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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孤星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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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梅迎春拍了拍韓斌的腦袋:“小夥子,真是好樣的!‘炎風’累壞了要養幾天,你與我同騎‘墨風’,咱們這就去找你哥哥!”

夜色蒼茫的大漠上,幾千鐵騎全速馳騁,揚起的滾滾沙塵黯淡了滿天星光。在他們前方,“墨風”一騎絕塵,把其他人全都遠遠地甩在了後面。韓斌昏昏沈沈地靠在梅迎春的懷中,他太累了,卻又不肯睡去。生怕一閉上眼晴,就錯過了哥哥的身影。從昏到晨,又自朝至夕,韓斌已經完全不記得,這些天他在沙陀磧的莽莽沙原上跑了多少個來回,韓斌好像覺得自己能夠記住這一路上的沙丘,能夠區分出它們每一個不同的面貌,但實際上,這只是他渾沌頭腦中的幻覺罷了。每一陣風刮過,沙丘就變換出新的模樣,通往伊柏泰的路途也跟著呈現出全然不同的面目。晨憑日影、夜隨星河,沙漠上恒久不變的,唯有長空中的日月星辰,與人心中永不泯滅的信念。

又一個夜與日在瞬息間流逝,既如人生般短暫,又似夢境般漫長。隨著“墨風”聲貫落霞的嘶鳴,傍晚時分,他們終幹再次站在了伊柏泰的前面。然而,這還是伊柏泰嗎?!

眼前的一切令梅迎春都不禁瞠目結舌,頭腦剎那空白一片。正是日暮,原先在重重沙丘包圍中的大片平原上,如血的殘陽遍地潑灑,在煙霞氤氳中,濺起一個又一個赤黃的小沙包,除此,再無其他!營房呢?木墻呢?堡壘呢?甚至,那些燒焦了的突騎施人的屍體呢?……伊柏泰曾經的所有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巨手抹去,又惡作劇似地在原址上堆起痤瘡似的小小沙堆。假如不是“墨風”識途,假如不是梅迎春和韓斌對伊柏泰記憶猶新,他們一定會認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韓斌從“墨風”身上滾落沙地,剛爬起身就朝伊柏泰原來木墻的方向撲過去。他想叫,可叫不出聲,他跌跌撞撞地跑著,原來平整綿軟的沙地變得坑窪不平,好像在下面埋伏著數不清的障礙。韓斌接連摔倒,又馬上爬起來繼續跑,突然他的腳底一陣刺痛,皮肉似乎被撕裂了,韓斌向前猛撲下去,被緊趕上來的梅迎春牢牢地抱住。

梅迎春看到韓斌的小靴自被什麽利器劃破了,腥紅的血水不停滴下,滲入黃沙之中。他將孩子輕輕放到身邊,示意他不要動,自己則抽出佩刀,奮力翻掘起面前被血水沾汙的沙地。當淩厲錯落的鋒刃展現在眼前時,梅迎春慕地倒吸口涼氣,停止了動作。不,他沒有看錯,這些就是原先高聳的三尺木墻上遍插的刀鋒,此刻均已埋在了沙下!梅迎春還在發楞,身邊的韓斌又跳起來向前撲去,在一處小沙堆前揮起兩只小手,瘋了般地刨挖沙地。

梅迎春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也趕緊來到韓斌的身邊,和他一起不顧一切地掘挖沙地,很快就觸到了堅硬的磚石。往旁邊再挖過去,堡壘上的窗洞顯露出來,只是已被黃沙灌滿,找不到半點縫隙。梅迎春的心驟然冰涼,再看韓斌,小臉上沙土混著淚水,早辨不漬模樣,兩只小手已然血肉模糊,卻還在不停地挖著。“斌兒,住手!”梅迎春大喝一聲,猛地挺住韓斌的雙手,孩子掙了一掙,便昏倒在他的懷裏。

