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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決勝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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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子安兒,還是個天生的癡傻。這安兒長到如今五歲大,連話都不會講,對世事一竅不通,要教他制圖勘探的學問更是無從談起。但此子倒有一項特異,從兩、三歲開始就在那片冬青林裏鉆進鉆出,根本不需人指引,好像天生就能窺透其中縱橫交錯、覆雜迷離的路徑。對於藺天機的神符圖案,安兒也是無師自通,一望而知其中的奧妙,並且能夠過目不忘。錢歸南向默啜和敕鐸獻暗河之計。就是因為他相信安兒必能走通伊柏泰的地下迷宮。找到通往暗河河道的入口。

王遷作為錢歸南的心腹,對錢歸南的這點兒打盤心知肚明。然而錢歸南在與默啜的合作過程中畏首畏尾、左右搖擺,王遷就覺得多有不妙。待鐵赫爾在伊柏泰大敗,敕鐸的聲討信件發來,錢歸南決定背棄約定,重投大周一側,王遷表面上唯命是從,心中卻開始另作他謀。以王遷看來,錢歸南這次遇到的可是勁敵,根本沒機會翻雲覆雨。這樣朝三暮四的結果必然是徹底敗露通敵真相。王遷知道,錢歸南一旦被揭穿。必會想方設法將一切罪責推脫出去,自己肯定要被他抓去當替罪羊,王遷不願意坐以待斃,於是決定自救。這樣才有了他主動向敕鐸獻媚,又從刺史府裏劫走安兒的一系列行動。王遷甚至沒忘記在逃離刺史府之前殺死錢歸南,因為錢歸南了解整個計劃,必須滅口。

可惜王遷機關算盡。就是沒有想到該如何對付安兒。他以為從刺史府帶走一個小孩兒更方便,所以根本就沒想到要把裴素雲一並劫走,等到了伊柏泰面對著這連話都講不通的小白癡,才明白自己徹底失算了!折騰了一個早上,王遷幾乎絕望了,更讓他感到絕望的是,敕鐸越來越陰森的臉色……

就在這時,李元芳跑到了伊柏泰營地前的高臺下面。他加緊步伐,縱身躍上高臺,平坦的沙原上鱗次櫛比的土屋、中間環繞的黑色木墻和墻上反射錯落光華的鋒刃……伊柏泰一如當初,仍是那樣森嚴、冷酷、肅穆、壯麗!李元芳的臉上掠過一絲冷笑,他反手取下弓箭,打亮火褶引燃箭頭,彎弓搭箭,一支接一支火箭朝著那堵乖張橫亙的木墻飛去,每一支盯上朽木的火箭都立即燃起大團火苗,幾乎就在剎那間,剛剛還看似渺無人跡的死寂就被熊熊烈焰打得粉碎。

伊柏泰裏終於有了動靜。那扇被老潘聲稱數年來都很少打開的玄鐵大門發出“吱呀”的聲響,艱難地向兩旁移動。門越開越大,李元芳停止射箭,默默註視著從大門中整齊而出的一小隊士兵,人數不多,也就二十來個。通體黑色的甲胄是突厥士兵的特征,只有跑在隊列最前面的將領卻是一身亮銀色的大周都尉鎧甲。他正是李元芳要找的人——王遷。

王遷在鐵門前站定腳步,難以置信地四下張望,除了那個高臺上孤獨的身影,真的再無一兵一卒。哦,蒼穹之上還有只盤旋悲鳴的禿鷲,正朝倒斃於沙地上的馬匹俯沖而下。王遷擡起手臂,不由自主地高聲喝問:“李元芳!就你……一個人?!”“是的。”再沒有多一個字,連那禿鷲亦埋首在馬屍上貪婪啄食,曠野重陷死一般的寂靜。

還是王遷打破沈默。再度朝向高臺喊喝:“李元芳,王遷真的很佩服你的勇氣!不過,你這麽貿然跑來送死,難道就不覺得可惜嗎?”李元芳鎮靜自若地回答:“我不可惜。但是假如我死了,恐怕你們會覺得可惜!”“哦?”王遷一楞:“你什麽意思?”

