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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九章 一重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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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紅袍神情疲倦,短短幾個時辰,仿佛足足老了一百歲,從一個兇眉橫眼、滿臉殘暴的醜陋侏儒,一下子就變成了生機將斷的垂垂老者,坐在已經熄滅的篝火旁,任憑草原上的晨風從身旁掠過;曲青石面沈如水,曲氏一脈窮盡三百年,歷代家主恪守祖訓,用盡一切手段去給梁一二翻案,所為的還不是敬佩他的所做作為;梁辛仍在縱躍穿梭,一言不發,把所有的力量投入到瘋狂地跑跳中……

‘梁一二’不止自己是個笑話,還讓無數與他有關之人,統統都變成了笑話。

鄭小道的臉色也不怎麽好看,‘梁一二’和他沒太多關系,但是也被這個故事駭得心驚肉跳,聲音幹澀地笑了幾聲,感慨道:“須根弄出這麽多事情來,說到底,就是因為、竟是因為他、他迷信?”

老蝙蝠翻了他一眼,問道:“很可笑麽?”

不等鄭小道回答,老蝙蝠又陰聲開口,連串問道:“魯執因為‘好奇’,靠著坤蝶去了仙界,惹出了多少事?東籬因為‘義氣’,在銅川開課,害死了多少人?謝甲兒因為‘不服’,留在了仙界,他又護住了多少生靈?”

說完,老蝙蝠嘿嘿地怪笑了起來:“這天底下的大事,未必每一件都發生得那麽順理成章。這天底下的英雄,也沒幾個是仁義之輩……”

老蝙蝠正說著半截,梁辛猛地發出一聲嘶啞長嘯,隨即身子一歪,從半空裏直挺挺地摔落在地,就此昏厥過去。

幾乎在梁辛落地的同時,其他人便已圍攏而至,取丹藥的、以靈識相探的、抓著腕子聽脈的……個個忙得不行,唯獨老蝙蝠,眉頭大皺、滿臉都是失望,喃喃道:“暈了?這就完了?還道今天能有個新的天下人間嘞。”

此刻已是清晨,地平線上,正露出半輪旭日。

柳亦青墨的佳期,也真就像老蝙蝠先前所說:這一夜,有的心慌了。

梁辛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九天之後。

睜開眼睛,最先映入目光的,就是大哥,二哥和長春天三人,另外金面具娜仁托雅也在帳篷之內。梁辛身體無恙,只是大喜大悲連番激蕩,情緒劇烈波動下,耗盡了所有精力,這才昏厥了過去,接下來便是一場誰也叫不醒的大睡,此刻精力恢覆,自然也就情醒了回來。

柳、曲二人見自家老三醒來,神情都是一喜,異口同聲問道:“還好?”

梁辛先是點了點頭,隨即蹙起雙眉,仿佛在琢磨著什麽。

柳亦已經知道了當晚發生的事情,見梁辛才剛剛蘇醒就皺眉回憶,怕他又會胡思亂想傷了心思,當即咳嗽了一聲,笑道:“你睡的這幾天,出了件天大的喜事……”曲青石也笑了起來,跟著一起點頭,看來的確是有好事。

梁辛不等他說完,就搖頭打斷,轉目望向了娜仁托雅,有些莫名其妙地說道:“三足金砂蟾蜍。”

話是對著女巫說的,柳亦面色納悶,胡亂接口笑道:“說的什麽,你腦筋還有些亂?”

可娜仁托雅在略略楞過之後,突然開口,聲音裏滿是驚愕:“你怎會知道?”

梁辛並未回答,又望向了二哥曲青石,說道:“刑部周舉若。”

這次輪到曲青石神情發楞,同樣問道:“你怎會知道?”柳亦在旁邊眨了眨眼睛,跟著也想起了這個人,愕然道:“你還認識那個老小子?”