突騎施和瀚海軍的騎兵都趕到了。梅迎春指揮著他們挖了整整一個晚上。傾覆掩埋在黃沙之下的伊柏泰才算稍稍露出真容。然而,除了燒不爛的磚石和利器,其餘的一切都已成為焦黑的殘骸,與厚重的黃沙混合在一起,連原先是什麽都分辨不出來了。

第二天沙陀磧上刮起火熱的颶風,剛剛挖掘出的碎石爛磚再度被鋪天蓋地的飛沙淹沒,連梅迎春帶領的幾千騎兵隊都差點兒被活埋。伊柏泰不存在了,那些能夠提供水源的深井也難覓蹤影,此地無法久留。午後,梅迎春下令在伊柏泰四周插下數根鐵桿作為標記,便帶著大隊撤離,乘著涼爽的夜晚踏上歸途。為免意外,他一直讓人寸步不離地看管著韓斌,回程路上,梅迎春仍然像來時那樣,將韓斌放在“墨風”身前,親自保護這劫後餘生的孩子。他原以為韓斌會哭鬧,但實際上這孩子自蘇醒以後就變得異常安靜,也再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奔馳整個夜晚之後,他們已經離開伊柏泰很遠了。梅迎春註意到,韓斌始終都沒有再回頭看過伊柏泰,反而一直瞪著雙眼望向前方,他是在尋找,黎明時分升起在東方天際的那顆金星。

裴素雲仍然被關押在刺史府的臨時牢房裏。從安兒被劫走到現在,已過去了整整五天。她前胸的刀傷本來就不重,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這五天來裴素雲始終昏昏沈沈地躺著,幾乎沒有睜開過眼晴,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這個夜晚降臨,黑沈沈的屋子裏突然有人點起蠟燭,昏黃的燭光映在她的臉上,緊接著她便聽到阿月兒急促的呼喚:“阿母,阿母,你怎麽樣了?你醒醒呀。”

裴素雲悠悠地睜開眼晴,阿月兒掛著淚珠的面龐在燈影前晃動,額頭面頰上的傷痕十分清晰,裴素雲擡起沈重的胳膊,想要撫慰一下這無辜受累的小姑娘……突然,裴素雲從榻上猛撐起身來,她看見了誰?是安兒!她可憐的孩子,正在阿月兒的懷裏嘻嘻笑著,撒嬌地向母親伸出雙手:“娘……”

“安兒!”裴素雲一把將安兒攬入懷中,沒頭沒腦地親吻他的小臉蛋,又忙借著燭光仔細查看孩子,全身上下幹幹凈凈的,除了幾道隱約可見的擦痕,真的是安然無恙!抱緊失而覆得的寶貝,裴素雲喜極而泣,阿月兒也坐在她身邊抹起眼淚。只有安兒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在母親的懷抱裏高興地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叫個不停。

一個蒼老嚴厲的聲音在屋子裏響起來,聲音不高卻似帶著千鈞的分量:“裴素雲,你既已母子團聚,是不是也該想一想庭州城內外,那些即將被疫病害得骨肉親人陰陽兩隔的百姓們?!”

裴素雲打了個寒噤,這才看見桌邊端坐一人,面容隱在逆光黯影中看不分明。燭火搖曳,映在那人花白的須發上,清冷又肅穆。阿月兒抱起安兒閃到一旁,裴素雲垂首而坐,沒有說話。老者的威嚴氣概,讓她隱約感覺出對方的身份,但那語調中鮮明的怨恨和敵意,又如烏雲蓋頂,壓得她難以喘息。

見裴素雲一直沈默,老者身邊侍立的軍官厲聲喝道:“裴素雲!狄閣老問你話,你沒有聽見嗎?為什麽不回答?!”“狄閣老……”裴素雲的猜測被證實了,她有些迷惑地擡起頭,還是無法看清老人的表情,她輕聲喘囁:“我不明白,你們要我說什麽?”