李元芳擺了擺手:“那個孩子——安兒,我來帶他回去。”王遷皺起眉頭:“李元芳你糊塗了吧?連你自己都不能活著離開伊柏泰,還想要帶走什麽孩子?”李元芳淡淡一笑,搖頭道:“王遷,我一點兒不糊塗。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將安兒搶來伊柏泰,但我相信,你到現在還沒有達到目的。”

王遷楞住了,李元芳的話直戳他的痛處,猶豫了一下,他半信半疑地問:“你……你說我有什麽目的?”李元芳的語調愈加平靜:“不論你有什麽目的,都要仰賴安兒的協助,否則你怎會將他劫出刺史府帶到這伊柏泰?可嘆你卻沒有能力讓那癡呆的孩子就範,而時間拖得愈久,敕鐸可汗必會對你失去耐心和信任,到那時候,你就該後悔沒有聽從我的勸告了。”王遷忿忿道:“你、你想勸告我什麽?”

李元芳斬釘截鐵地道:“我們談個條件,你放我進伊柏泰,我有把握讓安兒聽從你們的要求,事成之後,你們允許我和安兒一起離開。”“這……”王遷尚在遲疑,從木墻內傳來另一個低沈雄渾的聲音:“你滾開,我來和他談。”王遷一哆嗦,趕緊縮著脖子退到旁邊。伴著話音,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步出鐵門,從頭到腳的鐵盔重甲如墨石如黑夜,連最眩目的陽光也在他的身上失去了力量,只能在沙地上投下整片的陰影。

“你說你有辦法對付那白癡孩子?”敕鐸可汗慢悠悠問道。一邊上下左右細細打量著李元芳,臉上竟浮起微微的笑意。李元芳雙眉一聳:“你是誰?”“突騎施敕鐸可汗。”“哦。”李元芳向敕鐸點頭致意,直截了當地道:“可汗何不讓我一試?如若不成再殺我,你們也不損失什麽。”“嗯。”敕鐸臉上的笑意更深,果然好膽略。他揚起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那麽就不要浪讚時間了,請吧!”

李元芳自高臺之上一躍而下,徑直向敕鐸走去。敕鐸右手扶穩腰間佩劍,似笑非笑地望著李元芳。就在李元芳走到鐵門前幾步之遙。敕鐸突然抽出佩劍,直指李元芳,厲聲喝道:“給我殺了他!”

王遷本來在旁邊發楞,聽到敕鐸這聲號令,連忙率小隊一擁而上。將李元芳團團包圍起來,但又拿不準敕鐸的真實意圖,正遲疑著沒動手,敕鐸再次低喝:“沒有聽見我的命令嗎?!”“是!”王遷再不敢怠慢,朝身後一擺手,五名突騎施猛漢率先跳入圈內。

李元芳也從腰間抽出鋼刀,用力握緊,一邊環顧周圍那五個橫眉怒目的壯漢,神情愈發顯得從容。敕鐸冷眼旁觀,心中也不覺暗暗稱奇,於是不等王遷發令,敕鐸自己就一聲怒喝,好像晴天霹靂般,將那五名突騎施戰士炸得哇哇直叫,從各個方向朝李元芳猛撲。李元芳不慌不忙,將手中鋼刀揮舞成一團迅疾的銀霧,無形的罡氣比刀鋒還要銳利,瞬間就把五個突騎施戰士逼得近也不是、退也不能。

那五個人哪肯在可汗面前露怯,繼續大吼著拼命前沖,觀戰者只見一片刀光劍影、眼花撩亂中,一道黑色的閃電左橫右擋、旋轉飛騰,低沈的怒叱伴著金戛玉聲,再看那五名突騎施武士接連摔出圈外,倒在沙地上就頓無聲息。旁人忙上前查看,發現他們都被砍中要害,俱已氣絕身亡了!

