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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心理醫生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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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到來。

那便是因於方程的表情。這種表情也是沈婕從未見過的。方程是個好男人,好丈夫。人長得英俊,有事業心,也有家庭責任感。他對沈婕也沒得說,體貼入微,關心備至,如果說還有美中不足的地方,那便是他無趣了一些。與他在一起久了,會覺得悶,但同時也讓人感到信任與依賴。

而就是這樣一個親密的愛人,此時此刻,提到沈力新交的女朋友,臉上卻浮現出這樣一種古怪的神情。

女人的直覺一向是說來就來,莫名其妙的。沈婕不禁脫口而出:“你認識這個女孩?!”

沈婕看得清楚,方程分明是想掩飾什麽。可是卻有什麽東西,似指縫裏的沙粒一般,任你抓得再緊,捂得再緊,也如水滴空氣般洩露出來。

方程的話卻看似漫不經心:“哦,我不認識她,只是覺得她面熟而已,有點像我曾經的一位女同學。”

沈婕沒有再說什麽,只是覺得食欲徹底沒有了,剛才一閃而過的興奮也熄滅了。她不想再追究下去了,就算方程與那個女孩認識又如何呢?他們已經組成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了。但方程剛才分明是想掩飾什麽。也許是善意的掩飾吧,再說母親也在場呢。

這麽想著,心裏平靜了一些。但一想到未來的嫂子跟自己的丈夫如果真有過暧昧關系的話,又怎能心無芥蒂呢?

而周青婭卻似乎並沒有在意他們的話。她像是對他們兩個人,又像是對自己說:“哪天要方程帶那個女孩子到家裏吃頓飯。只要方程看中的女孩,也一定是我欣賞的。”

周青婭滿臉的憧憬之色。剛得了外孫女,又來一個準兒媳,這也許是她後半生能感受到的最大的幸福了吧。看著母親,沈婕忽然覺得心裏澀澀的。母親一天天蒼老下去,為了一雙兒女默默付出了大半生心血,卻一直拒絕尋找自己的幸福。女兒最知母親心,她知道,母親忘不掉父親。雖然他負了她,但她始終掛念著他。看得出,父親也是,否則為什麽他也是單身了這麽多年呢?

而又為何,兩個相愛的人,在這有限的生命裏,又固守著自己的尊嚴,各自孤單呢?也許那便是長輩那一代的愛吧。他們的愛更深,更沈,卻總是不輕易地表露。

也許做兒女的該為他們做些什麽吧。如果有愛的話,那麽恨又是多麽的渺小!也許自己應該原諒父親,並且用兒女之情一點一點讓父母之間的冰山解凍。如果父母有生之年,能夠再次牽手,共度一個美好的晚年,該有多好?

孩子很乖,晚飯後才醒來。年輕的父母照例手忙腳亂了一陣。那個生下來貓仔似的嬰兒,經過一個多月的精心餵養與呵護,已經胖了不少。小臉蛋鼓起來了,小胳膊也肉乎乎的了,蓮藕一般,惹人憐愛。那雙耳朵極為靈敏,什麽風吹草動都會驚動她,一對黑眼睛,玻璃球似的嵌在粉嫩的小臉上,好奇地探究著周圍的一切。

沈婕將孩子抱在懷裏,在她的小臉蛋上親了又親,疼愛之情溢於言表。方程貼在她身邊,一起逗孩子玩兒。此刻孩子的存在,讓他們忘記了現實中的煩惱。兩人商量著給孩子起個名字。這是一件最讓人頭疼的事情了。似乎一本字典,從頭到尾,沒有一個字能配得上他們純潔美麗的天使了。