沈槐忿忿地又要開口,狄仁傑向他微微搖了搖頭。借著昏黃的燭光,狄仁傑細細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人,就是她嗎?——她就是那個武重規言之灼灼迷惑了李元芳,並令他犯下十惡不赦之罪的女巫嗎?散亂的鬢發遮住了裴素雲的額頭,蒼白的嘴唇輕輕顫抖,此刻的她看不出有多美麗,反倒顯得十分哀怨而無辜。然而對狄仁傑來說,裴素雲每一分楚楚可憐的韻致。都只能在他苦澀難耐的心上平添更為刻骨的憎惡。她越顯得柔弱淒愴、哀婉動人,他就越恨得心如刀絞、筋疲力盡。

狄仁傑長長地籲了口氣,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冷冷地道:“你不明白?好,那麽本閣就提醒你一句,裴素雲,你是庭州城名列第一的薩滿伊都幹吧?”裴素雲垂下眼瞼:“是。”“很好。本閣還聽說,你配制的一種神水在十年中有效防止了庭州城內的疫病,可有此事?”“是。”狄仁傑緊接著質問:“既然如此,為何今年不發放神水?卻令疫病在庭州蔓延肆虐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裴素雲還是低頭沈默。狄仁傑擱在桌上的拳頭不住地顫抖著,邪佞妖祟、邪佞妖祟!他的頭腦中反反覆覆就只有這四個字:“裴素雲,你不說本閣就替你說!你無非是妄圖借疫病要挾庭州百姓要挾大周官府,我說得不錯吧?!”“要挾?”裴素雲怔了怔,困惑地瞥了一眼狄仁傑,喃喃道:“狄大人。發放神水的事情是由庭州官府做主的。您……為什麽不去問問錢、錢刺史?”

“哼!”狄仁傑重重地往桌上擊了一掌:“你就不要再指望錢歸南了。他幫不上你!”說著,他朝沈槐使了個眼色,沈槐會意,高聲喝道:“錢歸南已經死了!”“死了?!”裴素雲驚得從床邊直跳起來,頓時天旋地轉,又軟軟地坐回去,不覺已淚流滿面:“他……是怎麽死的?”

狄仁傑冷哼道:“據查,錢歸南大人是被他的心腹偏將王遷所殺的。哦,你的孩子當日不也是王遷擄走的嗎?”“王遷!”裴素雲發白的手指牢牢揪住裙裾。咬著牙道:“歸南,你信任的好部下……”她撲倒在床上無聲地痛哭起來。

狄仁傑等她哭了一會兒,才用冰冷的語調道:“哭夠了吧?雖然錢歸南已死,我方才的問話你還是要回答!”裴素雲止住悲聲,慢慢撐起身子,問:“狄大人,疫病果然已經蔓延開了?”狄仁傑冷笑反問:“伊都幹,恐怕你對疫病比其他人都更了解吧?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後果!”裴素雲楞楞地點頭:“知道,我……當然知道。”狄仁傑一聲斷喝:“哼!那麽就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伊都幹,本閣今日前來,便是來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只要你能交出控制和治療疫病的良方。救庭州百姓於水火,本閣可以酌情寬有你的罪行!”

裴素雲直直地瞪著狄仁傑,不知道在想什麽。半響。她向安兒投去慈愛的一瞥,輕聲道:“狄大人,安兒遭劫,如今毫發無損地回來,素雲尚未及謝過狄大人,請狄大人先受妾身一拜,謝狄大人的救命之恩。”語罷,她起身便拜。端端正正地給狄仁傑磕了個頭。

狄仁傑倒有些出乎意料,擺了擺手:“不必多禮。”他剛想開口,裴素雲搶著道:“狄大人!安兒,安兒是……是他救回來的吧?一定是他……他也在這裏嗎?”“他?”狄仁傑一時語塞,看著裴素雲突然異樣地透出紅暈的面龐,錐心刺骨的創痛和仇恨猛然間席卷而來,狄仁傑只覺面前一陣發黑,不得不閉了閉眼睛。睜開雙目,狄仁傑譏諷地問:“裴素雲,本閣不知道,你說的他是誰?”

