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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交鋒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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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驛長邁入庭州刺史府正堂時,腿肚子直轉筋。雖說驛站長也算個流外九品的小官吏,還直屬兵部,但身居葉河驛這樣的偏遠小驛站,郭驛長連庭州城都從來沒機會進,更別說面見錢歸南這樣的四品刺史了。

錢歸南咋了口茶,瞥一眼站在堂前,哆哆嗦嗦的郭驛長,不知為什麽,他預感到此人將給自己帶來性命有關的重大消息。於是,他和顏悅色的詢問起郭驛長的身份職務,幾番對答之後,郭驛長慢慢放松下來。錢歸南不在浪費時間兜圈子,單刀直入地問他此行的緣由。

對此郭驛長倒是有備而來的,他自那天李元芳騙出馬彪以後,就始終忐忑不安,總覺得事情不簡單。考慮再三,他決定要想庭州官府匯報事情的經過,此時距李元芳劫驛馬和傳符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郭驛長從葉河驛出發前往庭州,本來就要跋山涉水,再加上庭州附近這半個月來暴雨成災,好多處山洪暴發,河流泛溢,他一路上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待趕到庭州城裏,又過去了大半個月。

見錢刺史發問,郭驛長便把那天的情況原原本本的述說了一遍。錢歸南臉上雖然還能保持波瀾不驚,心中卻早已隨著郭驛長的陳述天翻地覆。郭驛長說的明白,當時那人是握著大周宰相狄仁傑的手書密令,要求動用“飛驛”來傳遞加急軍報到洛陽。根本不用多加推敲,天底下能持有大周宰相狄仁傑的手書密令者,又恰在庭州的,除了李元芳還會有誰呢?

再聽到李元芳特地要求驛卒避開庭州沿線驛站,錢歸南只覺得頭皮發麻,身上一陣一陣寒顫,這分明就是要避開他錢歸南的監控和轄制。這個李元芳,他哪來這麽大的膽量和這麽精明的手段,他到底想幹什麽?他又到底了解多少內情?

郭驛長還在嘮嘮叨叨的說著,他畢竟是朝廷任命的驛站長,懂得傳驛的規矩,當然不會答應這樣的無理要求……錢歸南突然目光一凜,咄咄逼人地發問:“你說你不同意該換驛路?”郭驛長嚇得差點屈膝跪倒,期期艾艾地回答:“是,是,下官,我……沒有同意。那人……也,也計算了。”“你說他就算了?”“是啊,我都給驛卒馬彪交代清楚的,他絕對不會私自改換線路。”

錢歸南緊鎖雙眉,三百裏加急“飛驛”是重大軍情,途徑庭州的話他不可能得不到稟報,也就說,這位郭驛長肯定還是讓李元芳飛耍了。想到這裏,錢歸南陰慘慘地咧嘴一笑,輕言細語地對郭驛長道:“郭驛長,你知道邊關寧定,近幾年來庭州一線都沒有見過三百裏‘飛驛’了。因此,你那驛族馬彪,要麽就是違背你的命令,私自改換線路入京:要麽就是早讓人給殺了!”

“啊!馬彪,小彪子他絕對不會違背我的命令的,他,他……”郭驛長痛急交加地望著錢歸南,張大嘴說不出話來。山裏人感情純樸,馬彪跟在他身邊幾年,就當兒子那麽看待,如今聽說馬彪生死未蔔,郭驛長與公與私都更痛恨那個攪亂葉河驛平靜的陌生人了。錢歸南瞪著郭驛長,心裏卻嘀咕著,誰知道那李元芳又耍了什麽手段,也許就真的吧馬彪給說服了?或者就是找其他人代替馬彪入京送信……他現在對李元芳產生了巨大的畏懼,簡直覺得對方無所不能。而起,假如真的是李元芳把瀚海軍的相關消息送到洛陽,直接傳遞給狄仁傑,那麽朝廷派出欽差來查案就不足為奇,整個過程可以保持得如此機密也更加順理成章了。