圈中之人緩緩收勢,竭力平穩急促的呼吸,順著刀尖淌下的鮮血,把他腳邊的沙地染成赤紅。李元芳端平鋼刀看了看。長籲口氣道:“削鐵如泥的寶刀,才砍了這麽幾個人。居然卷了刃,突騎施人的骨頭還真夠硬的!”他擡眼望向臉色鐵青的敕鐸可汗,又慢悠悠地道:“很久沒有這麽過癮地殺人了。”赤裸裸的悲哀和冷酷在他沙啞的嗓音中,交織出森嚴的力量,競讓敕鐸都聽得毛骨悚然。敕鐸把頭轉向王遷,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你上!”

王遷早嚇得面無人色,捏著佩劍的手抖得像篩糠一般,可再不情願,敕鐸黑沈的臉容還要可怕,王遷只好一步步往李元芳挪過去。好不容易來到李元芳跟前,王遷咬矛舉起佩劍,一招飛雨落花直襲李元芳的面門而來,那李元芳不躲也不閃,迎著劍勢舉刀就剁,王遷哪裏見過這種砍瓜切萊似的打法,驚得大叫起來,卻已來不及撤回兵刃,刀劍生生相碰,裂帛般的脆響不絕於耳、刺雲破霧。才過十來招,王遷的佩劍就在彌漫的沙塵中脫手而出,人也失去重心,踉蹌著撲倒在地,李元芳跨前一步,冰冷的刀尖抵上王遷的後脖領。王遷雙眼一閉,卻聽到背後響起冷漠淡然的話音:“此人背主求榮、不忠不義,殺他會臟了我的刀。可汗既然看他不順眼,就自己動手吧!”

李元芳真的撤回了刀。王遷先楞了楞,隨即手腳並用朝敕鐸可汗爬去,邊爬邊嚎:“可汗,可汗,您饒了小人的性命吧!可汗,就算這李元芳能讓安兒找出暗河的入口,庭州城裏面翰海軍的布防還是小人最清楚啊!可汗!小人一定將功折罪,您就留下小人一條狗命吧!可汗!”敕鐸鄙夷地朝他的頭頂啐了口唾沫,當胸飛起一腳,王遷被踢得在沙地上滾作一團。

“可汗方才說了不要浪費時間,可自己卻一味地迂回試探,未免叫人不解。”聽到這話,敕鐸利刃般的目光再度投向對面那個瘦削的身影,微微點頭道:“李元芳,你是叫李元芳吧?我想試探就試探,自不需要你來指手畫腳!”李元芳挑了挑眉尖。臉上波瀾不驚。

到了此刻,連敕鐸也不得不對李元芳心生期待。兩番試探讓他確定,李元芳絕非愚勇,也不是王遷的共謀,敕鐸決心讓李元芳試一試,否則這費盡心機的沙陀磧之役就只能功虧一簣了。

敕鐸緩緩擡起右手,再次道出:“請!”李元芳正要邁步,“慢著!”敕鐸指了指他手中的銅刀:“你就不怕這東西會嚇著那個白癡小兒?”李元芳淡淡一笑:“他倒不會,被嚇到的應該是你們……”手一松。鋼刀悄然無聲地落入黃沙,隨即,他目不斜視,大步邁入鐵門。敕鐸及王遷等人緊緊跟上,玄鐵大門緩緩合攏,粗礪的“吱呀”聲響起,那只啄食死馬的禿鷲被驚得騰空直上,伊柏泰外的沙原重陷沈寂,時光靜凝,宛如洪荒再臨。

李元芳上一次進到這木墻之內,還是初到伊柏秦,由老潘帶領著粗粗看過。當時木墻內大片空閣的沙地上,只矗立著五座磚石堡壘,除外再無一物。但是今天,這片沙地上被全副武裝的突騎施士兵們站得滿滿的。李元芳一眼就看見盡頭那座最小的磚石堡壘下,蜷縮在沙地上的一個幼小身影,他皺了皺眉,快步朝安兒走去,眼睛的餘光卻迅速地把沙地內的情形掃了個清清楚楚。

