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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五章 爭字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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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已經過了幾百年。‘十三蠻’這個名字,依舊震耳發聵……

十三蠻合力狙殺謝甲兒之後,就再沒同時出現過,他們的去向各不相同,有的三兩結伴在稍事恢覆之後繼續去追殺邪道;有的厭倦了征戰殺伐,獨自歸隱而去;有的閉入死關,從此再也不肯與外人相見……在後人看來,他們的選擇,大都與自己的本性有關。

其中老四、老六、老九三個人都是狂猛虐戾之輩,在傷勢好轉後三個人結夥而行,繼續幫助正道修士去征伐邪魔外道,在腥風血雨中享受著只屬於他們的殺戮。

十三蠻中的老九叫做中元,他是白狼的大師兄,那時候白狼還是個修為淺薄的低階弟子。

這三個十三蠻,率領正道弟子攻入了迷離淵,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之際,突然沒有了任何消息,在下一批高手到來之前,留守在外的弟子都不敢去救,唯獨小白狼念記著大師兄的情誼,大著膽子偷偷溜進了迷離淵。

這時秦孑已經恢覆了鎮靜。對著轎子微笑點頭:“先前的確沒想到,大祥瑞少年時如此顧念同門義氣,倒真是失敬了。”

白狼打了個哈哈,語氣裏卻殊無歡愉之意:“那時我不過是個還未渡過撣心境的無知小子,不懂事外加天生膽子大罷了。”

正邪兩道相爭千年年,名氣最大的一戰,非十三蠻襲殺謝甲兒莫屬,不過正道剿滅迷離淵的戰役,至今也為人津津樂道,或者說……苦苦思索。

第一隊正道修士與外界失去了聯系,等到正道再度集結高手,趕到迷離淵的時候,才發現偌大一座山淵早已化作死域,無論是先前攻入的正道修士,還是困守此處的邪道弟子,全都死於非命,老四、老六和老九中元也不例外。

隨後是清點屍體,即便是被神通轟碎的殘肢斷臂,也都被拼湊了起來,迷離淵中有名有姓的邪道高手盡在其中,看上去迷離淵的情形,就是一個同歸於盡的局面。

可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明白事有蹊蹺,因為同歸於盡有個重要的前提——勢均力敵。

謝甲兒已死,邪道中根本沒有人有能力能一舉殺掉老四、老六和老九三人。有了這三個十三蠻領頭的正道修士,實力遠遠超過敵人……這樁案子最終不了了之,知道真相的,也只有在第二波正道高手未至時、獨自一人潛入迷離淵尋找大師兄的白狼了。

五祥瑞,小宮娥齊青嘴巴伶俐,把事情的背景迅速交代了一遍,所有人都在認真傾聽,唯獨梁辛卻走神了,在他的心裏,正冒出一個大大的疑問,與十三蠻、迷離淵全不相幹的疑問。

修士斷滅凡情,本身沒有太多的感情可言,這一點梁辛早有體會,他們對自己和藹可親,未必是覺得他梁磨刀不錯;他們對自己刁難斥責,也不一定就是要和梁辛為難……高深修士表現出來的喜怒哀樂,並不是真正的感情,而是他們的習慣。

天性樂觀的人,修成了大宗師,平時也是笑瞇瞇;同樣,天性陰狠者,修為有成之後,總是生人勿近的兇狠樣,他們的表情變化與心緒無關,不過是習慣成自然罷了。

來自東籬先生的‘仙禍’之課和梁辛自己的經歷。幾乎已經讓他認定,修士是一群最自私、無情、卻擁有大力量的人。白狼講述的‘迷離淵’中高手淪陷、留守弟子連查探都不敢的事情,也再次印證了這一點。

可秦孑呢?

大祭酒心思沈穩,應變機巧,可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全都來的那麽自然,在梁辛眼裏,她更像個身居高位卻心懷家人的大姐,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她和那些冷漠自私的修士聯系到一起。

秦孑對梁辛欣賞有加;南陽對青墨是頗為喜愛;還有瑯琊與臉婆婆兩人彼此關照……這些都不是惺惺作態,所以梁辛糊塗了,斷滅凡情的修士們,看上去也並非真正的無情。

正走神的時候,梁辛突然覺得雙目微微一疼,就好像一雙金頭大蒼蠅撞到了自己的眼皮上,不太痛,但是卻足夠惡心。隨即反應過來,是白狼的目光!

