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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黃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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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的時候,圍在“撒馬爾罕”旁邊的老百姓們才陸續散開。自午間這裏鬧出人命案之後,整個南市的閑雜人等都聚攏過來,把這個平常門口羅雀的小珠寶店圍了個水洩不通。才過了一個下午,各種猜測和流言蜚語已經滿天飛舞,說什麽的都有。“撒馬爾罕”這個胡人珠寶店,本來就頗具神秘色彩,周邊大部分百姓對它所知甚少,如今出了這樣的大案子,居然那個店主還始終不肯露面。於是,南市上的萬事通們發揮起奔放的想象力,把“撒馬爾罕”的背景說得神乎其神,有的把店主說成是某位皇親國戚,也有的說這家店是傳說中的波斯大盜專門用來經銷其在各地盜搶來的寶藏……“撒馬爾罕”的門口由京兆府派人把守著,大家便在街對面三五成群地議論紛紛,一直堅持到掌燈過後才散。

狄仁傑便挑選在這個時間,帶著曾泰和沈槐,微服來到了“撒馬爾罕”。他知道,只有到了現在,百姓們站累了議論夠了,該回家吃飯了,他們幾人才能不引人註目地進入現場。從馬車上下來時,狄仁傑稍稍留意了一下周邊。整條街面上,果然已經行人稀落,只有極少數幾個閑人還執著地在街對面徘徊。就在邁入“撒馬爾罕”店門的一剎那,狄仁傑感覺到一雙急切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他回頭張望,卻沒有看見任何人在註意自己這一行人。狄仁傑在心中微微一笑,看來為了這個案子牽腸掛肚的大有人在,也許這家珠寶店內還埋藏著與某些人性命攸關的重要秘密。這樣才好,狄仁傑體驗到了最近一段時間幾乎已消失的振奮之感,過去每次與李元芳一起出外探案時,都會有這種振奮之情令他們神采煥發,不知疲倦。

根據狄仁傑的吩咐,京兆府尹派人將珠寶店的掌櫃達特庫和小夥計都一並送回了店中。狄仁傑要在“撒馬爾罕”現場審問他們。進入店中,在底樓狹窄陰暗的堂屋中,達特庫和小夥計小梁子已經哆哆嗦嗦地等著了。

狄仁傑皺了皺眉頭,吩咐沈槐先把所有的燈燭都點起來。達特庫看沈槐忙上忙下,也沒找到幾盞燈,便插嘴道:“大人,老爺。咱家店底樓就這麽暗,平時一般不呆人。”狄仁傑朝沈槐使了個眼色,沈槐會意,厲聲喝問:“胡說!一家珠寶店弄得這麽陰暗,怎麽做生意?”

達特庫啼笑皆非地搖頭:“這位大老爺,您看看這裏,一件珠寶都沒有,要那麽亮有什麽用。我們平時從來不在樓下做生意的。”“哦?”狄仁傑接口道:“你這家店倒很特別,難道你所有的客人都是去樓上交易?”達特庫點頭:“回大老爺,您說的不錯。我家賣的珠寶全是珍品,平常不放在外頭,都鎖在樓上的櫃子裏。而且每次我只接待一名客人,所以全都請到樓上詳談。”狄仁傑冷笑:“可笑,那如果同時有兩位客人上門呢?”達特庫忙低頭答道:“如果同時來了兩位客人,我就會勸後來的客人先離開,另約時間。客人們都明白這個規矩,因為他們自己也不喜歡被別人看見。”

狄仁傑沈吟著點頭,看來這個珠寶店確實非同一般,生意做得有條不紊,不急不躁,相當有一套。就連這掌櫃達特庫,看上去也很有城府。如果不是由於今次的突然事件,恐怕“撒馬爾罕”還可以一直這樣經營下去,而不為大部分人所知。

想了想,狄仁傑叫沈槐先把達特庫帶到外屋,自己和曾泰一起審問小梁子。簡單問了幾句以後,狄仁傑便斷定從小梁子處查不出什麽特別的來。這孩子不過才十五、六歲的年紀,也沒像樣地讀過書,只略識幾個字,平日就是看門、傳話、打雜,對珠寶店的生意內情一概不知。曾泰正要打發小梁子退下,狄仁傑把他叫住,和藹可親地又問了一遍:“小梁子,你肯定不認識今天上午來的那位女客人嗎?”