裴素雲咬了咬嘴唇,堅決地說下去:“狄大人。那日王遷將安兒擄走,素雲便求了……求了李元芳,求他搭救安兒。如今安兒平安歸來,素雲但求能見一見李……能面謝恩人。這是素雲唯一的心願,還望狄大人成全!”狄仁傑緊鎖雙眉,不可思議地搖頭道:“裴素雲,你這是在和本閣談條件嗎?”裴素雲目光閃耀,聲音清亮地道:“狄大人,素雲哪裏敢和您談條件。素雲是在懇求您!只要您讓我見一見……李元芳,素雲立即交出神水的配方。”

“荒唐!……無恥!”狄仁傑從椅子上騰地站起,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兩圈,才停在裴素雲跟前,強壓怒火冷笑道:“裴素雲,你忒也地不知好歹!沒錯,確實是李元芳身歷百險救回了你的孩子,而你不知感謝、不思悔過,反倒得寸進尺,真真是毫無廉恥之心!”裴素雲被他罵得臉色紙樣煞白,反倒倔強地挺直了身軀,目不轉晴地盯著狄仁傑。

裴素雲的模樣越發激怒了狄仁傑,他再難抑制滿腔悲憤,雙唇在花白的胡須下不停地顫抖,好不容易才一字一頓地道:“裴素雲,你最好還是清醒一點,休要抱什麽無謂的幻想。交出神水配方、救助庭州百姓是你減輕自身罪責的唯一機會,你沒有資格和我談任何條件!而且現在我就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李元芳不想見你,我更不會允許他見你!”

裴素雲呆在原地,許久才綻露出一個淒楚至極的笑容,微微點頭道:“我明白了,狄大人。是我癡心妄想、不知廉恥。其實那天在大庭廣眾之下,他都說得清清楚楚了,只是我總也不肯相信……因為,因為他還說過一些別的話。”淚水淌進嘴裏,鹹鹹澀澀的。她繼續說著,聲音卻變得清朗沈著:“不過李元芳算得上是個君子,盡管他一直在欺騙我,但他還是信守了承諾,為我救回安兒。單就這一點,也足夠我對他感激涕零、犬馬相報了。”

一個時辰之後,庭州城內所有的中外藥商齊聚到刺史府正堂。他們傳閱著裴素雲寫出的神水配方。並將自己所有的相應藥材數量登報在統一的單據之上。錄事參軍前後奔忙,很快就合成了一份藥單,呈到狄仁傑的桌案前。

狄仁傑蹙起雙眉,全神貫註地閱讀藥單,突然將紙往桌上一拍,厲聲道:“怎麽回事?!這份配方裏還有好幾味藥材無人登記?各位,難道現在這個時候你們還打算奇貨可居、賣個好價錢嗎?”藥商們嚇得膽戰心驚,刷拉跪倒一片。其中一個看上去資格老些的戰戰兢兢回話:“稟、稟報大老爺。絕不是隱匿不報,實在是那幾味藥材為西域大食藥商獨有,咱們這些人都沒有啊。”“哦,那大食藥商呢?為什麽不來?本閣不是吩咐叫來全城所有中外藥商嗎?!”狄仁傑的雷霆怒火自進入庭州城後就沒有停歇過,沈槐在一旁看得著實擔憂。

還是那錄事參軍壯著膽子回稟:“狄大人,下官們都查過了。庭州城的大食藥商在一個多月前就全部離開庭州,回國去了。如今全城內外,連一個大食藥商都沒有了。”狄仁傑瞇縫起眼睛沒有說話,藥單被他在掌心中捏成一團。正堂內頃刻間鴉雀無聲,眾人的目光齊齊匯聚在桌案後的這位老人身上,已過深夜子時,他仍不眠不休地忙碌而絲毫未露倦意,唯有滿頭霜雪更甚。

“爹,您叫我嗎?”正堂門前,狄景輝布衣灰袍,長身而立。狄仁傑從沈思中驚醒,擡手讓他進前來:“景輝啊,你來看看這藥單。有幾味藥說是大食藥商那裏才能買到,你幫忙想想,還有沒有什麽別的辦法?”狄景輝快步來到桌前,接過藥單匆匆一瞥。臉色大變,驚問:“爹!這、這就是神水的配方?!”