時間就在細微的幸福中流逝。夜深了,孩子在搖籃裏甜甜睡熟,她的父母也漸漸進入了夢鄉。

這個時候,空氣中有一些未知的分子在悄然侵入。因為未知,所以無懼。又因為未知,才覺詭異。

夜最深,夢最酣時,一聲嬰兒的啼哭異常響亮。

沈婕條件反射地坐了起來。打開燈,從嬰兒床裏抱起那個小餓狼。

吃到了奶,孩子又迷糊著睡了。沈婕安頓好孩子,才又躺下。

做準媽媽的辛苦她已經深切體會,卻不知做一個母親更要辛苦百倍。從生下這個小不點兒那天起,沈婕就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了。開始她極不適應,有幾次正餵著奶自己竟睡著了。她知道這是很危險的事情,奶頭如果堵住孩子的臉會讓她窒息的。幸而她很快就適應了,孩子一哭她就異常清醒,孩子一睡她也會很快又入夢鄉。

而這一次,重新躺下的沈婕卻了無睡意。白天的一幕幕情景走馬燈似的在她眼前晃動。趙瑩見到她受嚇驚的樣子,還有那個面無表情的心理醫生。

這件事太過古怪了!她早就隱隱感覺與自己有關,今天果然……她想到趙瑩的瘋話:“就是她,她生了一個妖怪孩子!那個孩子的臉,那個孩子的臉……”還有那個醫生嚴肅的問話:“我是問,你有沒有生過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的面容有點問題?”

她下意識地將身體彈起,似觸電一般。黑暗中,她感覺有一種力量向她逼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一邊的方程還在熟睡。她身不由己地抓住他的胳膊,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方程被醒驚,翻身過來。沈婕趁勢鉆進他的懷裏,抱緊他的腰。她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好多了。丈夫的身體,丈夫的體溫……“方程!”她低低喚了他一聲。

方程徹底醒了,將沈婕緊緊抱在懷裏。“怎麽了?”他問。

“我……怕!”

說了這兩個字,沈婕便開始抽泣起來,而且越哭越兇,一發不可收拾。方程一邊給沈婕擦淚一邊輕言細語安慰她。

沈婕抽泣著說:“我看到的紅臉女人與紅臉嬰兒,你說是我的幻覺,而今天的事……”

她還沒有說完,方程便柔聲打斷:“小婕,今天的事純粹是巧合。你不是說趙瑩收到一個畸形死嬰嗎?她一定是因為這個受了刺激導致精神失常的。而她對你最後的印象,是一個即將臨產的孕婦,所以她腦子裏一定產生了奇特的聯想,才說出那樣錯亂的話來!”

方程的話還是有些道理的。沈婕漸漸止住哭聲。

而一個字眼還纏繞在她的腦海裏:幻覺!

她將兩手放在頭頂上,似乎想抹去一些什麽。方程拍拍她的肩膀:“快睡吧,乖,別胡思亂想了。你最近太累太辛苦了,還是請個保姆幫你照顧孩子吧。”

“不!”沈婕堅定地的說,“我不喜歡陌生人抱我的孩子!”

“好吧,不說這個了。那就好好休息。”方程抱著沈婕,像抱著一個孩子似的,哄她睡覺。

沈婕在方程的懷裏漸漸地有些迷糊了。而她卻是睡不安穩,她總覺得有什麽東西正在入侵。也許真的是自己太過敏感了?

而這種感覺又是那麽的真實。這種感覺似乎在跟睡意搏鬥,雙方勢均力敵。而沈婕便在這種狀態下,游離在半夢半醒之間。

忽然,她感覺到,這種力量,其實並不是沖著自己來的!

是沖著她的孩子!

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睡意被徹底打敗。她從方程的懷裏掙脫,在黑暗中摸索著下床。

她向嬰兒床撲過去,在沒有開燈的情況下便撲了過去!她要保護她的孩子!她最親愛的人!那個比她的性命更重要的小生命!當這種力量入侵時,只有做母親的人才能拼死保護!

而當她撲到嬰兒床邊上時,感覺一片紅光沖進眼睛!

那是孩子的臉,一張小臉,一片通紅,好似一個猙獰的鬼臉!

這片紅一下子將她擊潰,沈婕慘叫一聲便倒了下去。

心理醫生21

沈婕並沒有完全昏過去,但她的意識已經瀕臨崩潰。當她看到搖籃裏那一片紅時,時空瞬間支離破碎。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倒下的,也不知道又是被誰扶起的。她的耳邊充斥著孩子的哭聲,那哭聲陣陣撞擊她的耳膜,生生撕裂她的心肺。她失聲大叫:“孩子!我的孩子!”