小梁子傻乎乎地搖頭。狄仁傑問:“那麽你再想想,過去來店裏的客人中,有沒有像今天這位女客人的?”小梁子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老爺,這女客人全身都罩著黑鬥篷,小梁子啥都沒瞧見啊,真不知道以前見沒見過。再說……咱店裏來的女客人差不多都是這個打扮,我從來分不出誰是誰。”曾泰聽到這裏,不由失望地嘆了口氣。

狄仁傑略一思忖,追問道:“方才那掌櫃說,來此店的客人大多事先有約,那麽有何憑據呢?”小梁子樂了,從懷裏掏出個精致的小木牌:“老爺,事先約好的客人都拿這個木牌子,上面寫好了來店的時間。要沒有這個牌子,就得看掌櫃有沒有空了。”“哦?”狄仁傑接過木牌,上下翻看,只見這小牌用檀香木雕刻而成,正面是波斯文字的“撒馬爾罕”店面,背面用毛筆寫著“二月初一巳時”,狄仁傑一皺眉:“這不就是今天上午?此木牌就是今天來的這位女客所持嗎?”小梁子翻了翻眼睛:“是啊。”

“如此重要的物證,為何此前不呈上來?!”曾泰登時發作,小梁子嚇得抖成一團,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一看見那屍首,就全都給嚇忘了。”狄仁傑笑著搖頭,讓小梁子先退下,吩咐傳達特庫。

沈槐把達特庫帶進堂屋,狄仁傑也不急著審問,倒要達特庫將眾人帶上二樓查看。樓梯也是一樣的狹窄陰暗,轉過個彎,面前出現一堵墻,似乎此路不通。達特庫伸手按壓旁邊的機關,暗門敞開,才是二樓的前堂,也就是案發的現場。

無頭女屍就橫陳在前堂的中央,屋子裏充滿了濃烈的血腥味,從斷裂的脖子處流出的鮮血淌得遍地都是,一名京兆府的差官在旁看守。屋子右側的一扇窗戶敞開著,原本遮得密密實實的深紫色絨毯扯落在地,黃金燭臺也倒伏在旁,波斯香燭裂成兩段。狄仁傑屏息觀察,滿地血跡上全是亂七八糟的腳印,還有幾個清晰可見的血腳印就在窗臺之上。

狄仁傑皺起眉頭,轉身問達特庫:“你最初發現女屍的時候,這裏就是如此嗎?”達特庫連連點頭:“沒錯。我看到那無頭女屍,嚇得魂都沒了,也沒敢近前去看。不過……官家的差爺近前看過。”狄仁傑對曾泰道:“腳印中有京兆府的人,這一看便知。另外的血腳印應該就是兇手留下的,如此看來,兇手必是從窗戶逃走的。”

曾泰也點頭道:“嗯,京兆府勘查現場的結論也是說,兇手出入都走的這扇窗戶。”狄仁傑轉頭問達特庫:“除了我們剛才上來的樓梯,還有別的途徑可以通這二樓嗎?”“回大老爺,沒有了。”狄仁傑沈吟道:“假如兇手從前門出入,小梁子不可能不知道。這店還有後門嗎?”曾泰回答:“恩師,這個學生都已調查清楚。是有扇後門,是從裏面鎖住的,門上沒有撬動的痕跡,兇手不會是從那裏出入的。”達特庫也接口道:“老爺,後門的鑰匙就一把,就掛在小人身上呢,整個上午小人都在外面,所以不可能有人進出後門的。”