當初武遜和李元芳設計蒙蔽老潘,奪取伊柏秦時,二人曾經商議過,在木墻之外的隊正營房外設有伊柏秦地下監獄的兩個出入口,並不利於管理。因此,武遜在殺死老潘,控制伊柏秦以後,就把位於木墻之外、隊正營房兩側一左一右的入口都堵死了。老潘曾經一口咬定地下監獄在木墻內沒有出入口,但李元芳讓韓斌悄悄探查過,證明五座堡壘中的四座稍大些的堡壘,都設有可以開啟的鐵門,而這五座堡壘作為地下監獄的通風口,又均有通道與地下監獄連通,因此後來武遜幹脆將其中三座堡壘的鐵門也一並堵死,最後只留下靠近木墻大門口的一座堡壘的門,作為整個伊柏秦中進出地下監獄的唯一入口。

李元芳在趕來伊柏秦的時候,並不清楚敕鐸他們的真正陰謀,但是根據武遜臨死前的囑托、方才王遷情急之下的一番話語,和現在這密密麻麻遍布木墻之內的突騎施士兵,他的心中豁然開朗,一切仿佛都被條暗暗的線索串連了起來。他想起在刺史府關押犯人的小院中,神智昏亂的裴索雲在他懷裏一遍遍地說著:“安兒……伊柏秦……暗河……神符……”李元芳心有所悟了。

哭得迷迷糊糊的小安兒覺得自己被抱了起來,他讚力地睜開眼睛:“娘……”可是立即又失望地扁起了嘴,怎麽不是娘,不是娘呀!安兒在李元芳的懷裏掙紮扭動起來,他才不願意被這陌生的男人抱著。李元芳的額頭上微微滲出汗殊,如果這孩子不肯聽話。別說救人無從談起,他二人恐怕立即就要一起喪命。李元芳竭力穩住心神,輕聲喚著安兒的名字,把小孩抱得更牢些,不想讓敕鐸等人發現異樣。

說也奇怪,當李元芳把安兒緊緊貼在胸前時,那煩躁不安的孩子突然平靜下來。臟兮兮的小臉一個勁地往李元芳的胸口鉆,嘴裏還喃喃著:“娘,娘。”李元芳先是詫異,隨即恍然大悟,從他被汗水濕透的衣襟裏面,一股清冽苦澀的幽香正輕盈溢出,李元芳俯首深吸口氣,頭腦頓時清醒了不少,精神也為之一振。誰說安兒是個癡傻,不,這是個多麽聰明的孩子啊,竟能一下子就分辨出母親的氣息。

看到安兒停止哭鬧,乖乖地依偎在李元芳懷中,敕鐸狠狠地瞪了王遷一眼,便走到李元芳跟前,傲慢地問:“李元芳,你知道我想要這孩子做什麽嗎?”“願聞其詳。”敕鐸冷哼一聲:“據說這白癡小兒識得伊柏泰裏的地道,通往沙陀磧裏的地下暗河,你知道嗎?”李元芳扯了扯嘴角:“既然你都清楚了,還問我幹什麽?”“很好。”敕鐸點點頭:“那我們現在就下去吧。”

李元芳站著不動,敕鐸目露兇光:“怎麽?”李元芳平靜地道:“可汗,我幫你是有條件的,你必須先答應了,我才會做。”“哦?”敕鋒若有所思地看著李元芳:“我剛才聽到你說了,你是想事成之後,帶著這孩子離開。”“是的。”敕鐸微微搖頭:“我倒是可以答應你,但那不過是一句話。你就真的相信?”李元芳望定敕鐸:“我沒有選擇,可汗你也一樣。在我看來,突騎施人是言而有信的真漢子。我要的就是可汗的一句話。”

敕鐸沈默半晌,慨然允諾道:“好!李元芳,我很欣賞你!沒錯,你們漢人常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可惜我看來看去竟沒有看到一個君子!好吧,李元芳,今天我敕鐸就做一次君子,給你這句話,事成之後一定會放你和這孩子離開,如違此約。人神共棄!”