狄仁傑略帶嗔怪地道:“大驚小怪的做什麽?!不錯,這就是裴素雲剛剛交出來的神水配方。問題是其中關鍵的幾味藥材,因大食藥商均已離開,如今庭州城內無處可覓……”“爹!”狄景輝打斷父親的話,聲音激動地有些顫抖:“您放心。這些藥材我都有!”狄仁傑也大為驚詫:“你有?你怎麽會有?”狄景輝突然踩一跺腳,眼裏似有清輝跳動:“爹!這實在是……唉,您還是先讓人跟我去取藥吧。就在乾門邸店。”

狄景輝領著人趕到乾門邸店後樓。打開那間封閉了一個多月的客房,滿屋飄出濃濃的藥材香味。層層疊疊的大藥包一直堆到屋頂。仔細核對藥單,關鍵的藥材果然一味不少,而且分量充足,應該能夠應對全城所需。刺史府中立即架起幾口大鍋,藥商們又送來其餘的藥材,狄景輝指揮眾人,按方配藥,在刺史府中連夜熬制神水。狄景輝還根據裴素雲的配方。針對已患上疫病者的病情輕重,適當增刪藥材,經狄仁傑親自審閱之後,配成不同等級的方劑。

第二天一大早,庭州城的百姓一覺醒來,便發現大街小巷都貼滿了告示,召集大家到大巴紮前的空地上申領神水。幾天來人心惶惶、元氣沈沈的庭州城,突然又有了生機。人們奔走相告,扶老攜幼往大巴紮趕去。與此同時,裏長們挨家挨戶尋訪患病的人,登記造冊,問診送藥。狄仁傑更是帶領著庭州官府的大小官員,走街串巷,親自查看病人,發放藥物,安撫百姓。他也沒有忘記聯絡附近州縣的官府,查找散落在外的病人,並派人送去對癥的方劑。

裴素雲的神水果然是治病良方。只不過兩、三天的時間,來勢洶洶的疫病就被很好地控制住了。因為醫治還算及時,絕大部分的病人都得了救,病死的人數十分有限。庭州城裏的人心又安定了。百姓們不再急著出城,來自其他州縣和西域的商人們也陸續出現在了巴紮上。瓜果的香氣和箜篌的樂聲重新點染火辣辣的庭州夏日,一切,好像都恢覆了原樣。

在狄仁傑的授意下,瀚海軍出其不意地襲擊了游散在沙砣磧旁的突厥馬隊,將千餘匹戰馬和十多名牧者盡數捕獲。狄仁傑親自審問那幾名突厥牧者,不出三言兩語就套出了他們的真實身份。原來這些假牧民都是突騎施敕鐸可汗的部下,敕鐸在領軍奪取伊柏泰之後,就命令他們這十多人喬裝成普通的游牧民,將部隊的戰馬繞道沙陀磧北側悄悄趕到靠近庭州的這一邊。狄仁傑再追問敕鐸這樣做的目的,那些假牧民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了,他們只知道,敕鐸吩咐他們放牧戰馬,小心遮掩行藏,並等待進一步的消息。