雖然隔著轎簾,卻有如實質。

“我講的,是最近幾百年中修真道上最大的秘辛,別人聽了,只恨不得我能一股腦說下去,你卻心不在焉?”白狼的語氣,帶著些好奇:“那你在琢磨什麽,不妨說來聽聽。”

梁辛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的疑問提了出來。他的問題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結結巴巴、辭不達意,足足說了一盞茶的功夫,白狼才總算弄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場的修士大都是活了上百年的老妖精,可誰也都沒想到,梁辛竟然為了如此無聊的問題竟然都忘了身處何處,一時之間,大夥的表情都挺無奈的。

只有白狼和秦孑,兩個人一起笑出了聲,白狼笑著感慨了一句:“這問題有意思,可你卻是個傻小子!”

秦孑則同時開口問道:“怎麽會想到這個事情?”

梁辛不理白狼,望向秦孑如實回答:“事關我家先祖的訓令和無數好朋友的心血,一定要弄清楚的。”

白狼人如其名,骨子裏帶著深深的狼性,為了一句戲言就要襲殺屠蘇,更為了一個疏忽嚴懲紅燕,虐戾之處比著宋紅袍猶有過之,可他也帶了幾分野狼的粗獷豪邁,此刻對梁辛的問題來了興趣,也不再說迷離淵的事情:“我且問你,你覺得,性本善,還是性本惡?想要解惑,先把這個弄清楚。”

梁辛不過是個罪戶小子,從沒讀過書,只跟著老叔勉強認了些字。哪曾想過這樣的題目,眨巴著眼睛回答:“本善吧。”

幹爹、醜娘、老叔、義兄……梁辛數著身邊的親人,給出這樣的答案並不稀奇。

“兩個剛出生的嬰孩,卻只有一口奶水,他們會互相謙讓,還是拼命爭奪?”白狼的聲音裏充滿笑意,仿佛正在喜滋滋的看著兩個繈褓中的娃娃為了奶水大打出手,片刻後,語氣篤定地給出了答案:“人之初,性本惡!”

梁辛張大了嘴巴,對白狼給出的答案心有不甘。可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反駁。

秦孑見他雙眉緊皺,憋得難受的樣子,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意,伸手輕輕拍了拍梁辛的後背:“善也好惡也罷,不過是學究無聊,強加給嬰孩的,嬰孩自己又哪知道什麽善惡,同樣,在天道而言,也根本沒有善惡之分。”

“嬰兒初降時,不懂善惡、沒有牽掛,這種心境最貼合天道,我們把它叫做‘先天智慧’。嬰孩長大後,便有了感情有了牽掛,丟掉了先天智慧。修士想要領悟天道,就要修心,把先天智慧再找回來……”說著,秦孑停頓了一會,等著梁辛大概理解了這段話之後,才繼續開口:“其實,你可以把修士錘煉心思的修行過程,看做四個字:返璞歸真。”

修士修天,在心境的淬煉上有著各種各樣的說法,比如‘本心自然’、‘潛性歸元’等等,但是實際上都可以看做是一個返璞歸真的過程,修士要讓自己的心性、想法、生命觀真正回歸到嬰兒的狀態,這樣才能貼合天道。

梁辛已經徹底迷糊了,即便他不喜歡修士,可是從本心而言,也總是覺得修真悟道,是上進、是進步,是一種不管旁人但卻積極向上的追求。但是聽了秦孑所言,一個成年人費盡辛苦,又要把自己‘變回嬰兒’,他真就鬧不清,修天到底是進步還是退化了。

直到此刻,他才隱隱約約的想到,從凡人變成修士,並不是破繭成蝶,恰恰相反,這個過程是從蝴蝶變回到毛毛蟲,不過變回來的,是個力量強大的毛毛蟲。

秦孑並沒有直接去解釋‘斷滅凡情’,而是順著‘性本惡’的題目,將修士煉心悟道的道理,一點點的解釋給梁辛聽,語氣輕柔而舒緩,表情恬靜。

轎子裏的白狼似乎有些納悶,開口問秦孑:“大祭酒,對這個小子未免也太有耐心了吧?”