“嗯,”狄仁傑點頭來到窗口邊,向外望望,這窗下就是“撒馬爾罕”後門外的小巷,整條巷子看不到半個人影,果然僻靜。狄仁傑把達特庫叫到窗邊,指著小巷的盡頭問道:“那是所什麽宅院?”“啊,那是一座客棧。”沈槐聞言也過來張望了下,輕聲嘀咕道:“咦?這好像就是阿珺昨晚住的那家客棧?”狄仁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狄仁傑叫過達特庫,指著窗子道:“這窗戶平時常關還是常開?”達特庫答道:“回大老爺,除了偶爾通風,這窗子平常幾乎從來不開。現是冬季,更是一直關閉。”狄仁傑對沈槐道:“你看看這窗子的高度,普通人要翻越上來是否困難?”沈槐探出頭去仔細看了看,回頭道:“周邊沒有可借力的地方,一般人要翻越上來不容易。”狄仁傑此時已來到屍身近旁,一邊仔細觀察屍體脖子的斷面,一邊道:“沈槐,你再來看這傷口,頭頸是被一刀砍斷的。兇手從二樓窗口進出自如,殺人的力道和手法老道狠毒,看起來絕不是偶一為之。”

曾泰驚問:“恩師,您的意思,這是訓練有素的殺手所為?!”狄仁傑點點頭,繼續端詳著屍體脖子上纏繞的項鏈,向達特庫招手讓他上前。達特庫咽了口唾沫,才遲疑著挪到屍體旁邊,也不敢看那屍體,只是詢問地瞟著狄仁傑。狄仁傑語氣平和地問:“達特庫,你向京兆尹供稱,起先並沒有認出這個女屍,後來看到她脖子上的項鏈,才認出來是梁王家的小妾顧仙姬,對嗎?”

達特庫低頭應了一聲。狄仁傑望了他一眼,微微含笑道:“你有多久沒有見到過這位顧仙姬了?”達特庫遲疑了一下,低聲道:“一年多了。自從顧仙姬小姐被梁王爺娶進門,就再沒來過敝店。”狄仁傑突然提高嗓音怒喝:“達特庫,你撒謊!”

達特庫嚇得一激靈:“大、大老爺,小的、小的不知道您的意思……”狄仁傑逼視著達特庫,冷笑道:“你方才還言之灼灼,大凡來你店中的客人都有預約。既然有約,你怎麽會不知道來人是誰?”達特庫眼珠亂轉,支吾道:“她、她本來就沒有約。我是中午從外頭回來才聽小梁子說有客人在等我。”

狄仁傑悶哼一聲:“事情恐怕不是這樣吧。”他從袖中取出那塊木牌,往達特庫面前一送:“你看,這是怎麽回事?!”達特庫滿臉狐疑地接過木牌,定睛一看,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嘴裏喃喃道:“不,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狄仁傑向他跨前一步,厲聲逼問:“什麽不可能?這木牌難道不是你與此客人約定好的見面時間?如果你一年多來都沒見過她,這木牌又是怎麽到她手中的?”達特庫死死抓著木牌,還是在一個勁地念叨:“這……怎麽會這樣?不對啊!”他突然擡起頭,大聲嚷起來:“老爺,這木牌不是小人寫的,絕對不是!小、小人可以對天發誓!”

狄仁傑緊鎖雙眉:“難道是顧仙姬假造木牌?有這個可能嗎?”達特庫搶白道:“老爺!常來敝店的客人都拿到過這種木牌,是有些散落在外,沒有歸還的。”他指著木牌背面的日期道:“老爺,這幾個字肯定不是小人寫的,老爺不信可以查驗小人的筆跡!”狄仁傑盯著達特庫的臉看了看,突然微微一笑:“就憑這麽幾個日期,恐怕很難驗出筆跡的真假。”達特庫急得跺起腳來:“老爺!這木牌的的確確不是小人所寫。況且,況且,您看這時間也不對啊。木牌上寫的是巳時,可小人回到店中的時候已經是午時。小人不可能與客人約好了見面的時間,自己卻不出現吧?這、這不合乎情理啊,大老爺!”