審問完畢,狄仁傑遣散眾人,一個人在刺史府的正堂上坐了很久。敕鐸兵分兩路的行動耐人尋味,一時難以揣度出他真正的意圖,還要等待梅迎春探查伊柏泰的結果。但現在至少有一點狄仁傑能夠肯定,那就是不論敕鐸的計劃為何,他一定沒有得逞。然而,敕鐸為什麽會失敗?在伊柏泰到底發生了什麽?李元芳……他怎麽樣了?梅迎春是三天前的傍晚帶著韓斌,率領突騎施鐵騎兵和瀚海軍一起進入沙陀磧的。這三天來。狄仁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擔憂著等待著……可是,狄仁傑搖頭苦笑,自己牽掛擔憂等待了何止三天!計算時間,梅迎春從伊柏泰發出的消息一、兩天內必會送到,此時此刻,狄仁傑卻從內心深處感到巨大的惶恐和無力。他很想找人說一說、問一問:有的打擊他已經承受過了一次、兩次,難道真的還要再承受第三次嗎?可是他老了,老了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打擊他還能不能承受得住……這算是什麽?是賭氣嗎?還是示威?在空無一人的正堂上,狄仁傑喃喃自語:“我原本一直以為景輝是最不聽話的孩子,現在才明白,你比他還要倔強得多……李元芳,你的所作所為不可原諒。”

又過了一天,六月初二的淩晨時分,“墨風”載著梅迎春和韓斌,挾裹著滾滾沙塵和炎炎熱風,從沙陀磧上飛躍而出。他們的回歸和帶來的消息,使狄仁傑能夠確定:庭州,徹底安全了。

裴素雲自那天交出神水配方以後,狄仁傑就下令將她釋放了。阿月兒也跟著回了家,仍舊幫裴素雲照料安兒,她們閉門不出,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過去。當然,這世上最深刻有力的變化永遠都只發生在人的內心,從外表上,往往是看不出來的。

六月剛至,似乎是為了補償前段時間暴雨所帶來的涼爽,庭州變本加厲地酷熱起來。這天傍晚,西方天邊的火燒雲遲遲不肯褪去。裴家小小的庭院裏一絲風都沒有。阿月兒打出井水來潑地,潑了一遍沒什麽用處。她又從後院冬青林前的水井裏打水,打算再潑第二遍。正拎著水往前院走,突然聽到院門外有人叩門的聲音,她剛想去應,卻看見裴素雲已站在了院門口。

“狄大人?”裴素雲很意外,她瞧了瞧狄仁傑的身後,那位看上去像貼身侍衛的年輕軍官遠遠地站在巷口,身邊停著一輛馬車,除外便再無其它了。狄仁傑微微一笑:“冒昧來訪,唐突了。不知道伊都幹此刻方便與否?”裴素雲垂下眼瞼,她不太習慣狄仁傑這突如其來的慈祥與親切,但還是屈膝行禮,低聲道:“狄大人要問素雲話,派人來傳便是。”“在刺史府裏是問案,老夫今天過來,不是為了案子。”

除開案子,我與你……你們就沒有任何關系了。裴素雲幾乎就脫口而出,她低下頭抿緊雙唇。卻聽到狄仁傑在遲疑地問:“呃……咱們可以去屋裏談嗎?老夫有些話想問問伊都幹。”裴素雲不覺擡眸,老人的聲音太過悲愴,臉上的神情更是淒惶,完全不像上次所見到的樣子,她的心莫名地揪緊了。

踏過小院內濕漉漉的地面,來到外屋坐下。狄仁傑舉目環顧,四壁的天籃色靜謐而安詳,後窗下的神案上,琉璃香爐中裊裊的檀香消解著溽暑的悶濁之氣。夕陽最後的一抹餘輝,被天山之巔的冰峰折射而下,穿過敞開的窗戶,正投在神案中央的黃金五星上,光華奪目。裴素雲雙手奉上一個潔白瑩潤的瓷杯:“狄大人,請用荼。”“哦,好。”狄仁傑端起來喝了一口,微微點頭問:“這是……”“這是用冰鎮的奶茶,庭州人夏天喝的,也不知道您喝不喝得慣?”