秦孑毫不否認,微笑著點點頭:“小梁大人的修行別具一格,他這份凡人性子,很對我的心思。”

白狼哈哈一笑,話鋒一變又轉向梁辛開口:“小子,我說話可不如秦大家那麽客氣溫婉,你要不要聽?”

梁辛滿不在乎地一揮手:“大祥瑞肯賜教,我歡喜還來不及,又哪敢……”

“你就是個缺心眼的石頭蛋子,好好的六步修為放在你身上,純粹是老天爺瞎了眼睛!就憑你那二兩腦漿子,也敢對‘斷滅凡情’這四個字妄加揣摩?”不等梁辛說完,白狼已經破口罵了出來:“你以為斷滅凡情這四個字是抹殺人性?大錯特錯!修士淬煉心性,是為了返璞歸真,是為了還原本性!”

“我修行時,花了七年時間,見數百名嬰孩初降,其中有十幾個女人因生產而死,小家夥躺在母親的屍體旁哇哇大哭,可如果他們能說話,你敢不敢去問問,他們哭是因為心疼老娘,還是因為沒有奶水喝?”

梁辛皺眉:“嬰孩又不懂事,你不用總拿他們來說事……”

這次他的話還是沒能說完,便又被白狼打斷:“不說他們?你不是從嬰孩長起來的?凡人不是從嬰孩長起來的?天下人,無論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哪個出生時不是嬰孩?我不說他們難道去說猴崽子,去說紅皮雞蛋?也成,我聽你的,你要非得讓我去說猴崽子也無所謂,反正道理都是一樣的。”

這次梁辛沒說話,青墨卻笑出了聲:“你還是說嬰孩吧,你說猴崽子,估計有位妖王大人會不高興。”

白狼才懶得去問那位關心猴崽子的妖王到底是誰,繼續說道:“嬰孩為了奶汁去推打、去哭鬧,歸根結底,只是一個字:‘爭’!嬰孩長大了,入世了,有了人間牽掛,學了取舍之道,從此世間萬象人人不同,可根子卻不會變,這個‘爭’字,永遠不會變!村夫奪利、學子求名、武者爭強、豪傑鬥義氣……天下誰不在爭?本性如此,改不了的!”

“無數生靈,窮盡萬年,寫出的便只有一個天大的‘爭’!你們看不到,不代表這個字不存在。”白狼的聲音尖銳,語氣更不容置疑,仿佛只要梁辛一搖頭,他會立刻出手擰下梁辛的腦袋:“修士們早早看透了這個字,所以爭得也就更兇。好多門宗名宿都說斷滅凡情是為了將心境貼合天道,可我卻覺得,修士斷滅凡情,是為了‘爭’起來更方便,更無所顧忌!沒了牽掛,行事的準則只有一條:對自己提升修為是否有利!”

就連秦孑都楞了楞,隨即對著大祥瑞的轎子含笑點頭:“這番話倒是有趣……不光有趣,也有些道理。”

白狼笑聲響亮,竟然對著秦孑客氣了兩句,這才再度對著梁辛開口:“梁磨刀,你大可不必為了修士斷滅凡情耿耿於懷,因為斷滅凡情這四個字,是有個大前提的,便是剛剛說過的‘爭’!”

說著,白狼岔開了話題,很有些突兀的說:“農夫春種夏耕,靠地吃飯,可突然有一天來了個人和他們搗亂,不許他們再種地,農戶會怎麽樣?”

不等梁辛開口,青墨就咯咯笑著,脆聲回答:“打他!”

“不錯,農夫全靠著地裏的收成來養家糊口,不讓種地他們就沒法活,所以誰和他們搗亂,他們便要打誰,其實,修士追逐天道,和農夫耕種莊稼,也沒什麽區別的!秦大家就是個老農民,可你梁磨刀,卻不是那個阻止她種地的人!”

說到這裏,梁辛終於融會貫通!