有關‘三足蟾蜍’和‘周舉若’,算不上什麽機密,但都是娜仁托雅和曲青石的私事,從未和旁人提過,梁辛根本無從得知。

對女巫和二哥的追問,梁辛並未回答什麽,而是反問他倆,有關‘蟾蜍’和‘周舉若’的來歷典故。

這可更讓人糊塗了,梁辛叫出了名字,卻還不知道它們的來歷,床前的幾個人面面相覷,臉上都是莫名其妙。

娜仁托雅暫時也不再多問,按照梁辛所問,開始講出‘三足蟾蜍’之事。

喪巫道,時時刻刻與陰晦煞氣打交道,修煉途中步步險惡,每突破一個大境界的時候,就會心魔躁動、巫元顫抖,有極大的兇險。

早年娜仁托雅在修煉時就曾被煞氣反噬,經脈受損嚴重,不僅修為退回五步初階,而且幾乎沒有痊愈的可能了。

可以說娜仁托雅的修煉之路已經到此止步了,成就止於五步初階。

心灰意冷之際,娜仁托雅獨居草原上一處偏遠荒山,一次在山溪中取水時,看到一頭足有嬰兒頭顱大小的金砂蟾蜍,在溪邊爬來爬去,好像在尋找什麽。

這頭大蟾蜍只有三條腿,少了一只左前腿,傷口還清晰可辨,顯然是剛受傷不久。

娜仁托雅修行巫術,和鬼打了幾百年的交道,連人命都不放在眼中,又哪會去憐惜一頭癩蛤蟆,沒跳過去一腳踩死就算她心地善良了。

等她取完水,蟾蜍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截小小的枯樹枝。

蟾蜍叼著小樹枝,一瘸一拐地爬走了,娜仁托雅也不當回事,就此返回山洞。不料,在三個月後,女巫又見到了那頭金砂蟾蜍。

之所以能夠認出它來,不是娜仁托雅有‘辨蛤蟆’的本領,而是這頭蟾蜍實在太醒目,它已經四肢齊全了,但是其中的左前腿,居然是一根小樹枝。

這根樹枝完美無缺地嵌入蟾蜍的斷腿傷口,而且彎曲、支撐都靈活之極,雖是枯木之形,但和‘原裝蛙腳’,在使用上全無任何差別。這一來娜仁托雅大是驚奇,想了想,上前捉住蟾蜍,把它的右前腿也給掰斷了。

不過這次不用蟾蜍自己尋找,女巫親手幫它截了一段長短適中粗細剛好的樹枝,和上次一眼,蟾蜍叼起樹枝便走,靠著三條腿整整爬了兩天兩夜,最終從深山角落中,找到了一塊磨盤大小的黑褐色石臺……

說到這裏,曲青石眉飛色舞,好像‘石臺’是他們老曲家之物似的,笑道:“是‘墨回頭’?找到寶貝了。”

女巫點了點頭。

‘墨回頭’,算得上品仙草,其中‘墨’指其色,‘回頭’,指的是它的療效,仿佛時間回頭,從未受傷一般。

墨色石臺也不是石頭質地,那是它長出地面的巨大葉子。

找到了這件仙草,娜仁托雅的不治之傷才得以痊愈,才有了以後的修行、突破。

……

女巫說過‘蟾蜍’,曲青石也講起了‘周舉若’。

曲青石入職九龍司,最初並不在人字院,而是隸屬地字院,這是老曲家為了查案方便,疏通關系特意為之的。

本來他在京裏當差,但是入職不久,因為看不慣一個刑部官員橫行霸道,曲青石出手將其暴打了一頓,當時他不是大宗師,不過一身功夫練得好,打個刑部差官一點不費勁。

這個禍惹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九龍司‘護犢子’的惡名滿天下,最後也不了了之,曲青石並沒受到什麽影響。但是也因此轉入人字院,被調離了京城。之後他立下了幾件功勳,升至人字青衣千戶,直到被調往苦乃山監督罪戶開山破煞。

……

梁辛坐在床上一言不發,靜靜聽他們說完,這才望向兩個人,說道:“我最近在悟‘想不到’,還記得其中的因果關聯、環環相扣……”

娜仁托雅不知道梁辛悟道的事,站在原地並沒什麽反應,長春天代為應道:“記得,你給我們說最近感悟的時候,新人剛入洞房、但喜帳還沒上天。”