狄仁傑再度發出冷笑:“為什麽不合乎情理?假如是你把人約來此地,假如是你找殺手將她殺害,假如你想讓自己擺脫幹系,你當然有可能在約定的時間不出現,而是等人被殺以後,才做出意外發現屍體的樣子!”他頓了頓,盯著達特庫死灰樣的臉,一字一句地道:“何況你今天上午是不是真的離開珠寶店,也很難說。後門的鑰匙只有你有,你完全可以事先為自己留好門,再當著小梁子的面從前門離店,然後繞到後門進入店中。說不定殺手就是你從後門放進來的,窗戶周圍的血腳印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達特庫“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嘴裏一個勁地叫著:“老爺,青天大老爺,您冤死小人了!小人,小人,和這女人的死一點兒關系都沒有啊!老爺!”狄仁傑朝沈槐使了個眼色,沈槐拖起達特庫,幾人一起下了樓。

曾泰親自搬了把椅子,擱在底樓大堂中央,攙扶著狄仁傑落座。沈槐把達特庫往狄仁傑的面前一扔,便和曾泰也在旁邊坐下。狄仁傑微合雙目養起了神,曾泰看達特庫跪在那裏發呆,便放緩語氣道:“達特庫,你知道你面前的這位大老爺是誰嗎?”達特庫搖頭,曾泰嘆口氣道:“達特庫,你今天碰到的是當朝宰輔,人稱神探的狄仁傑狄大人!我告訴你,狄大人一生斷案無數,從未有過冤案。如果你確實不曾殺人,便應你將知道的全部情形如實相告,狄大人定會將案情查個水落石出。”

達特庫自聽到曾泰說出狄仁傑的名字,整個人的精神似乎都為之一振,腦袋雖然還低垂著,眼睛卻盯著地面的方磚直放光。等曾泰把話說完,達特庫擡起頭來,鄭重地道:“狄大老爺,各位大老爺,達特庫原來的確有所隱瞞,可既然是狄仁傑狄大老爺來查這案子,小人我也沒啥可瞞的了。不過,在小人將一切和盤托出之前,小人還需得問過我家店主人。”曾泰問:“你家店主人究竟是誰?你今天上午不是說店主人出西域辦貨去了?”達特庫竟得意地笑了:“大老爺,我家店主人就在這附近。請大老爺差人把他喚來。等我家店主人一來,小人便將一切供出。”

為了萬無一失,狄仁傑讓沈槐帶著達特庫一起去找“撒馬爾罕”的主人。達特庫和沈槐一說去處,沈槐的臉色變了,但他想了想,並沒有多說什麽,就帶著達特庫走了。

果然沒過多久,沈槐和達特庫就領著一個人走進“撒馬爾罕”。狄仁傑悠悠然展眼一瞧,只見這新來之人大約四十歲不到的年紀,棱角分明的臉上顴骨高聳,深陷的眼窩中一雙碧目炯炯有神,身材高大威猛,皂色的織錦胡袍,腰間纏著玉帶,深棕色卷發整齊地披向腦後,額頭上系著亮銀色的束發帶,正中一顆天青寶石熠熠生輝。

狄仁傑心中暗自讚嘆,好一幅氣宇軒昂的模樣。那人緊走幾步來到狄仁傑跟前,畢恭畢敬地以手按胸,用突厥方式鞠躬行禮。沈槐悶聲悶氣地介紹道:“大人,這位就是‘撒馬爾罕’的店主人。”那人接口道:“狄大人,鄙人的漢名叫做梅迎春。”狄仁傑大驚,楞了楞,才道:“你就是梅迎春?”