那一聲呼喚聲嘶力竭,幾乎用盡了沈婕身體內的全部能量。她頭暈目眩,幾近昏厥。

扭曲的時空幾經變幻,沈婕終於悠悠轉醒。她被方程抱著,眼前是母親周青婭焦慮的臉。哭聲!孩子的哭聲仍不絕於耳,那哭聲是從母親的懷裏傳來的。孩子正被母親抱在懷裏!

沈婕的身體瞬間又聚集了能量,令她一躍而起。她驚慌失措地向後退去,孩子的臉!那張魔鬼般的紅臉又浮現眼前。她要逃,逃離這噩夢般的世界!逃離這個給她帶來無窮恐懼的世界!

她撞在墻上,倚墻瑟瑟發抖。方程奔過來,抱住她的肩:“小婕,你怎麽了?你清醒一下!”

沈婕伸手向母親指去,嘴裏結結巴巴地說:“妖怪來了!妖怪來了!”

方程的眉頭緊鎖。他想了一下,放開沈婕,從周青婭手裏接過還在拼命啼哭的孩子,向沈婕走來。

“別過來!別過來!”沈婕的身體順著墻往下滑,蒼白的臉上,汗珠滾落。

“小婕!”方程的聲音高了起來,這樣才能壓過嬰兒的啼哭。

然後他舉著孩子遞向小婕,語氣卻是柔和了許多:“孩子要你呢。”

沈婕驚慌的目光投向孩子。孩子哭得滿臉是淚,小臉憋得通紅。

——雖紅卻是正常的膚色。

沈婕用力甩甩頭,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楞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急忙接過孩子,緊緊抱在懷裏。

回到母親的懷裏,可憐的小家夥止住了哭聲。同時止住的,還有空氣中那詭異的氣氛。

周青婭走過來,扶起坐在地板上的沈婕:“小婕,你怎麽回事?身體不舒服,還是做噩夢了?”

噩夢?沈婕一搖頭。不是噩夢,絕非噩夢!她分明是下了床,走到嬰兒床邊,看到……她不敢再想,眼睛緊緊地盯住孩子的小臉,用顫抖的手指輕輕地撫摸,像孩子撫摸心愛的玩具。

方程幫助周青婭將沈婕扶到床邊坐下,然後說:“媽,您去休息吧,這裏有我就好。”

周青婭叮囑了沈婕幾句,見她的神情緩和了許多,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方程微微嘆了口氣。他沒有問沈婕剛才發生了什麽,或許是怕再度刺激她。他接過昏昏睡去的孩子,安頓好,又回到沈婕身邊:“好了,沒事了,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好嗎?”

那一夜別無他事。孩子很乖,沒有再醒來。

第二天,方程上班走後,沈婕望著孩子楞了很久,然後梳頭換衣,稍事打扮便要出門。

“小婕,你去哪裏?”周青婭有些擔憂地望著她。

“媽,我出去買點東西,不會太久,你別擔心。”沈婕笑笑。

外面天氣很好,陽光無處不在,掃凈一切陰霾。所以,當沈婕沐浴在陽光裏的時候,她第一次懷疑,昨晚看到的一幕,究竟是真還是幻了。

路人都行色匆匆,表情淡漠。那淡漠的臉之後,又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內容呢?就如同此刻的沈婕,心事紛亂,表情卻也是淡漠的。

她的手裏握著那張已經被揉皺的片名,放於眼前,展平,上面仍然是那幾個字:心理咨詢師範琴

她長長地籲了口氣,迷失在十字街頭。

徘徊了好久,她的腦子裏過濾著從生產前一天開始發生的事情。那些事情,在陽光下,就似乎是夜行鬼魅,無處藏身。到後來,她開始懷疑一切也許真的不曾存在!

她將那張片名放進手袋裏,向公交站臺走去。也許她真的需要從那個心理醫生那裏證實這一切!