柳亦胖臉一黑:“別提這事了啊。”

長春天哈哈大笑,趕緊對著柳亦擺手以示自己無意,隨即又順著梁辛的話繼續道:“按照你的因果之說,要沒有那頭三足金砂蟾蜍,娜仁托雅前輩就沒有現在的修為,充其量是個五步之力罷了。”

曲青石已經想到了什麽,不用梁辛來問,就直接道:“要不是因為周舉若,我也不會有苦乃山之行,自然也就沒了後面的事情,現在應該還在京裏作威作福。”

梁辛的目光清透,顯然已經想通了什麽,身子一挺從床上跳了下來,對著曲青石道:“茅吏說出須根往事後,我憋悶得不行,就開始瘋跑……”

曲青石‘嗯’了一聲,笑著說:“從半夜一直跑到天亮,你要不轉圈,跑直線的話,能跑到京師去。”

梁辛也笑了,神情舒坦地抻了抻腰:“我玩命跑的時候,就已經發動了天下人間,不是幹爹的來不及,是我的、我的想不到……那天始終在三十丈方圓裏轉圈子,也是因為我的天下人間,罩住的範圍就是那裏。”

話一出口,幾個人同時吃了一驚,尤其曲青石,四個人之中,要麽不了解天下人間,要麽當時不在場,就只有曲青石‘二者兼備’,脫口追問:“你的天下人間,罩住我們了?”

梁辛點頭應道:“當時所有人,都被籠罩其中。”

曲青石長長吸了口涼氣:“我沒察覺…不止我,誰都沒能察覺到。”

當晚在場的高手眾多,大司巫、娜仁托雅、大小活佛、曲青石……這麽多頂尖的大宗師,竟無一人察覺梁辛已經發動了魔功。

柳亦輕輕咳嗽了一聲,驚訝之餘,他還滿是納悶,問梁辛道:“魔功發動,誰都不曾察覺,這是好事。可、可也沒人受傷或者被定住……你的魔功發動和不發動,有啥區別?”

梁辛回答:“只發動了一半,另一半沒動,所以沒人發覺,也沒人被魔功所侵。”跟著,直接將當晚發生之事一股腦講了出來。

當獲知‘梁一十二’的真相,梁辛心緒激蕩,窒悶到無以覆加,跳起來施展身法以求排解,可那時,他的諸般情緒糾纏在一起,早已化作了執念,再催動身法,天下人間陡然成形。

這一次引動魔功的執念,是梁辛自己的‘道’,是他對自己的生命和經歷的總結……

自從入世,兇惡事、詭異事、震撼事,一件又一件撲面而來,在經歷良多之後,梁辛又在短短的幾天之內,連續遇到三個重大契機:先是誅殺兇手為幹爹報仇,雖是報仇,但卻因此更懷念幹爹,這是一場‘大悲涼’,同時在這件事中,也讓他真正對命運有了敬畏之心,悟出因果連線、想不到;跟著柳亦青墨喜結連理,老蝙蝠出其不意‘鬧洞房’,這是一場‘大歡喜’,這件事中的因果更深,讓梁辛對‘想不到’的感觸也越發明確、更進一步;最後,先祖真相被拓穆揭穿,百味雜陳之下,便是讓人無法排遣的‘大唏噓’,因果關聯足以龐大到無法想象,其中涉及到的人要從遠古時魯執兄弟算起,上下無數年頭;涉及到的事更貫穿仙界、中土,縱橫兩大世界,影響之廣已經沒辦法去衡量……

三件大事接連發生,每件事中都有梁辛最關心、最重視的人,相處雖短卻真情如海的幹爹;共歷磨難且義氣相投的兄妹;從未謀面但早已被烙進心底的先祖。

凡間以人為本。所有的感情都來自‘身邊人’,老蝙蝠如是、梁辛如是、天下人皆如是。當年老魔頭道心崩碎是因為人情;如今接踵而至的三個契機,也都套著濃厚到無以覆加的人情。人情之下,又有悲涼、歡喜、大唏噓循序漸進,由此梁辛對‘人間道’感觸,也一次比一次更強烈,在最後終於達到了極致。