李元芳點點頭,抱起安兒就朝唯一敞開著鐵門的堡壘走去。進入堡壘,一個碩大的洞口袒露在堡壘中央,寬闊的臺階深不見底,臺階兩旁的泥壁上隔一段就點著盞油燈。李元芳記得上回從木墻外的入口進入地下時,巷道非常狹窄。如此看來,這裏才是正式的入口,墻外的入口明顯是後來補挖的。慢慢拾級而下,周圍越來越暗,油燈的光芒剛剛可以照亮前後幾步的距離。安兒倒一點兒不害怕,兩只胳膊緊緊樓著李元芳的脖子,轉動著明亮的眼睛四下亂看,李元芳張開手掌護著他小小的脊背,一邊盡可能地仔細觀察周圍,並沒有發現任何特殊的標記,就這樣走了百來步,臺階到了盡頭。

轉過彎,面前是一片李元芳曾經見到過的地下監房,和上次不同的是,現在監房裏面空空如也,空蕩的監房頂上泥灰大塊脫落,木梁和磚塊裸露出來。不用想也知道,所有的犯人連同編外隊上下,都充實進了營盤後面那座冒著黑煙的屍堆。李元芳咬了咬牙,停下腳步。敕鐸來到他身邊,冷冷地問:“又有何事?”

李元芳道:“我想知道你們已經走過這地下監獄的哪些地方?是否探查過所有的區域了?”敕鐸想了想,向後一揮手,兩名士兵立即跑來,在他們的面前扯開一張繪在羊皮上的地形圖。敕鐸點手指向地圖:“喏,這上面畫的所有通道,我們都走了個遍,可繞來繞去都在伊柏秦底下,並沒有可以通往暗河的出口。”李元芳微微瞇起眼睛,圖上的斑斑血跡讓他的心又一陣絞痛,這張圖是武遜來到伊柏秦之後,千方百計劃成的……當然,和呂嘉、老潘一樣,武遜雖然能夠摸清地下監獄的構造,卻仍無法窺探出其中所蘊含的秘密。

李元芳抱著安兒向地圖俯下身子,輕聲問:“安兒,你看得懂這圖嗎?”安兒只瞥了一眼圖紙,立即不耐煩地扭過臉,把腦袋埋回李元芳的胸前哼哼。李元芳頓時了然,自嘲地搖搖頭:“我還真是……”他騰出一只手,從懷裏摸出那張香氣馥郁的紙,輕輕展開。安兒沖著紙眨了眨眼睛,甜甜地笑起來。不知怎麽的,李元芳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透過層層迷霧,那四個神符仿佛在熠熠生輝,他猶豫著指了指火符,又指了指地符,隨後將嘴唇貼在安兒的耳邊,輕聲說:“把它們找出來。”

安兒大張著嘴楞住了,完全是個癡傻的模樣。但只過了片刻,這孩子呆滯的雙眸中泛起從未有過的光彩,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拼命朝前探出身子,明顯是想要指示方向。李元芳連忙邁步,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緊張過,也從未如此興奮過。真的如有神助,安兒帶領著李元芳在曲曲折折、交匯錯雜的巷道中穿行,不論碰到怎樣古怪紛亂的岔口,他都只是略微停頓,便選擇好方向繼續往前。

敕鐸帶著眾人緊隨其後,吩咐每過一個岔口就在地圖上做下記號,可是安兒帶路越來越快,而且走法也是奇巧詭異,有些地方繞來繞去走了好幾遍,有些地方又是一次經過、再不回頭,敕鐸的人很快就沒法跟上安兒的速度了,地圖上劃得亂七八糟。敕鐸見這樣不行,就索性下令每隔五步站下一名士兵,用這個方式為後來者指示方向。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李元芳覺得一定把整個地下監獄走了個遍,但安兒仍在充滿自信地帶著大家繞來繞去。李元芳漸漸發現異樣,這小孩隔一陣子就會猛揪他的胳膊,嘴裏還發出含混不清的低叫聲。李元芳料定安兒是想告訴自己什麽,便放慢腳步,在陰暗的巷道裏集中目力仔細觀察。開始他一無所獲,但安兒很有耐心,隔了一段時間再揪他的胳膊,李元芳額頭上的汗水成行地淌下來,滴在安兒的臉上,那孩子“咯咯”笑著垂下腦袋,李元芳也不自覺地跟著低頭。忽如醍醐灌頂,他的視線掃到一個黑色的鐵質神符,就嵌在腳邊的泥壁上!