而今天剛好是周三。範琴說她周三上午會在心理咨詢室坐診。

汽車行駛了很長時間。下車後沈婕毫不費力地找到了市精神病院的大門。前一天才來過,不想事隔一天,她便再次出現。

比起那座破舊的住院樓,門診大樓是新建的現代樓房。有一些人進進出出,從外表看,照例沒有任何問題。她心裏微微嘆了口氣,走進去。

一樓是一個大廳,擡頭可以看到二樓環繞的走廊。她看了一眼廳中央的指示圖,心理咨詢室在三樓。於是她向著拐角樓梯走去。

樓梯只通向二樓,走廊似一個巨大的四方框嵌在四壁。沈婕沿著走廊悄然前行,卻是拐了兩道彎,也沒有找到通往三樓的樓梯。

幾乎沒有人從她身邊經過。只有一個保潔員在清潔地面。沈婕便問這位保潔員:“請問三樓怎麽走?”

“哦,你直著往前走,然後向右拐,是樓梯。”保潔員直起腰身答道。

沈婕往前走了幾米,右拐,果然看到了通往三樓的步梯,步梯旁邊還有電梯間。沈婕有些哭笑不得:這座樓怎麽弄得跟迷宮似的?

三樓的走廊是封閉式的。沈婕轉了兩道彎才終於看到了“心理咨詢中心”的牌子。她下意識停下了腳步。這裏遠比她想像中的熱鬧,走廊外的座椅上坐滿了人,那情景,跟普通醫院竟沒有什麽兩樣。

她猶豫了一下繼續往前走。那些坐在座位上的人並沒有註意她,他們的表情照例也是淡漠的,而且淡漠得更加厲害一些。

沈婕看到了心理咨詢三室的門緊緊關著,盡管封閉,她還是能聽到裏面傳來隱隱的說話聲。那個美麗卻又古怪的心理醫生範琴便在裏面嗎?

這麽想著,她也找了個空位坐下。然後抱著手袋,低著頭,偶爾擡眼打量一下從面前走過的醫生或者病人。

這樣等了十分鐘,她忽然聽到耳邊有一個聲音:“姐姐!”

姐姐?她吃驚地轉過頭,卻見左邊座位上,不知什麽時候坐著一個女孩。女孩面容嬌美,只是膚色微黑,看起來似乎不是本地人。

那女孩熱情地叫她,表情是友善生動的:“姐姐,你好漂亮呀,像仙女。我看了你好久,都不敢開口跟你說話呢。”

女孩的熱情在這個淡漠的地方顯得有些突兀,卻沖擊著沈婕的心房。她是一個胸無城府的小女孩,這是她給沈婕的第一感覺。

這麽單純的孩子,怎麽來到這個地方了呢?剛想到這個問題,還沒來得及開口,女孩便又說道:“姐姐,你這麽漂亮,怎麽也來這個地方呢?我可是被綁來的!”

沈婕聽了嚇了一跳,女孩又說:“姐姐,你看我像有病的樣子嗎?”

沈婕看著女孩,認真地搖了搖頭,安慰道:“我看你挺好的,是誰帶你來的?”

女孩答非所問:“他們說我有病,把我帶到這裏的!我不想來的!”

沈婕就問:“他們為什麽說你有病呢?”

女孩突然悲憤地說:“姐姐,我,昨晚被壞人強暴了!”

沈婕吃了一驚,忽然發現女孩的脖子上、手臂上,有細細密密的傷痕,而且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是壞人把你打成這樣的嗎?”沈婕問,她忽然非常憐惜起這個女孩子來。

“不是壞人!是我媽媽把我打成這樣的!”女孩的回答出乎沈婕的意料。

“她為什麽要打你?”

“因為她不讓我出去!她天天把我關在屋子裏,我想出去她就打我!她說我有病,就把我帶到這裏來了!”女孩說著,淚水沖出眼眶,“他們逼著我從車上往下跳,你看,我的腿——”

女孩忽然將褲角拉起來,但見膝上一片血跡初凝的傷痕觸目驚心!

