相不肯施法,在泥流亂湧之中‘游’得緩慢,梁辛何嘗不明白,這也是神仙相對自己的試探,來探他是否還有餘力。

唯一的辦法只有苦苦隱忍,強撐著不去調運體力抵擋泥中的‘絕望’。

這其中的痛苦只有梁辛才能體會,就仿佛一個會游泳的人,非要把自己溺死在水中。以前無論是練功還是遭遇兇險,他都要用心智去支持、發揮本能,調運出最大潛力;此刻恰恰相反,他要用心智卻壓制本能……我會游泳,但我就是要‘溺死’自己。以前梁辛與環境鬥,與強敵鬥,而這一次,他在和自己鬥。

正苦苦堅持之際,心中忽然響起一陣輕緩地禪唱,涵禪與梁辛‘手足相連’,發覺到身陷痛苦,當即唱誦經文,助梁辛清心平念。

涵禪全不了解梁辛所處的狀況。梁辛正在調運全副精神,來壓制本能的掙動,以防被敵人看破他還藏有餘力,他在用心神意志與本能苦鬥,只怕自己的心念不夠堅定、情緒不夠兇猛,又哪能去平心靜氣?

和尚的經唱中,禪意彌漫,要人‘順其自然’;可梁辛的‘順其自然’,就是調運隱藏體力去游去抗……梁辛在‘逆’,涵禪則要他順,和尚是好意,卻不知自己給朋友幫了一個大大的倒忙。

梁辛怒聲心語:“和尚住口。”

禪唱毫不停歇……涵禪實在,生怕自己幫不到梁辛,竟是在入定誦經,別說只是‘手足’靈犀,此刻就是有人用刀子紮他,老實和尚都不會有任何反應,想要他停下?要麽殺掉他,要麽等他把那本清心大咒唱完。

沿著毛孔攻入的‘絕望’本已難耐,心底傳出的靡靡禪音更是在不停‘勸他放棄’,梁辛又哪能甘心。運力相抗不過是轉動一個心念的事情,可自己小心保留下來的這點力量,已經是他唯一的本錢了,一旦‘花’出去,就再沒‘翻本’的機會了。

老實和尚佛法稀松、修為一般,但是不管怎麽說,涵禪也是慧根、徹悟、飛升的人物,清心普善的大咒由他全心全意地唱響之下,挾帶的力量著實了得,幾乎是逼著梁辛放棄。

而小魔頭的諸般性格中,其他的都不值一提,唯獨有一份執拗。

沒有和尚搗亂的時候,梁辛還是在‘忍’,雖苦不堪言但並沒什麽怒氣;老實和尚開始念經之後,小魔頭打從心眼裏泛起一股怒氣,倒不是恨和尚,而是賭氣……和這件事賭氣,越是沒得忍,他就越要再忍一忍。

梁辛較真、較勁,和自己……用心念壓抑著本能,用心念對抗著身體的躁動,拼到極處時,心念又何嘗不是一種執念。梁辛不知道自己潛入泥塘多久了、更不知自己還要忍耐多久,到了後來甚至都忘記了自己為什麽要忍,所有的念頭都合並在一起,只為戰勝那份身體躁動的本能。到了這個時候,他正在做的事情、正在打的這場‘惡戰’,已經和其他人再沒有了一點關系,只是為鬥而鬥,他這次要鬥的,就是他自己。

從苦熬到不服,因為不服所以繼續苦熬,梁辛調用了所有的精力,心神都集中在體內,硬抗本能、抵禦禪唱,全然忘記了身外的情形。他不知道,抓住自己的呂淹已經停止了下潛,正在瞇著眼睛,仔細打量著他。

不止呂淹,平兢也轉回身,目光緊盯梁辛。

如此過了良久,平兢緩緩點頭,雖身處爛泥叢中,但他修為驚人,仍能夠傳音入密:“看樣子,他是真正重傷脫力了。”說完,又對著呂淹比劃了個‘繼續下潛’的手勢:“成了,下去吧,別真把他憋死在這裏。”

在神仙相眼中,梁辛雙目緊閉,臉色痛苦,四肢僵硬,身體微微顫抖,偶爾會蕩起一陣劇烈痙攣,分明就是脫力閉氣的征兆,又哪想得到梁磨刀的真實境況。

呂淹卻搖了搖頭:“哪會那麽容易死,再多看一陣,以求穩妥。”

平兢笑著應道:“剛還笑我凡事太小心,你可比我還要謹慎。”

呂淹也笑了,嘴唇嗡動正想要說什麽,忽然神情劇變,就像一頭被突兀拔掉頭須的蝦子,肥胖的身體猛躬,縮成一團劇烈顫抖。她的五官也隨之扭曲變形,抽搐中,‘啵’地一聲輕響,一顆右眼竟在毫無征兆中爆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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