那麽,李元芳到底是怎麽偵得瀚海軍的動向呢?剎那間,錢歸南覺得頭痛欲裂,天旋地轉,原以為一切有了轉機,哪想到殺機時時刻刻就潛伏在自己的身邊,根本無從逃離。他無力地癱軟在椅子上,這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這樣的危局,錢歸南覺得很累很迷茫,一時間四顧茫然,仿佛死到臨頭了。

良久,錢歸南才勉強擡起眼睛,看到郭驛長還站在堂下發楞,便叫來差役,讓他們帶著郭驛長去關押李元芳的小院認人。雖然心裏已經認定,在某種模糊的期望驅使下,錢歸南還是想再驗證一次。

差役很快又帶著郭驛長回來了。錢歸南克制不住地緊張,忙問郭驛長認出來沒有。郭驛長卻撓了半天腦袋,支吾道:“看著,挺像的。不過沒靠太近,看,看不太清楚。”“什麽意思?”錢歸南望向兩邊的差役:“為什麽不靠近些認?”差役也是吞吞吐吐:“唔,這個……李校尉在睡覺……”錢歸南啼笑皆非:“睡覺?!現在這個時候,睡什麽覺?”“唔,他都睡了一天了。”

錢歸南氣的臉通紅:“他睡覺你們不會叫醒他?!他是被關押在刺史府,又不是我請來修養的!你們這些蠢……”暴怒之下,他伸出手去就扇了差役一個大大的耳光,差役被打的嘴角頓時滲出血來,擡手捂著臉,又害怕又委屈地辯白道:“錢,錢大人,是伊都幹說這李校尉得了疫病,讓我們不要靠近他。我們,我們叫他他不理,我們也不敢上前觸碰,所以就只好隔得遠遠的看……”庭州人人皆知錢歸南與裴素雲的關系,差役見錢歸南盛怒,慌亂中本能地擡出伊都幹來做擋箭牌。

錢歸南一楞:“疫病?李元芳得疫病了?怎麽會?”他皺著眉頭想了想,嘴裏念念有詞:“伊都幹說李校尉得了疫病……”差役湊過來補充:“伊都幹讓看守沒太弄去府上取藥,還給這李校尉也帶了藥……”他還未來得及說完,就看到錢歸南面死如灰,直勾勾地瞪著自己。差役再度被嚇得連接倒退兩步,垂首侍立,再也不敢開口了。

大約只有五內俱焚這個詞,才能形容出錢歸南此時此刻的感覺。疑慮,憤怒,恐懼,還是絕望?錢歸南站不住了,雙眼直發地跌坐在椅上。他的腦子裏只有一句話反反覆覆的回響:裴素雲認識李元芳,裴素雲認識李元芳,裴素雲,李元芳……半晌,錢歸南才擡起血紅的雙眼,揮了揮手,示意眾人退下,刺史大人要靜一靜。

王遷忙了半天,總算把沙陀團和天山團在沙陀磧周邊的防務安排妥當。由於連下了十天大雨,庭州的暑熱退了不少,現在的沙陀磧倒比大雨之前還要涼爽很多。王遷帶著瀚海軍沿著沙陀磧的東側走了一大圈,發現周邊的幾條大河水位均已暴漲,如果要穿越沙陀磧,現在倒成了最佳時機,天氣涼爽,水源充足,當初敕鐸要是能多等些日子,鐵赫爾的五千鐵騎也就不會毫無名堂的給梅迎春剿滅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現在有瀚海軍的兩個團把守住沙陀磧的東線,就算敕鐸的人馬順利通過沙陀磧,來到庭州這側也照樣會遭到瀚海軍的迎頭痛擊。以兩軍的實力對比看來,敕鐸仍然沒有勝機。