“啊,不錯,很好喝嘛。”狄仁傑擱下瓷杯,端詳著裴素雲道:“老夫今天來,是特意來謝謝伊都幹。”“謝我?”“嗯,伊都幹的神水良方已令庭州擺脫了疫病的威脅,病人也都得到了妥善救治。伊都幹居功甚偉啊。”裴素雲避開狄仁傑的目光,輕聲道:“素雲此舉不過是回報救子之恩,談不上什麽功勞。狄大人更不必言謝。”

狄仁傑一聲長嘆:“你在一個多月前就把神水配方寫給了李元芳,那時候並不能肯定他會救你的孩子吧?”裴素雲楞住了,半響,才苦澀地道:“狄大人,現在提這些只會讓素雲感到羞辱,求您……就放過我吧。”狄仁傑搖頭,語調竟比她還要苦澀:“看來老夫除了道謝。還應該向你道歉。”“狄大人!”裴素雲驚得直勾勾盯住狄仁傑。狄仁傑擺了擺手,沒有再說下去。

沈默片刻,狄仁傑又道:“素雲啊,老夫這兩天才聽說。你的先祖原來是三朝名臣裴矩先生。哦,你們裴氏現就有位裴朝巖大人,與老夫同朝為官,任的是國子司業。他與你是否近親?”裴素雲淡淡地道:“回狄大人,這位裴朝巖大人算是素雲的堂兄。”“哦,原來是這樣?那素雲為什麽不去投奔他,反要獨自流落在這邊陲之地?這樣的生活太過孤苦了,也不符合河東聞喜裴氏的氏族身份啊。”

裴素雲的唇邊勾起一抹譏諷的笑意:“狄大人,素雲只是庭州的薩滿女巫,聞喜裴氏的氏族身份與我沒有任何瓜葛。至於素雲為何要留在庭州……能說的不能說的,我都已經對人說過一遍,不想再說第二遍了。”沖動地一口氣說完,裴素雲才意識到自己語氣中的不恭。擡眼看去,金色夕陽下狄仁傑的鬢發如雪,她頓感愧疚,嚅囁道:“狄大人,你是想問伊柏泰的事情嗎?他……李元芳沒有告訴您嗎?其實他都知道的。”

狄仁傑突然厲聲叱問:“那他知不知道該如何從沈沒於黃沙之下的伊柏泰逃生?你當初有沒有告訴他這樣的辦法?!”裴素雲驚駐得噔圓了雙目:“狄大人?!素雲、素雲不明白您的意思?”“咳!”狄仁傑嘆息著閉上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你的孩子安兒是韓斌帶出沙陀磧的,元芳……當時被困在了伊柏泰裏面,是他將安兒托給了韓斌。待突騎施的烏質勒王子和瀚海軍趕到的時候,伊柏泰已經埋於沙地之下了。”

在炎熱的夏夜裏裴素雲突感寒氣徹骨:“我不明白?怎麽會這樣?……他、他應該和安兒一起回來的啊……伊柏泰埋在沙下?!不!”她幾乎尖叫起來。“是的,整個伊柏泰都沈到了沙海之下!”狄仁傑死死地盯著裴素雲,連連逼問:“你說,為什麽會這樣?啊?!景輝告訴我說沙下有個巨大的監獄,但是現在所有地上的房屋和出口都塌陷在沙中,怎麽會出現這種情形?你所掌握的秘密中,有沒有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另外據我所料,突騎施敕鐸可汗所率兵丁絕大部分也已埋入沙下。但這些不重要,都不重要……”狄仁傑的嗓子哽住了,他全力鎮靜,也難以扼制話音的顫抖:“最重要的是,你說元芳,他還有逃生的機會嗎?”

裴素雲伏倒在桌上,無聲無息的過了很久,才又擡起頭來,臉上並沒有淚。“狄大人,你們找過他嗎?”狄仁傑長嘆一聲:“當然,只是……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不過我會命人一直找下去的。老夫知道,伊柏泰是你們裴家世代相傳的秘密,我不勉強你說出來。今天老夫親自前來,只是想請你幫忙指點,看看你還有沒有什麽別的辦法。”

“狄大人!”裴素雲輕喚一聲,恍恍惚惚地道:“伊柏泰已沈入地下,所有的秘密也就不覆存在了。伊柏泰就像枷鎖,套在我的身上好多年,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它竟然會這樣就消失了。這一切真像是場夢啊,一場我做了半生的噩夢,今天終於夢醒了。可是,我卻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她淚眼婆娑地望著狄仁傑:“今後。我該為了什麽活下去?”