梅迎春顯然料到狄仁傑會有這樣的反應,泰然自若地朝一旁的沈槐點點頭,微笑道:“是的,狄大人。鄙人昨日已到過府上,並與狄大人的侍衛長沈槐將軍結識。”沈槐朝狄仁傑拱了拱手,沈默不語。狄仁傑已然恢覆了鎮定,和藹地笑道:“這真是太湊巧了。既然如此,事情就更好辦了,沈槐啊,給梅先生看座。”

梅迎春謝過狄仁傑,便在對面坐下。狄仁傑也不急著問話,只含笑細細端詳著梅迎春。梅迎春雖經歷豐富,性格豪爽,在狄仁傑既和藹可親又意味深長的目光之下,竟也被看得不自在起來,忙笑問:“狄大人,鄙人的臉上有什麽東西嗎?您這麽看我。”狄仁傑哈哈大笑起來,擺手道:“梅先生莫怪老夫唐突,哈哈,老夫只是好奇,想揣測一下梅迎春先生究竟來自西域哪國哪族?”梅迎春知道狄仁傑的意思,左右看看,遲疑道:“狄大人,梅迎春有些內情相告,不知道……”

狄仁傑道:“嗯,這位曾泰大人是大理寺卿,也是老夫的學生,沈槐你也認識,此處沒有外人,梅先生有話盡管說。”於是梅迎春再度起身,來到狄仁傑面前躬身施禮,口稱:“西突厥別部突騎施王子烏質勒,見過大周朝宰相狄大人。”狄仁傑連忙站起來,虛扶梅迎春的雙臂,也鞠躬致意,殷切地道:“原來是突騎施王子殿下,是本閣失禮了。”一旁的曾泰和沈槐也趕緊起身,向梅迎春行禮。

狄仁傑望著梅迎春笑:“本閣新年時代行鴻臚寺卿職責,主持各國來使朝賀時,便知道有一位來自突騎施的王子未能及時趕到,誤了朝會,沒想到今日竟然在此與王子殿下巧遇了。”梅迎春搖頭嘆息:“唉,這次來中原,一路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俱是烏質勒始料未及的。”他笑了笑道:“不過途中巧遇狄大人的三公子和李元芳將軍,卻令烏質勒感到三生有幸。”狄仁傑的臉上頓時浮現出深深的惆悵之色,沈默了一會兒,他才勉強笑道:“是啊,老夫也很想王子殿下把這番巧遇細細說來聽聽。不過……此刻,我們面前有個人命大案,還是先談案情吧。”

梅迎春向達特庫示意,於是達特庫便將“撒馬爾罕”這家珠寶店的來歷給在座的各人詳細講述了一遍。太宗朝時,西突厥乙毗沙缽羅葉護可汗多次遣使臣來大唐。突騎施部是西突厥中的一個小部落,當時的突騎施酋長,就是梅迎春的父親也曾作為西突厥的使臣來訪。西突厥地區的各部可汗、酋長和貴族們性好積斂財富,又因其地理位置正處於西域和大唐通商的路途中間,沿途來訪商隊所攜帶的各種寶物,被西突厥的各族可汗和酋長們或掠或買,截下了不少,所以西突厥各部收藏的世間各色珍奇寶藏特別豐富。部落中也因此聚集了不少擅長識寶辨寶的專家,大唐人稱胡人愛寶識寶,就是源於此。梅迎春的父親是個有心之人,東來訪唐時隨身攜帶了幾名識寶奇人和一大批珍寶,他除了向大唐進貢以外,還以剩餘的其他珠寶為基礎,在長安和洛陽都開設了珠寶店,既經營珠寶積聚錢財,也靠這個手段結交大唐的顯貴富富,更將這小小的珠寶店辦成了突騎施設在東土大唐的聯絡點,觀察大唐的動態和情況,收集大唐的風土人情。達特庫是當初被老酋長帶來大唐的鑒寶專家之一,留下來經營洛陽的這家“撒馬爾罕”,至今已有十多年了。突騎施老酋長去世以後,這個珠寶店的店主人便由大王子烏質勒繼承下來了。