待王遷匆匆趕回刺史府向錢歸南覆命時,已到了掌燈時分。他走到正堂門口就發覺氣氛不對,房門緊閉,兩名侍衛肅立門旁,周遭鴉雀無聲的。王遷邁上兩步剛要敲門,侍衛連忙伸手阻攔,又是擠眉又是弄眼,王遷不耐煩道:“我又要事回稟錢大人,怎麽了?”侍衛忙壓低聲音道:“錢刺史誰也不讓進,一個人呆在裏面很久了。”“哦,出了什麽事?”“不知道,好像有大麻煩……”王遷不覺鎖緊眉頭,怎麽大麻煩一個接一個的?他正猶豫著,門內傳來錢歸南嘶啞的聲音:“是王遷吧?”“啊,是,錢大人,卑職……”“你進來吧。”

王遷定了定神,推開房門邁入正堂。堂內霧氣抹黑的,沒有點燈燭,只有從窗紙上投入的昏沈夜色。他瞇著眼睛仔細瞧,才看到端前做在案邊,錢歸南那一動不動的身影。王遷有些摸不著頭腦,硬著頭皮抱拳:“錢大人,卑職來覆命。”

“哦,沙陀磧防務都布置好了?”“是的,都布置好了。”王遷回答道,心裏卻陣陣發楞,錢歸南的嗓音聽上去怨憤交加,又似乎有些萬念俱灰,實在讓人瘆得慌。

錢歸南沈默了,王遷也不敢說話,等了好久才聽到對面又傳來陰森森的聲音:“王遷啊,今晚還有件事情要麻煩你。辦完這件事,你便可以去休息了,這些天也辛苦了。”“大人請吩咐。”王遷心中嘀咕,這錢大人一定出了大事!

又是沈默,良久,錢歸南才悠悠嘆了口氣,道:“每天吃完晚飯,阿月兒都要到離家兩條街的一戶牧民家裏,去取新做好的酸奶。你現在趕過去,應該正好能碰上,去,把她抓到這裏來。”王遷楞住了,擡起頭困惑的望向錢歸南那團黑黑的身影。

“小心,不要驚動任何人。來了以後就直接帶到這裏,哦,用黑布蒙上腦袋,把嘴堵上,別叫人認出她來。”

這天晚上阿月兒徹夜未歸,裴素雲急得在家裏團團轉,卻又無計可施。裴素雲的家中,平常除了她和安兒,也就阿月兒一個小婢,除非錢歸南過來,才會帶來若幹侍衛在外把守。如今阿月兒不見,裴素雲又不敢撇下熟睡中的安兒獨自在家,只好望眼欲穿地傻等了一夜。她想不出來阿月兒會遭遇什麽不測,眼睜睜的看著晨光透過敞開的窗戶,照亮了床前的黃泥地。裴素雲俯身看看安兒在睡夢中露出笑意的紅撲撲的臉蛋兒,站起身來打算去請隔壁的大娘來照看孩子,她要去刺史府,讓錢歸南幫助尋找阿月兒。

剛掀起珠簾,猛見伊人的身影堵在面前。裴素雲嚇得夢推一步,才看清楚是錢歸南。她撫了撫胸口,輕聲抱怨:“你一聲不響地站在這兒幹什麽?差點兒嚇死人。”“哦,素雲這麽大的膽量,怎麽還會受驚嚇?”

裴素雲聽著不對勁,清晨的光線暗淡,錢歸南的臉在逆光中黑乎乎的,看不清楚表情。裴素雲放下珠簾,走到外屋,一邊道:“安兒還沒醒。咱們在外屋聊吧。”錢歸南一言不發的轉過身來,裴素雲不再看他,只低聲道:“你怎麽一大早過來了?正巧我打算去找你。”

錢歸南冷冷一笑:“你我心有靈犀嘛,我知道你想我了,就特意過來看看你。”說著,他一把端起裴素雲的臉龐,仔細端詳,嘖嘖嘆息道:“素雲啊,這些天我俗事纏身冷落於你,白白辜負了這稀世的花容月貌,實在太可惜了。”裴素雲從他的手中挪開臉孔,正色道:“歸南,阿月兒昨天晚飯後出去了就沒有回來,我很擔心,你能不能派人出去找找?”