原來是這樣!神符標志是按照小孩兒在冬青林玩耍時的方式,嵌在地面之上寸把高的泥壁上,並且恰恰隱在油燈的陰影中。除非刻意在整個地下監獄裏面按這個方位搜尋,否則成年人習慣性地朝前和朝上看,無論如何都發現不了這個標記。此刻李元芳強壓狂亂的心跳,在神符旁邊蹲下身子。

敕鐸帶著王遷等人也湊了過來,周圍的火把頓時把神符照了個透亮。敕鐸半信半疑地打量神符,王遷諂媚地上前道:“可汗,我曾經聽錢歸南說起過,神符標志著暗道的入口,只要啟動神符上的機關,入口就能打開!不過,要是啟動的方法不對,就會有可怕的異象發生!”“異象?!”敕鐸慍怒地瞪了王遷一眼,又思忖著看了看李元芳,陰森森地笑道:“看你的了。”

眾人全退到了十步之外,李元芳知道他們是害怕有機關,但他自己早已無路可退。李元芳問懷抱裏的安兒:“你會打開它嗎?”安兒眨了眨突然顯得無比澄澈透亮的眼睛,擡起小手就要去按五芒星的一角,猶如電光火石般地,李元芳猛地擋住了他的小手。安兒不高興了,哼唧著想要把手掙脫出來,卻被李元芳死死捏住。滿額滴下的汗水又一次模糊了李元芳的視線,他都沒有去擦,腦海裏輪番疊現出五芒星的圖案和那首五言律詩的句子。

就在幾天前的夜裏,他偷離刺史府在草原上與狄景輝會面時。狄景輝向他提到了對伏羲八卦和五芒星、神符之間關系的猜測。李元芳跟在狄仁傑身邊多年,耳濡目染地對八卦、相位、風水、術算之類也略知皮毛,狄景輝當時一說,他就覺得很有道理,後來自己又拿出畫著神符的紙看了幾遍。回想裴索雲透露的只言片語,基本上認定了五芒星的四角暗合‘水、風、火、土’四神符,其中左上“兌”位暗喻水神:左下“震”位暗喻火神:右上“巽”位暗喻風神:右下“艮”位暗喻地神。水神和風神的神符用在地面之上,他碰巧都見過了,也明白意思。火神和風神則用在地面之下,也就是在伊柏秦的地下監獄裏頭,但他始終猜不透含義。當敕鐸要求安兒尋找暗河入口的時候,他只好既指了火神符,又指了地神符給安兒看,究竟哪個指示暗河入口,其實李元芳心裏也沒有底。

現在安兒順找到了一個神符,並且李元芳一眼就能認出,這是一個與地上水神符相對的火神符,他猜想這很有可能就是地下暗河的入口。但是,安兒剛才的舉動卻嚇得李元芳心跳驟停,因為那只小手分明是伸向了五芒星的右下角!按照推論,右下“艮”位上的應該是地神符,而非火神符,不對,不對啊!難道是自己猜錯了?還是這孩子畢竟癡傻,雖能憑本能找到神符,對於五星上的位置卻稀裏糊塗?李元芳握著安兒的手,小心翼翼地問了第二遍:“安兒,你知道怎麽打開五星嗎?”