當然了,達特庫在敘述這番來歷的時候,還是隱瞞了一些重要的內情。“撒馬爾罕”是梅迎春父親在大唐親手建立的產業,突騎施部內的其他人,包括新繼位的敕鐸可汗也對此一無所知。老酋長在臨死之前,只將這件秘密告訴了梅迎春,這是他為大兒子在遠離突騎施的中原腹地所留下的唯一資源,既是一筆財富,也是一條通達大周上層的線索,他希望這點微薄的遺贈可以幫助梅迎春在敕鐸可汗的監視之外,找尋到奪回突騎施最高權力的機遇。達特庫是老酋長最信得過的忠實部下,十多年來一直兢兢業業地經營著“撒馬爾罕”,也確實憑借著這個小小的珠寶店,窺得了許多大周皇族貴戚的隱私。梅迎春到達神都以後,選擇在離開“撒馬爾罕”一箭之遙的客棧住下,便送信約見達特庫。達特庫接到訊息之後,心潮翻湧,激動難抑,等待了這麽多年,他終於等來了老酋長的兒子,他眼中突騎施部族首領真正的也是唯一的繼承人——烏質勒王子殿下。

達特庫將關於權力爭奪的內情略去未提,只向狄仁傑等眾人承認說,自昨日夜間得知王子來京,便在今天一早去客棧拜見主人,與梅迎春攀談了整個上午,直到午時回到店中,才見到無頭女屍。王子殿下可以證明他並未提前返回店中。

聽達特庫這麽一說,狄仁傑笑了,解釋道:“達特庫啊,其實本閣並未懷疑過你是殺人兇手,只是看你對那木牌感到十分意外,所以才以言語相激,想聽你說說其中的緣由。還有,顧仙姬到底是否與你有約,本閣看你沒有說實話,對不對?”

達特庫面紅耳赤,連連鞠躬道:“狄大人真是太犀利了,小人慚愧。狄大人說的沒錯,小人當初確實隱瞞了和仙姬小姐有關的一些情況,只是不想使‘撒馬爾罕’牽扯其中,生怕因此引起大周官府對‘撒馬爾罕’的追究。”狄仁傑點頭,又問:“你剛報案時矢口否認認識這女屍,後來為何又改了口?”梅迎春接口道:“狄大人,達特庫向京兆府報案以後,就趕到我這裏來請求示下,他十分慌張,不知道是否應將所有的內情均向官府呈報。我聽了他的敘述以後,便告訴他,顧仙姬的真實身份可以交待給官府,其他的都不能說。除非有狄仁傑大人親自來審此案,他才可以將‘撒馬爾罕’的底細和我一並供出。”

狄仁傑撚著胡須,微微頜首。他知道梅迎春的言下之意,人情必須要賣給狄仁傑本人,況且這也是接近他的絕佳機會。李元芳的感覺很準確,這位烏質勒王子果然心機深沈,行事老辣,西突厥突騎施部出了這麽一個人,倒真值得一會。

曾泰不耐煩地道:“如今狄大人已在此,達特庫你老實交待,你到底隱瞞了什麽秘密?”達特庫不慌不忙地朝各人拱手,道:“各位大老爺容稟。達特庫認識顧仙姬小姐已經有些年頭了,她在遇仙樓當頭牌小姐的時候,有時會拿嫖客贈給她的珠寶來敝店抵押,小人就因此與她熟識。但自一年多前,仙姬小姐嫁入了梁王府,就再沒到敝店來過,所以昨天小人在敝店見到她時,還挺意外的。”