錢歸南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自顧自渡到墻邊,天藍色的粉墻上掛著把胡琴,錢歸南舉手觸了觸琴弦,怪聲怪調地哼起來:“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恩之如狂。……素雲啊,還記不記得十年前,我剛剛到庭州來任司馬,當時的韋刺史宴請薩滿巫師祭天機,我在宴席上頭一次見到你,歌班奏的曲子就是這首《鳳求凰》。”裴素雲咬著嘴唇,她的心越來越低,耳邊仿佛也響起了多年前那幽怨的琴聲。錢歸南還在哼下去:“原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裴素雲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她勉強鎮定自己,不動聲色地道:“錢歸南,阿月兒不見了。我擔心她出事,你讓人去找找吧。”錢歸南總算停止了歌詠,仿佛還沈浸在回憶中,恍恍惚惚地答道:“阿月兒,她能出什麽事情?十四歲的女子,也該春情萌動了,多半是去幽會情郎,保不準就此私奔了,我能去哪裏找呢?”裴素雲忍耐不住,稍稍提高聲音道:“錢歸南!你在胡說些什麽?”

錢歸南回過身來,一雙眼睛裏放出冷光,惡狠狠地道:“我胡說?有你這樣的風流主子教導著,她阿月兒偷個把男人算什麽?至少她還做不到像你這樣,偷一個出賣一個,偷兩個出賣一雙!”裴素雲全身哆嗦,少頃,才擡起晶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說的什麽話,我聽不懂。”

“你聽不懂?!你這麽聰明的女人,你有什麽不懂?!”錢歸南雙眼裏此刻已經冒出熊熊的烈焰來,他的臉色煞白,嗓音也克制不住地顫抖著:“多麽美的容貌啊,十年了,我眼看著這副相貌越來越美,比之當初那清秀的少女更有韻味,可嘆我卻沒有發現,這國色天香之下的蛇蠍心腸,還兀自做著天長地久的美夢!”裴素雲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直勾勾地瞪著錢歸南,臉上卻並無怯意。

她的樣子更加激怒了錢歸南,他一把攥住裴素雲的胳膊,鼻子已經快貼上裴素雲的臉了,唾沫飛濺地嚷著:“瞧這雙楚楚動人的眼睛,瞧這樣孤傲淒婉的神色,想當初我就是被這眼睛這神色給迷得神魂顛倒,才會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我冒了多麽大的風險,承擔著被詛咒的恐懼,就為了得到你,硬是把一代薩滿宗師藺天機給整死在了伊柏泰!這十年來我庇護著你,供養著你,為你守著伊柏泰的秘密,幾平對你言聽計從……我錢歸南對哪個女人這樣盡心盡力過,啊?!你說啊?你為什麽還不滿足?為什麽還要背叛我?!”

裏屋突然爆發出一陣孩子的哭鬧聲,裴素雲竭力要掙脫錢歸南的抓握,含著眼淚道:“你嚇著孩子了,我去看看他,你放開我!”“不許去!”錢歸南大聲怒吼,用盡全力扇了裴素雲一記耳光。裴素雲被打得仰身倒在桌前,嘴角邊頓時淌下血絲,她也不管,仍然掙紮著想往裏屋去,怎奈錢歸南的雙手好像鐵鉗子,抓住她拼命搖晃,大吼著:“你說啊?!你回答我,到底是為什麽?!啊?!你嫌我老了是不是,你嫌我本事還不夠大是不是?你到底要怎麽樣才能滿足?!”

裴素雲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輕聲道:“錢歸南,我沒有不滿足,我……也沒有背叛你。”錢歸南稍稍冷靜了點,譏諷地反問:“那麽說來,我還錯怪你了。好吧,既然你不承認,我倒想聽聽你的解釋。”“解釋什麽?”

錢歸南滿臉陰森地狂笑起來:“素雲啊,我真的很佩服你。你若是個男人,一定是天下最毒辣最狡詐的陰謀家。不過也難怪,世上最毒婦人心嘛。都已經把我的底細全部透露給了我的敵人,卻還做出這樣一副無辜的模樣。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把話點明,要找把你那野男人的名字說出來?!”