白狼哈哈大笑,同時,秦孑也對著梁辛露出一個笑容,輕輕頷首。

一個大祥瑞,一個大祭酒,姑且不論他們的修為,單只見識上,就比著普通修士高出了不知道多少倍。

東籬先生見多識廣,可他修行的功法不需要道心,對於中土修真法門而言,他也不過是個門外漢;先祖梁一二的手段通天,但他是修羅力凡人身,對修天之道幾乎就沒有概念;幹爹將岸縱然是一代魔君,可也並不代表他就是全知全能,再加上他本性偏執,又修習魔功為人癲狂,行事偏佞到了極點……

梁辛的這三位前輩個個驚采絕艷,但是他們對‘斷滅凡情’的理解,還真就不如天門出身、修為大成的白狼、秦孑來得更深刻。

‘斷滅凡情’,並不是不能擁有感情,而是無論什麽情感,在追求天道面前,都要退避三舍!

修士也有情,對不影響自己追求天道的人,大可以愛憎分明,但是對妨礙自己修仙的人,就算是爹、娘、兒、女,也會殺伐決絕。

修士不是無情人,最多……只能算作薄情人吧。

梁辛與秦孑無‘爭’,所以秦孑對梁辛的欣賞、喜愛都是真的。

秦孑和白狼,前者循循善誘,語態溫和;後者怒罵斥責,字字鏗鏘,終於讓梁辛明白了‘斷滅凡情’這四個字真正的含義:與己有爭者,必殺無赦;與己無爭者,隨心自然。

梁辛想通了這個道理,以前的諸多疑惑,也都隨之消解:南陽真人對丫頭青墨的那份喜愛溢於言表;東海乾朝陽對師父麒麟恭敬有加;瑯琊對臉婆婆真心相待……這些感情都是真的,只不過這份真摯,都還存在著一個大前提:他們之間,無爭!

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的同時,梁辛還是有些不甘心,望向了秦孑:“如果我妨礙大祭酒追求天道,你會怎樣?”

秦孑搖了搖頭,吐字緩慢,但卻並沒有什麽猶豫:“煞風景,不說也罷!”說完,頓了頓,才繼續開口:“情?這個東西古怪很,要麽,它就是最重要的,要麽,它就是最不值錢的。”

大祭酒的話說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梁辛完全聽懂了她的意思,輕輕地嘆了口氣:“你們把天道當做最高準則,所以‘情’在你們眼中,也就是最沒用的東西了,可以有,但即便有了,也就是那麽回事。”

白狼嘿嘿的笑了幾聲,接口道:“你也不用那麽沮喪,人人心裏都有一桿秤,凡人之中,為了功名利祿而棄妻兒老小的,也大有人在!忤逆賊、不孝兒、登徒子、薄情郎,這些都是凡人。修士和凡人其實沒什麽不同,只不過凡人求財求功名,修士求道求長生,你只看修士不好,卻不見凡人齷齪,這可是烏鴉站在豬身上了。”

因為人性本惡,所以爭字當頭。這便是修士眼中的先天智慧,只有修得先天智慧,才能去領悟天道。

而修煉先天智慧的必經之路,就是‘斷滅凡情’。

這其中的關系,說出來拗口,可理解起來卻並不難,梁辛聽懂了,所以明白了,修士和凡人幹脆就是一顆種子長出的兩根芽芽,本質上或許真的沒什麽不同。

只不過修士因為標準明確、因為力量強大,所以行事更直接、更簡單、更粗暴;而凡人因為有著諸多羈絆,所以含蓄些。

白狼的聲音可帶著一股打破砂鍋之後的幸災樂禍:“修天者也不過是將凡人的那點醜陋心思極面了、放大了!”

梁辛的笑容裏,多少有些無奈,先祖梁一二留下的‘搬山’二字,在以前於他而言,只感到沈重、難以企及;可現在在他眼中,似乎真的是件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了!

想不通,只好不想了,梁辛撓了撓頭皮,先後對著秦孑和白狼的轎子深深一揖,謝過兩位前輩的解惑之恩,隨即挺直了腰板笑道:“趕緊說正經事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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