曾泰驚問:“什麽?昨天顧仙姬就來過你店中?”達特庫點頭:“是的。她來時雖以薄紗遮面,可聲音舉止還是令我認出了她。而且,當時她來變賣身上的珠寶首飾,其中有幾件本來就是買自我店,我自然一眼就能識別出來。”狄仁傑慢條斯理地問:“她來變賣珠寶?”“是的。”達特庫道:“她要把身上值錢的首飾全部賣給我,一共值十萬兩銀子。她還要我開成憑信給她,我告訴她必須得到店主人的簽字,便約她今日中午再來。”梅迎春接口道:“實際上這麽多年來,達特庫都是一人在經營珠寶店,所謂的神秘店主人就是他自己。”達特庫也點頭:“王子殿下所言極是。但是十萬兩銀子這樣的大買賣,我按規矩要拖上一天,其實是為了給客人一個思考的時間。敝店應對的都是非常有身份的客人,給他們點時間反悔,這樣成交以後才會沒有麻煩。可是,唉,萬沒想到,我屢試不爽的這招,這回卻要了仙姬小姐的性命!”

狄仁傑皺起眉頭,指指擱在桌上的木牌,問:“不對啊。既然你們約的是午時,為何這木牌上寫的卻是巳時?”達特庫一跺腳:“咳,大老爺,小人已經說了,這塊木牌確確實實不是小人所寫。方才大老爺拿出這塊牌子來,小人也是萬分詫異啊。不知道仙姬小姐為什麽要搞這麽個名堂?”曾泰忙問:“沒有木牌小梁子就不會放她進來嗎?”達特庫連忙搖頭:“不可能的。這種木牌通常都是給頭幾次來店的客人準備,或者是由仆人來店約的時間,才寫在木牌上做個確定。仙姬小姐這樣的老主顧,約不約我都會接待,況且昨天都約好了午時見面,我自會在店中等她,何須木牌?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狄仁傑點點頭:“嗯,木牌的事情暫且擱下。達特庫,你可知道,顧仙姬為何要變賣她的珠寶首飾,她要那麽多錢幹什麽?”達特庫的眼珠直轉,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小人倒是知道些內情。不過……”曾泰著急喝道:“不過什麽?”達特庫嚇了一跳,趕緊正色道:“咳,各位大老爺,這牽扯到梁王爺的家事,小人鬥膽說了,要是有什麽逾越冒犯的地方,各位大老爺可千萬不要歸罪小人啊。”

狄仁傑淡然一笑:“沒事的,你盡管說吧。”

無邊的夜色將世間萬物遮蓋,在這片深沈的黑暗中,美醜莫辨,善惡難尋。雖說這是人們休息安睡的時間,但仍會有生命的節律波動得愈加強烈。嬰兒最多出生在子夜;老人最多在淩晨離世;男女更多在午夜定情交媾。南軻夢醒時,枕邊之人形容依稀,心中卻已恍若隔世,那說不盡理不清的情正酣意正濃,終於敵不過白晝降臨,如晨星的微光般消逝無蹤了。

三更敲過以後的梁王府中樹影憧憧,一片肅穆的寂靜裏透出戒備森嚴。層層疊疊的庭院深處,一座座屋舍早都熄滅了燈火,惟有梁王武三思的內書房中,還有暗紅色的燭光映在窗紙之上,兩個人形隨著光影輕輕晃動變幻,似乎是在傾心交談,又似乎是在黯然傷神。

死死盯著對面垂首而坐的一個人,武三思已經沈默了很久。此刻,他從喉間發成一聲悶哼,終於開口道:“怎麽?你打算就這麽坐一個晚上?”對面那人顫抖一下,緩緩擡起頭,被燭光映成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

武三思冷笑一聲,指了指桌上的一張紙:“現在沒話說了?你在這上面寫得倒很周詳嘛。昨天我收到這信,看了足足有一個時辰,真真只能用心驚膽戰這四個字來形容!你啊,我真是沒有看錯你,也沒有白疼你!”