裴素雲閉上眼睛,她實在無法再正視錢歸南那張扭曲變形的臉。錢歸南卻湊到她的耳邊,一字一頓地道:“李、元、芳,怎麽樣?聽到這個名字很親切吧,關於他,你真的不想說些什麽嗎?或者還是堅持說你對他完全不了解……”裴素雲搖了搖頭,用低不可聞,卻又不容置疑的聲音說:“李元芳與找有什麽關系,你對我提他做什麽?!”

錢歸南冷笑:“你還真夠固執的。要不要我讓阿月兒來和你對質啊?怎麽她說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故事?”裴素雲瞪著錢歸南:“原來是你……你把阿月兒怎麽了?啊?你不許傷害她!”錢歸南再次冷笑:“阿月兒很好,我只是讓她把所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罷了,這也能算傷害嗎?那麽,你對我所做的一切,難道就不是傷害?!”

裏屋安兒的哭鬧聲越來越驚天動地,裴素雲終幹擡起頭,對錢歸南淒然一笑,又說了一遍:“錢歸南,我沒有背叛你。”錢歸南楞了楞,松開平,正在這時,安兒從珠簾裏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一頭撲進裴素雲的懷中,含混不清地叫著:“娘……娘……”

裴素雲將孩子緊緊摟住,輕聲說著:“娘在這裏,安兒不怕。”錢歸南看著他們母子相依的樣幹,眼裏的狂怒漸漸被哀痛遮蓋,忍不住長嘆一聲:“素雲,找是多麽希望,我所聽說的都不是真的……”裴素雲只管低著頭,又說了第三遍:“錢歸南,我沒有背叛你。”

錢歸南走到裴素雲身旁,撫弄著她的肩膀,換上溫和的語氣:“好吧,素雲,李元芳來過這裏,阿月兒都告訴我了,你也不必再隱瞞,我只想聽你說實話。”裴素雲摟著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安兒,幽幽地道:“你不在的時候,他來找我治病,我給他作了一次法,如此而已。”錢歸南嘆息道:“你為何要瞞我?”“怕你多心,本來也沒什麽,所以就沒有提起。”

“哦。”錢歸南又問:“那你在刺史府裏也見過他,這又是怎麽回事?”裴素雲垂下眼瞼,沈默片刻才道:“他們告訴我有個外人關押在後院,似乎有病。我擔心外人帶疫病到刺史府才過去看的,我不知道那人就是李元芳。”“是這樣……”錢歸南的表情深不可測,緊盯著裴素雲逼問:“你說他得了疫病是怎麽回事?還讓看守都服藥,囑咐他們不可靠近李元芳又是怎麽回事?”

裴素雲註視著前方,平靜地回答:“李元芳……他的身體的確很不好。讓看守們服藥,不與他靠近只是為了預防萬一,沒別的意思。”錢歸南連連點頭:“你想得還真周到。不過,為什麽你給看守的藥會讓他們在夜裏一睡不醒?嗯?給李元芳的藥為什麽沒有同樣的作用,他身體很不好,逃跑得倒很輕松?”裴素雲一驚:“李元芳逃跑了?”

錢歸南慢悠悠地道:“是啊。跑啦,無影無蹤啦,就在你的藥讓看守們睡死的昨天夜裏。”他註意地觀察著裴素雲的神情,問:“怎麽?很意外嗎?”裴素雲不吱聲,錢歸南又湊上去,托起她的下頜:“李元芳跑了,你很高興吧?”