“小純!不要講話了!”忽然,面前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沈婕擡頭,卻見面前站著一位中年男人,看模樣,應該是這個被叫做小純的女孩的父親。那位父親臉色冷峻,面帶威嚴,看女兒的目光裏卻帶著心疼與無奈。

沈婕這個時候才明白,這個語言邏輯越來越混亂的女孩,她一定真的有精神問題了!這個想法讓她有了逃避的念頭。

小純乖乖地沈默了片刻,卻忽然又問沈婕:“姐姐,你結婚了嗎?”

沈婕一楞,點頭。小純又問:“那姐夫對你好嗎?”

沈婕又點頭:“好啊。”

小純忽然語氣提高了很多:“他對你好你為什麽也跟我一樣呢?為什麽?為什麽!”

小純的眼睛裏面開始出現妒火,那火焰燃燒著射向沈婕。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朝沈婕看過來,每個人的目光各有不同,好奇,不解,嘲弄,這些目光如同根根利箭一般直射過來,一改剛才的淡漠!

原來人的表情,在一瞬間便可以起這麽覆雜多樣的變化!

這些目光比小純的妒火更加讓人無法忍受。沈婕忽然從座位上跳起,她要離開這個魔穴!

身後的門在這個時候忽然開了。裏面走出一位中年女人與一位少年。他們身後,跟著一位穿白大褂的女醫生。

那位醫生容顏美麗,臉上卻無任何表情,正是那個心理醫生範琴!

而範琴已經看到了準備離開的沈婕。她走了過來,一直走到沈婕的面前,很簡短地說了幾個字:“請進來吧。”

心理醫生22

沈婕鬼使神差地跟著範琴走進她的心理咨詢室。

她走在後面,手背到身後將門關得嚴嚴的。這樣她會有心理安全感。

房間不大,靠墻擺了一對沙發,窗邊是一對電腦桌椅,正中是一張小巧的玻璃圓桌,四面各有一張椅子。醫生範琴,已經在正對著沈婕的方向坐好。

“請坐!”範琴仍然簡短地說。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對沈婕的到來,沒有半點驚訝,也沒有半點熱情。似乎,沈婕只是她今天一位極其普通的病人。

沈婕坐下去,頭下意識地埋著,眼睛看著那張透明的玻璃桌子。桌面被擦拭得一塵不染,所以真的沒有什麽可看的。她只好盯住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她的手指交叉,從她緊繃的指尖可以看出她內心的不安。

“你好。你有什麽困惑,盡管向我傾訴。”

她聽到醫生這樣說。於是她擡頭看了醫生一眼,那張臉雖無表情,但那雙眼睛是極其溫和的,似日暮時分山村上空浮起的裊裊炊煙。

這令她安定了些。她朱唇微啟,一點一點講述。開始的時候還時斷時續,到後來就流暢多了。中間停頓的時候,她會擡頭看一眼醫生,醫生的眼睛裏依然是炊煙裊裊,就算這個時候,沈婕已經臉色蒼白,身體微微發顫,對面那雙眼睛裏也無半絲波動,而是保持得極其平和。

而當沈婕終於講到最後,講到搖籃裏那一片紅時,她的嘴唇抖動了許久,卻再沒有發出半個音。

安靜了半分鐘之後,醫生卻接過了她的話:“你看到搖籃裏的嬰兒,她的臉……她的臉就像你見到的那個嬰兒一樣,布滿紅斑嗎?”

沈婕的喉嚨裏發出一聲古怪的呻吟,猛然擡起頭,看到對面的範琴還是保持著最初的體態與表情,似乎她剛剛聽到的那句話,不是這個醫生說的!

“你說什麽?”沈婕喃喃地問。

然後她看著範琴,聽到範琴將她剛才的話又重覆了一遍。一字不差。

沈婕開始搖頭,起初緩慢,卻越來越癲狂。範琴卻是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直到她漸漸穩定下來,才遞給她一杯清水。

她接過水,方覺喉嚨裏幹澀難忍,於是一飲而盡。那透明溫熱的液體流入她的體內,將她的狂躁減輕了許多。

她放下杯子,喘了幾口氣才問:“範醫生,你說,我所遇到的這一切,究竟是真的,還是……”她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匯,卻又是醫生接過了她的話:“幻覺?是嗎?你是想問,這一切是不是你的幻覺?”