三個契機都與生死無關,只有因果的環環相扣和命運的不可捉摸……

梁辛悟‘道’的根本,是對命運有了敬畏之心。但這份敬畏,並不是‘聽天由命’,更不是‘命中註定’;他在眼中,‘命運’的概念是‘想不到’。

無時無刻,都會有‘想不到’降臨,有福澤、有厄運、有無可奈何,也有哭笑不得,它們來得毫無征兆而且無可更改,想要不翻船就得拼出全副精神去應付。‘想不到’不會毀了誰,不去認真以對才是套住脖子的那根繩。

梁辛縱觀自己入世後的重重經歷,數次滅頂之災,這些大難,都來得‘想不到’,而且其中哪次,看上去都毫無脫身的希望,可到最現在他還活著……一個想不到裏,往往還會藏著另一個想不到。逃出生天、反敗為勝的希望不是沒有,只不過這‘希望’是另一個‘想不到’,在它到來之前,誰也看不見吧。

在絕望裏苦撐,苦拼,才有機會、有可能去碰觸到一重不知何時種下的因,從而引發另一個果。

玉石雙煞如此、深海亂流如此、惡鬥卸甲如此、兇島惡海如此……梁辛經歷的所有惡戰都如此,絕境不絕,因為藏著‘想不到’的因果,可不去拼,就激發不出那個新的、救命的、香噴噴的想不到。

梁辛再換個角度去想,每個人活的,又何嘗不是這個‘想不到’,沒了它們,又哪會有起伏跌宕的有趣人生所以他是積極的,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成形自己的執念。

執念成形的關鍵,是強烈的‘不甘’,若消極,又怎麽會有‘不甘’?

老魔頭的不甘心,源於‘來不及’,梁磨刀的不甘心,則是因為‘想不到’。

執念、身法,梁辛的天下人間、想不到。

大喜當夜魔功成形,所有人都被籠罩其間毫無察覺,而梁辛卻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他從每個人身上,都能‘看’到‘一件事’。

這種感覺很古怪,不是見到或者聽到事情發生的過程,而是在他心裏現出的念頭:此人、此事。

望向曲青石的時候,他心中跳出了‘刑部周舉若’;望向娜仁托雅時,他心中現出‘三足金砂蟾蜍’;從老蝙蝠處,他想到‘蝙蝠冰種翡翠玉佩’;在大司巫那裏,他想到‘一頭白毛狼’……

不僅能從每個人身上都‘看出’一件事,同時梁辛還能無比清晰的確認,只要自己願意,動一動念頭,就能將那件事徹底抹掉。

帳篷之內,幾個聽眾同聲低呼,娜仁托雅身子微晃,來到梁辛面前,幾乎與之鼻尖相對:“能將事情抹掉,是什麽意思?”

“斷掉那一重因果”梁辛此刻已經想通了關鍵,回答起來沒有絲毫的猶豫:“少了那重因果,你也就不是現在的你了。”

梁辛加重了語氣,並非威脅女巫,不過是著重強調罷了:“抹掉‘三足蟾蜍’之事,你的經絡便無法覆原,修為止步於五步初階。”說著,他又望向曲青石。

曲青石不用梁辛廢話,自己就開口苦笑:“沒有打周舉若的事情,我現在還是個普通人。”

天下人間的霸道之處就在於:它能夠自化一隅,不受天道,同時在魔功籠罩的範圍之內,魔頭能夠控制、或者說掌握某一‘領域’,成為主宰。

因為執念的差異,所以掌握的‘領域’也不同,幹爹魔功控制的是時間,能夠凍住敵人;而梁辛的天下人間,掌控的卻是‘一重因果’。

一重因果,遠不夠成全一位大宗師,卻足以毀掉一個絕頂高手。

梁辛突然笑了起來:“先祖是須根,因為這個‘想不到’,我心境突破,悟出了新的天下人間,可是…這又何嘗不是個新的‘想不到’啊。”

因為想不到,所以想不到……柳亦撇嘴,一點沒客氣的說了句:“真他媽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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