裴素雲喃喃道:“他還是走了……這樣,便沒有什麽可以隱瞞的了。”錢歸南追問:“你什麽意思?”裴素雲仿佛在自言自語:“我原以為他走了我會高興的,可結果……卻很心痛。不過還是走了的好,走了我就不用再替他擔心了。”她朝錢歸南綻露溫柔的微笑:“錢歸南,我不願意欺騙你的,我更不會背叛你。我、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

錢歸南頗為玩味地看著她,片刻,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邊笑邊搖頭:“裴素雲啊裴素雲,你以為你能把男人玩弄於股掌之中,可你根本就不了解男人。你不了解李元芳,你也不了解我!男人對你順從,是因為寵愛你,縱容你,你卻誤認為自己計高一籌,真是蠢到了極點!”當他看見裴素雲因為驚懼連嘴唇都變得煞白,便愈加心滿意足地點頭:“嗯,女巫畢竟還是聰敏啊,醒悟得很快嘛。”

裴素雲的眼中又湧起了霧氣,但還是倔強地直視著錢歸南。錢歸南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從齒縫裏擠出話來:“李元芳根本就沒有離開。而且,現在他就是真的想走,也絕對走不掉了。這,就是你帶給他的好處!”裴素雲的腦海已經變得混沌,但此刻她不願意在錢歸南的面前表現出軟弱,她微微瞇起眼睛,將最鄙夷的目光投向錢歸南:“錢歸南,你騙我……”

“是的,你騙了我這麽久,就不許我騙你一回嗎?啊?!”錢歸南語音剛落,舉手又是一掌,結結實實地打在裴素雲的臉上。安兒被嚇得“哇”的一聲又哭起來。裴素雲幾乎要昏暈過去,可還是強撐著摟住孩子,沙啞著喉嚨安慰他。

錢歸南沖過去,粗暴地把安兒從裴素雲的懷中推開,將她抵在桌前聲色俱厲地說著:“整整十年了,我幾次要納你做妾你都不同意,我起初以為你是想做正室,可三年前程氏病故,我欲娶你為正房續弦,你還是不肯!現在我算明白了,裴素雲啊,原來你委身於我不過是想利用我,你的心太高了,壓根就看不上我!”裴素雲的眼中幹澀,已經沒有哀怨,只剩下刻骨的蔑視,就那麽冷漠淡然地望著錢歸南,連安兒的哭聲都不能引起她的註意。

裴素雲的冷傲更加激怒了錢歸南,他近平瘋癲地繼續說下去:“你看不上我沒關系。我懂,聞喜裴氏家族的女子,裴矩的親侄重孫女,生來就是當王妃的胚子,當然不屑做四品刺史的夫人。那李元芳是什麽人?背後是當朝宰相狄仁傑,自己被貶之前也是正三品的大將軍,所以他就入了你的法眼了,對不對?!對不對?!”裴素雲終於冷冷地開了口:“可他現在只是個戍邊校尉,你的階下囚。”

錢歸南拼命咽了口唾沫,冷笑著遁:“說得沒錯,從七品下的小校尉,屁都不是的東酉!可那副傲慢的樣幹,好像全天下人都不在他的眼裏,居然敢把我往腳下踩!還別說,你們這兩個狗男女真挺配的,一個落魄一個下賤,卻偏偏又都狂妄至極,賊膽包天!所以你和他就一拍既合了是不是?所以你就故伎重演了是不是?當初勾引上了我害死藺天機,如今又想借李元芳之手,害死我!!!!”

“我沒有!”裴素雲嘶聲辯白。“你還想騙我!!!!”錢歸南圓瞪著血紅的雙眼,吼聲震耳欲聾:“這回你騙不了我的,我不是藺天機!那個李元芳,為了狄仁傑的緣故我一直對他留有餘地,可是現在你們幫我下了決心,我發誓定要將他千刀萬剮,搓骨揚灰!我會讓你二人眼睜睜看著對方受盡折磨,再讓你親自送他上路!哈哈哈哈,非如此不足以解我的心頭之恨!”