沈婕用力地點頭,那目光直視著範琴,就似一個即將被巨浪卷走的溺水者。

而範琴卻很快點了頭:“可以初步肯定,是幻覺。”

沈婕有些錯愕地看著範琴,似乎不夠相信她的話。

範琴似乎理解她的感受:“好了,我們可以做一個心理測試,來證實一下。請跟我來。”

然後,沈婕懵懵懂懂地跟著醫生來到電腦桌前。醫生啟動了一個軟件,要沈婕按著題目要求來做選擇題。

沈婕看著那些題目,點擊鼠標,有些題目很容易便有答案,有些題目卻需要凝神細思。

終於,沈婕將那些題目做完。她籲了口氣,站起來,然後醫生開始根據她的答案做出測定結果。

沈婕坐在沙發上等待。她的心緒混亂。測定結果可以證實她的腦子確實出了問題嗎?如果有問題,她是不是也要像趙瑩一樣住進這所精神病醫院呢?

這個念頭令她心頭一凜。如果是這樣的話,她今天是不是就走不出這家醫院了呢?她的孩子……她忽然異常想念起她的孩子來。她的孩子!那可愛的小臉似乎就在沖她笑呢!她不能住院,不能離開她的孩子!

想到這裏,她忽然站了起來。而也就是這個時候,範琴說:“好了,結果出來了。”

那臺小巧的打印機響了幾聲,一份報告打印完畢。

沈婕停在原地,緊張地望著醫生。而醫生的臉仍深不可測。

“請坐下來說。”醫生重新回到最初的座位上。沈婕也跟著坐下來。

醫生手裏捏著測定結果,沈吟了一下說:“據測試數據得出的結論,你患了嚴重的產前及產後抑郁癥!”

沈婕呆了一下。抑郁癥?自己怎麽會得這種莫明其妙的病!

醫生頭也不擡繼續說道:“你不必緊張,我們先來弄清楚你為什麽會得這種病。從生理上解釋,女性從懷孕起,由於體內荷爾蒙出現變化,引起各種身體不適。同時,心理也容易出現波動,情緒更容易低落。如果調節能力差的女性此時沒有得到適當照顧,心理壓力過大,就可能在臨床上表現出躁狂、抑郁、精神分裂,甚至出現意識障礙和幻覺,以致發生難以預料的意外事件。這便是產前抑郁癥。而在產後,懷孕期間分泌出的供應胎兒成長的荷爾蒙逐漸消失,改為分泌供應母乳的他種荷爾蒙。母體內的荷爾蒙因此發生劇烈變化,而導致精神上的種種不安,如頭疼、輕微憂郁、無法入睡、容易掉發、手足無措等癥狀,這就是所謂的‘產後抑郁癥’。”

“本來女性在懷孕生產階段就承受了極大壓力,除了體內荷爾蒙的劇烈變化、生產過程的痛苦、體力的消耗之外,同時在社會心理方面也必須面對角色的轉換以及生活適應的問題。這個時候,若沒有給予產婦適當的照顧與支持,產後心理疾患的發生是很有可能的。”

“依照你的情況來看,你在生產前,因為你的同事趙瑩……”

醫生講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擡起頭,目光裏有了一絲波動。

然後她繼續說:“你的同事趙瑩收到了一個包裹,裏面是一個畸形死嬰,這令你感覺到了極度不安,因此在生產前後,你看到了一些原本不應該看到的人或者事,究其原因,便是出現了妄想幻覺!而你已經說了,那些人或者事,除了你之外便無人感應到。所以現在已經可以確定,這一切其實都是你所產生的幻覺,而並非真實存在的!”

醫生的這番話令沈婕喜憂參半。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她真的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哪種結果。她呆呆地看著醫生,問:“那怎麽辦呢?”

醫生還是不急不緩:“就目前來看,你的思維邏輯還屬正常,也有一定的自我控制能力,所以暫時沒有必要住院。我會給你開一點治療抑郁癥的藥物,藥效很好的。但我必須通知你的家屬,配合你的治療,這樣才能保證你的康覆。你能讓你的愛人盡快到這裏跟我談談嗎?”