狄仁傑微微頜首:“我想,至少為了你的孩子,你也必須活下去。”他緩緩地站起身來,疲憊的目光落在裴素雲的身上,像一個老父親在撫慰傷心的女兒:“不要著急,假如一時想不出什麽線索,也沒有關系。老夫已經拜托了烏質勒王子,在老夫離開庭州以後,繼續尋找元芳。你如果想到什麽,都可以去告訴烏質勒,他會盡力的。”裴素雲茫然地問:“狄大人,您要走了嗎?”“是啊。聖命在身,不能久留。庭州局勢寧定,老夫便要啟程返回洛陽了,朝中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在院門口站下。狄仁傑對裴素雲親切囑咐:“素雲啊,既然伊柏泰已毀,你若是想離開庭州,我倒可以為你去向裴朝巖大人說一說,我想,他必不願讓裴氏宗族流落在外。”裴素雲對狄仁傑深深一拜:“狄大人,素雲感謝您的好心。素雲過去的確想離開庭州,但總有各種各樣的約束和畏懼。而如今,雖然那些都沒有了,離開的理由卻也不存在了。狄大人,素雲哪裏都不去,普天之下,只有此處才是素雲的家。”

狄仁傑緩步走到巷口,沈槐攙扶著他登上馬車。回首望去,裴素雲依然站在院門前,黑貓哈比比熒熒的綠眼,在她腳邊的暗影中轉過來繞過去。黑夜降臨,裴素雲全身素白的纖細身姿,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閃耀出神秘奇異的銀色光芒。

“沈槐啊,我們現在去沙陀磧看一看。”“啊?!大人,現在嗎?”“是的現在。”

沈槐不再說話,默默地趕起馬車。狄仁傑輕輕拍了拍縮在馬車後座上的韓斌,微笑道:“斌兒,等急了吧?我們現在就去沙陀磧。你呀,真的不想再見一見小安兒嗎?他可是你救出來的啊。”韓斌搖搖頭,把腦袋探向車窗外,兩只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註視著夜空。第二次從沙陀磧回來以後,他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前一次是想說話說不出來。現在卻更像是這孩子自己選擇了沈默。為了弄明白在伊柏泰究竟發生了什麽,狄仁傑又試過讓他點頭、搖頭或者寫字,但是韓斌卻一概置之不理了。有些記憶太過珍貴,他將它們全部深鎖在心底。從此再沒有人能夠開啟。

馬車駛離庭州城,在鄉野小道上穩穩前行,沈槐趕車趕得很耐心,他心裏很清楚,這時候不需要著急。沈默許久,狄仁傑悠悠地招呼道:“沈槐啊,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我們離開神仙鎮,往庭州趕來時談過的話?”“大人,您是指?”“關於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沈槐困惑地回頭:“大人,您的意思是?”狄仁傑微笑著指了指前方:“看好前面。”“噢!”又過了一會兒,沈槐才聽到身後傳來深沈的話語:“從看到武重規的書信開始,我就沒有一刻相信過那所謂的私情,我認定它要麽是誹謗、要麽就是欺騙。不過今天,我相信它是真的了。”

沈槐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大人,要讓您相信可太不容易了。”“唔,你說什麽?”狄仁傑似乎沒有聽清,追問道。“哦,我、我沒有說什麽。”狄仁傑望著車前那挺拔的背影,會心地微笑了。稍頃,他嘆息著道:“懷疑讓人保持警惕,相信卻令人感到慰藉。今天,我就多多少少感到了一絲欣慰。沈槐啊,你是對的……人應該更多地去相信。”

馬車停在沙陀磧的邊緣。沈槐等在車邊,狄仁傑牽著韓斌的手,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沙漠。從這裏還看不到沙丘的疊嶂身影,在他們的面前,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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