裴素雲一聲不吭地滑倒在地上,暈顧了過去。安兒大叫著娘,抱住她的身子號啕大哭。

“沈槐啊,你是否聽說過有這麽幾句詩?”“大人?”“霧裏轅門似有痕,相傳四十八營屯,可憐一夜風沙惡,埋沒英雄在覆盆。”“沈槐不曾聽說過。”

“嗯。”狄仁傑點了點,將遠遠眺望的目光從鳴沙山那金黃色的山脊上收回,落在近旁那矯健的年輕人身上。沈槐一身千牛衛將軍的鎧甲,和頭罩的沙籠,腳上的虎頭讚金靴,無一例外地均在盛夏的驕陽下放射著奪目的光輝,從洛陽一路行來,他的裝束似平未曾沾染半點風塵,整潔如初,連狄仁傑也不禁暗暗稱奇。

沈槐被狄仁傑看得有些局促,連忙擡頭遠顧。在他們的面前,一座婉蜒的沙山在無垠的沙海中起伏,金黃色的細沙隨著陣風泛起遮天的煙塵,耳邊還時時響起哨音般的鳴響,時而如沈悶的雷聲,時而又如悠揚的管弦,這鳴沙山果然是人間奇景,名不虛傳。

狄仁傑接起方才的話頭,道:“這首詩所說的是關於鳴沙山的一個傳說。相傳,此地原來是座綠樹成蔭、水草和美的青山。漢代時候有位將軍,率軍西征,紮營此地時遭到了敵軍的偷襲,因為沒有做好準備,將士們只得赤手空拳地與敵人拼殺,直到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就在漢軍將安全軍覆滅之際,突然刮起一陣黑風,卷來鋪天蓋地的黃沙,猶如暴而傾盆而下,將兩軍人馬盡數掩埋在黃沙之中。從此,青山變成了隨風而鳴的沙山,據說那是將士的英魂們至今還在搏殺中發出最悲壯的吶喊!”

沈槐直聽得心情澎湃,良久才道:“大人,您剛才念的詩,說的就是這個故事。”“是啊”狄仁傑感慨萬千地道:“一代代戍邊的將士們,就是這樣用他們的血肉,守護了中原疆土的平安。而我們這些朝堂中人,就更安給他們最大的支持和信任,唯如此,方能對得起將士們的拋頭顱灑熱血,也方能對得起天下蒼生和我們自己的良心!”

沈槐默然。颶風驟起,沙山轟鳴,仿佛在與狄仁傑鏗鏘有力的話語相應和。

“狄閣老!”“狄大人!”幾聲急切的呼喊從沙鳴中鉆出,緊按著是整齊的馬蹄聲,一小隊人馬從沙州城的方向疾駛而來。剛剛靠近,領頭之人翻身落馬,緊走幾步來到狄仁傑的馬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崔興見過狄大人。”沈槐一怔,此人倒是言簡意賅,半個頭銜都未提,半點兒官場虛禮都不講究。一邊想著,一邊趕緊下馬,趕到狄仁傑身邊,未及伸手相攙,狄仁傑已經自己跳下馬來,沈槐連忙扶住,忍不住低聲抱怨了一句:“大人您小心,等卑職來攙啊。”

狄仁傑輕拍沈槐的胳膊,大踏步來到崔興面前,握住對方的雙手,道:“崔大人,你立了大功啊!”聲音竟有些哽咽。崔興臉漲得通紅,顯然也是激動難抑,半晌才道:“狄大人年事已高,為國為民日夜操勞,如今還要勞動您親赴隴右道安撫,實在是我們這些邊疆官吏的失職啊。”

狄仁傑端詳著崔興被風沙吹得黝黑的臉膛,微笑道:“崔大人你哪裏失職了?你在數日之內連下肅州、瓜州,而今又解了沙州一個月的圍城之難,令突厥默啜賊子望風而逃。崔大人,你打了大勝仗,是大周的大功臣啊!”崔興被狄仁傑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四下望望,扯開話題道:“狄大人,林錚將軍一早就率大軍入沙州城了。卑職是專程來接您的,請隴右道安撫大使來巡查沙州狀況。”