安兒不耐煩地撇了撇嘴,又把小手伸向五星的右下角,可惜還是給李元芳擋回去。安兒氣得狠狠地蹬了李元芳一腳,他卻渾然無覺。敕鐸等人離得遠遠的,也都目不轉晴地盯著石壁前這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等待著。李元芳的腦海裏已是一片空白,終於,他對孩子微笑道:“好吧,我都聽你的。”隨即伸出手,重重地按向五芒星的右下角。

很輕的一聲“吧嗒”,在幽暗的巷道裏帶出清脆的回音。緊接著腳底傳來細微的顫動,好像被輕風撩起的波紋,震動越來越劇烈,前面的巖壁隨之紛紛落下泥沙,李元芳護住安兒往後退,那孩子卻毫不畏懼,興奮得小臉通紅,拼命朝前方揮舞小手,仿佛是在他的指揮下,巖壁大塊、大塊地脫落,伴著轟隆隆的悶響,飛沙碎石撲滿整個巷道。

待到塵埃落定,那堵看去嚴絲合縫的石壁上驟然出現個碩大的洞口。懵頭懵腦的敕鐸等人定睛一瞧,洞口前空空如也,大人小孩蹤跡全無。敕鐸大駭:“快!”帶頭沖到洞口邊,登時被眼前的情景驚得目瞪口呆。

在這個新出現的洞口裏面,赫然是一個巨大的巖洞,通向無盡的暗黑。舉起火把照進去,只能約略看出離得較近的巖洞頂端比地下監獄的頂部略低,上面怪石低垂,暗影嶙峋,底部則比伊柏秦要低十多丈,而且還呈現緩慢下斜的態勢,並有隱約的潺潺聲從下方傳來,若有若無的微風自巖洞深處吹拂,夾裹起一股可疑的臭氣。悶濁晦澀。

敕鐸正看得發楞,巖洞的底部凸現一抹閃耀的紅光,“下來看看吧,那裏有臺階!”敕鐸這才看見,李元芳抱著安兒,手持火褶站在巖洞底下一片寬闊的坡地上,就在他們站立的位置大約幾十步遠的地方,漆黑的水波悠悠泛動,似沈潭深淵,幽寂難測;又如長河暗湧,一望無垠。

在敕鐸的命令下,突騎施士兵們分批從洞口進入,在暗河邊的斜坡上,很快用自帶的圓木紮成木筏,一乘乘放入暗河之中,前後相繼。剛開始時大家都有些受不了巖洞裏的腥臭味,但時間一長倒也習慣了,敕鐸問王遷是否知道這臭味的來歷,王遷一無所知,敕鐸又問李元芳,李元芳只搖了搖頭,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先的位置上,默默地看著突騎施人的行動,安兒舒舒服服地趴在他的肩上睡著了。

終於,除了留守在監獄裏和地面上的極少數人,突騎施士兵已全部上筏,木筏在黑色的暗河水面上整齊鋪開,密密麻麻的黑甲士兵一眼望不到頭,綿延直下巖洞的最深處,他們手中高擎的火把紅光跳躍,映照出活脫脫一幅地獄忘川的恐怖景象!

敕鐸最後一個踏上木筏,轉回身望向等在岸邊的李元芳。李元芳冷冷地開口了:“那麽就祝可汗一路順風了,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敕鐸的眼中精光凜凜:“你們漢人好像有個說法:送佛送到西天?李元芳,你幫我找到暗河入口是沒錯,可是暗河河道縱橫,如何才能直下庭州,我……還需要個向導!”李元芳沈默著,敕鐸身邊的王迂卻急不可耐地獻計了:“可汗,這個沒問題,我聽錢歸南說過,沙陀磧地勢西高東低,從伊柏秦往庭州,只要順流而下便可……”“啪!”王遷的話還沒講完,就被敕鐸結結實實地送上一記耳光。

李元芳拍了拍剛被驚醒的安兒,重新劃亮一個火褶,望定敕鐸:“可汗,我再說一遍,你應該兌現諾言了!”敕鐸陰沈著臉,咬牙切齒地道:“殺了他們!”頃刻間。船上、岸邊、通向地下監獄的臺階和洞口,突騎施士兵們齊齊張弓,對準了那一大一小兩個人。

李元芳搖了搖頭,低聲道:“既然如此……我便沒有遺憾了。”隨著話音,他揚手甩出火褶,幽暗的洞窟中閃過一道絢麗的紅光,旋即,巨大的火團在暗河之上騰起,沿著漂浮於整個河道上的石脂迅速蔓延,只不過瞬息之間,靜謐暗河已成熊熊烈焰翻滾著的火海!