沈婕的眉頭鎖住了。方程?他對這個範琴醫生很有成見,對這個精神病院也很有成見。如果他知道她背著他來這裏,一定會生氣的!

這樣想著,她還是點點頭。醫生卻似乎不相信她似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卻是沈默著,然後轉身從櫃子裏面拿出一個藥瓶。

“這是治療抑郁癥的藥物。按要求服用,一個月為一個療程。服藥期間,切記不能哺乳。”

醫生卻已經填好了單子,遞給沈婕:“到一樓交費。”

藥並不貴。沈婕從一樓折返的時候,上到二樓,卻又是轉了好久也找不到向上的樓梯。

又碰見了那個保潔員。保潔員仍然在低頭清潔地面。沈婕有些難堪地問她:“請問,三樓怎麽走?”

保潔員擡起頭,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想說什麽卻又搖搖頭,手往前一指:“朝前走,右轉,就是樓梯。”

沈婕離開保潔員向前走的時候,感覺思緒恍惚。她想,那個保潔員一定認定她精神失常了,所以搖頭。沈婕笑了一下,是苦笑。

之後,她拿了藥便匆匆離開了。當她又一次走進陽光裏的時候,竟然感覺與陽光分離了一個世紀。

走出小街,再過一個路口,便是站臺了。她在路邊的冷飲店買了一支蛋筒冰棋淋,巧克力味道的。然後倚在路邊的欄桿上,細細品嘗。

冰涼的巧克力融化在她的口腔裏,然後侵襲她的五臟六腑,穩定著她的心神。

之後她橫穿馬路,卻忽然發現前方有一個女人。女人穿著黑衣黑裙,頭發波浪般垂下,步態優雅且從容。於是,那一頭黑色的波浪也優美地在陽光下流動。

沈婕朦朧的目光忽然一凝,心速在瞬間狂升。她的眼前忽然掠過兩個影子,一個是在出租車裏的那個司機,一個是在醫院長廊裏抱著孩子的母親。她們都是身穿黑色衣服,一頭波浪般的頭發。

她在陽光下面,忽然感覺一陣眩暈。她的目光死死盯住前面的黑衣女子,雙腳機械地往前邁。

女子橫穿過馬路,走到了人行便道上。沈婕跟了過去,離女子七八米遠的樣子。

這是一條遠離鬧市不太繁華的商業街。街道兩邊有一些商鋪,有點冷清。

沈婕一直跟著女子走,卻漸漸覺得有些吃力了。地面是用彩色方磚鋪就的,當她的身體在上面移動時,只覺得那些四方磚塊旋轉錯亂,飄忽不定起來。

又是一陣眩暈。她停下來,低頭看了看,直到那些磚塊安定下來。於是她直起身子繼續走,卻發現,眼前那個女子已經不見了。

她站在原地呆了幾秒鐘,然後松了口氣。那個女子,她也許只是拐進了某一家商鋪裏了吧。而她,也許本是一位普通女子,只是碰巧也穿著黑衣,梳波浪頭發罷了。恰好跟她幻覺裏的人物相吻合。

而那個幻覺裏的人,如果正是剛才的女子,那麽,如果她是真實存在的,她的臉上是那種恐怖的紅色的話,那麽剛才從她面前經過的人,便一定不會那麽若無其事了。

這樣想著,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徹底放松了。她繼續走,經過一個櫥窗。那櫥窗外透明的玻璃,似幾面巨大的鏡子。

她下意識側過臉,頭轉向櫥窗。也許她只是想借用這鏡子似的櫥窗玻璃打量一下自己的容貌。這也許是一個美麗女子,或者非美麗女子的習慣動作吧。

而不望則已,真的望過去時,她剛剛穩定下來的心魂突然間飛離!

她看到鏡子裏閃過一個人,那個人正是自己,一身飄逸的淡綠色衣裙,頭發在腦後挽起。

而那張臉,竟布滿了可怕的紅斑,似乎整張臉皮被揭了下來!

在心魂飛離的瞬間,沈婕的身體也失去了重量,就那樣軟軟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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