狄仁傑點頭,眾人再度上馬,邊談邊往沙州方向而去。狄仁傑擡起馬鞭,指了指鳴沙山的方向,高聲道:“本閣今天已經在這周邊看了看,一個月的圍城戰,突厥人燒殺搶掠,百姓們生靈塗炭,更不要說牧場毀壞、牲畜遭殃,其狀令人痛心啊。”崔興聞言也神色黯然:“是啊,不僅是沙州,被突厥短期占領的瓜州和肅州都遭到了可怕的劫掠,這些狄大人您也都看見了。”“嗯,所以朝廷才要老夫沿途安撫,讓百姓盡快從戰爭的創傷中恢覆過來,重新開始安居樂業的生活。”

頓了頓,狄仁傑又道:“不過關鍵還是崔大人迅速瓦解了突厥的進攻,這場戰爭如果拖得再長些,沙州一旦被破,戰局就將進入拉鋸,到時候曠日持久地打起來,雙方的損失都必然更加慘重,百姓也將遭受更悲慘的命運。”崔興連連點頭:“誰說不是啊。好在肅州一戰,默啜的愛子匐俱領身負重傷,逃回石國之後就一病不起,危在旦夕。默啜見瓜州、肅州俱已丟失,沙州久攻不下,愛子又病重,故而無心戀戰,倉皇退兵而去了。”

狄仁傑沈吟著問:“那匐俱領的傷情很重嗎?”“據說是生命垂危,默啜正著急遍尋天下名醫,拯救兒子的性命,所以再無心思作戰了。”狄仁傑重重點頭:“也該他們付出代價了!”接著又問:“默啜的大軍全部退到金山以北去了嗎?”“還沒有,林大將軍今天已和卑職商討了剿殺的策略,一定要把來不及撤走的突厥軍兵們斬盡殺絕。”“好!”

邊說邊走,很快就來到了沙州城下,從這裏往東望去,沿線的長城烽火臺一座接一座,濃煙滾滾似乎與烈日的灼焰連接在一起,這景象太壯觀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崔興不覺慨然長嘆:“狄大人,此次戰役勝就勝在這烽火上了。”狄仁傑朝他點了點頭:“嗯,我已聽說了崔大人的連環妙計,果然妙啊!”崔興赦然:“那還得多虧了狄大人,一份錦囊加一個高達旅正,成就了此次隴右大捷啊!”

“嗳,明明是崔大人指揮得當,有勇有謀,如今全賴在老夫的身上,老夫可不認,不認!”狄仁傑說得眾人朗聲大笑起來,勝利的喜悅洋溢在每個人的臉上。笑聲落下,狄仁傑輕捋胡須,瞇縫著眼睛轉向西方,有些遲疑地問:“崔大人啊,那高達現在到了哪裏?你可知道?”崔興連忙在馬上躬身:“高達奪取瓜州誘敵烽火後,又帶領大軍進入瓜州,真是為瓜州之勝立下了汗馬功勞!其後他隨卑職一起來到沙州,突厥大軍剛剛敗退,往西的路途一通暢,卑職就立即讓他趕往伊州而去了。”頓了頓,他又道:“狄大人,您放心。我派給高達隨行的小隊十人,都是最精幹的士兵,他們一定能夠安全迅速地抵達伊州的。嗯,估摸著行程,今天一早應該就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狄仁傑低聲喃喃著,沈槐一直在旁註意觀察著他,此刻驟然發現,狄仁傑剛剛神采奕奕而顯得年輕的面容黯淡下來,感傷、憂慮和思念交織出現,這張臉頓時又變回到一位七旬老者的模樣,更因為對兒輩的擔憂過甚,顯得衰老異常,令人不忍卒睹。

五月二十日的傍晚,武重規率領著欽差衛隊到達庭州城外,只見城門緊閉,護城河上的吊橋高高掛起。離得老遠,大家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腥臭氣味。待到近前,只見整條護城河河水漫溢,發黑的河水浸透近旁大片的河灘。馬隊往城門跑去時,馬蹄跺在淤泥和水坑中,四下飛濺的汙水躍上武重規的袍服下擺,臭氣熏天,還油膩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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