不是說水火不容嗎?怎麽水竟會燃燒?!突騎施人都驚呆了,許多人還沒來得及躲避,就被火舌卷入。李元芳乘著這千鈞一發的時機,俯身按下自己一直用身體擋住的神符。他和安兒初入這巖洞時,安兒就發現這個地神符,因為當初李元芳指給他看得是兩個神符,傻孩子居然一直記著!既然火神符指向暗河入口,那麽地神符就應該是通風暗道,李元芳明白,這就是他和安兒最後的生機了。

地符按下,頓時轟響連連,但被洞窟裏此起彼伏的慘叫聲蓋住,巖壁頂端亂石崩塌,李元芳將安兒整個護在懷中,緊盯著巖壁上突顯的裂口,就在碎石剛剛停止掉落的一剎那,他抱牢安兒,縱身躍入裂口。此刻,石脂燃起的火焰絢麗非凡,整個地下暗河的巖窟裏面亮如白晝一般。借著亮光,李元芳看到,地符開啟的裂口引向的是一條狹長的窄窄巖縫,只能容人匍匐向前。他不知道這巖縫通向何處,但顯然已不可能後退,探首再朝腳下的巖洞裏望去時,只能聽到愈來愈瘋狂的慘叫聲,看見翻卷的火舌裏,突騎施人掙紮著紛紛落水,不,是落入更加熾烈的大火中!有離岸近些的,帶著全身的大火危撲上岸,岸邊河灘上本就沾染著石脂,於是烈焰又朝向地下監獄的洞口擁去。守在洞口的兵卒們嚇得連連後退,火舌毫不遲疑地將他們一起吞噬。

李元芳並沒有立即離開,他從身上取下弓箭,對準裂口,將幾個試圖攀壁而上逃生的突騎施人一一射倒,直到火勢席卷整個巖洞,他才一把摟過呆若木雞的小安兒,沿著狹道迅速地向前爬去。他能感覺到,狹道各處都有清風潛行,肯定有通向地面的縫隙,但一時又發現不了可以容人通過的出口。前行不久,身下越來越熱。李元芳的心一沈,難道這狹道把他們重新引回火場?!

前面不遠是個轉折,轉過去狹道就斷了,一堵泥壁赫然擋在眼前。李元芳定一定神,擡起胳膊肘就朝泥壁猛撞過去,因為他能依稀聽到外面的動靜,料定這泥壁很薄,何況他們早就無路可退了。泥壁果然松軟,李元芳豁出命來連撞幾下,眼前驟然一亮,泥壁外出現一道磚石臺階,上面日影斑斕。他猛吸口氣,抱緊安兒躍身撲上臺階,擡頭望去,立即認出這是自己曾經到過的通風用磚石堡壘。臺階下面沖天的熱氣撲卷過來,一團團的火焰燒得正旺,還能依稀看見大片正在傾倒的監房梁柱,甚至能看到猶在火焰中翻滾的突騎施人。原來風道是條捷徑,將他們帶離暗河巖洞,回到了地下監獄的上方,並且與通風堡壘相通!而那些逃竄求生的突騎施人將烈火帶進地下監獄裏頭後,又引燃了監房的木柱泥梁,此刻就在李元芳的腳下,整個地下監獄都在熊熊燃燒。

李元芳抱緊安兒正要起身,一個突騎施人裹著火團從臺階下面才撲來,李元芳舉起手中的弓猛砸下去,那人慘叫著摔回火海。李元芳剛想奔上臺階,左腿一陣鉆心的刺痛讓他幾乎失足跌下,他跪伏在臺階上,這才發現就在剛剛按壓地符躍入巖縫時,腿上、腰上已被幾支箭射中,左腿上的箭正中膝蓋後側,因此完全不能站立了,他方才只顧匍匐前進,居然毫不知覺。那麽,就爬吧!李元芳再一咬牙,手腳並用,終於爬上堡壘的沙土地面。

來不及喘口氣,李元芳把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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