“三思!”對面那女人發出嬌嗔:“你就饒了我吧。我、我知道你心裏頭還是疼我的。”武三思劈手將桌上的紙掃落在地:“饒了你?這兩年來我是怎麽待你的,你是最清楚的。”他按捺不住胸中翻滾的怒火,站起身來到那女人面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將她的頭擡起來,聲色俱厲地問:“可你又是怎麽報答我的?你說!”

女人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但一雙眼睛中卻毫無畏懼之色,她幹澀的雙目直勾勾地對向武三思的眼睛,咬著牙道:“那你就殺了我吧,可殺了我你就什麽都得不到了!”武三思楞了半晌,爆發出一陣令人悚然的大笑:“好,好,我怎麽就如此喜歡你這性子呢!”他連連搖頭,一字一句地道:“整個大周朝敢這麽對我武三思說話的,總共也找不出幾個!偏偏你這賤人,就有這個膽量!好啊,難得啊!”

那女人眼波流動,臉上突然泛起紅暈,擡手摟住武三思的腰,嬌滴滴地道:“三思,三思,我一看到你從遇仙樓送來的信,就知道你還是對我好的。所以,你看我這不就回來了嗎?三思,不管怎麽樣,我終歸是你的人……”武三思輕輕撫摸著女人的烏發,嘆道:“是啊,我當然要你回來。你不回來,我怎麽能得到我想要的呢?你不回來,我怎麽能見識你的這番虛情假意呢?我武三思什麽樣的女人沒有玩過,還偏偏就頭一次見到你這樣水性楊花、狠毒狡詐、翻手為雲覆手雨的手段!你啊,說不定哪天我就死在你的手裏了,還兀自做著春秋大夢呢!”那女人松開手,輕哼一聲,板起臉道:“說了半天你還是不相信我。為了回到你的身邊,我可是把什麽都拋下了,沒想卻只得到你這樣的對待。呸!梁王爺,你沒有膽魄!”

武三思被她氣得笑出了聲,搖著頭道:“罵得好!看來我武三思的膽魄還要拜你所教。你是為了回來把什麽都拋下了,可我看得心裏發虛啊。姐妹、情人、孩子……為了你自己,你全可以拋棄可以出賣可以殘殺。我看你的膽魄,都快趕上我那姑姑了!”女人扭頭便罵:“胡說!你這話要是傳到你姑姑的耳朵裏,恐怕就不是你我的膽魄能夠應付得了的了!”武三思嘿嘿一樂:“那倒不會,除非你這小賤人想找死。不過……我看你舍不得死,否則也不會為了自己活命,做出那麽些傷天害理的勾當!”

“我傷天害理……”那女人喃喃重覆著,神色黯然地道:“還不是被你逼的。”武三思坐回桌邊,語氣輕松地道:“行啦。我說過,只要你回來,過去的事情就既往不咎,我武三思膽魄或許不夠,氣量還是有一些的。你放心吧,你只要把知道的情況對我和盤托出,咱們還可以在一起合計合計。你鬧騰了這麽一次,也該學乖了。從今往後,就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待到大事成功的那一天,我自然不會虧待了你。”

女人苦笑著點頭:“我是沒有退路的了。今天回到你這梁王府,便是徹底認了命,虧不虧待我,就憑王爺你的良心了。”武三思得意洋洋地道:“這樣才乖嘛。我真是從心裏喜歡你,否則就憑你做的這些事情,死一百次都有餘了,我還留著你作甚!好了,閑話說夠了,可以談正事了吧?”“是。”女人點頭,又不放心地問:“三思,‘撒馬爾罕’的案子可都處理妥當了?你看官府會不會看出什麽端倪來?還有,還有……他肯定不會起疑?”

武三思皺眉道:“咱們的計劃很周到,做得也幹凈利落。我料想京兆府和大理寺那幫蠢貨查不出什麽來,到最後就是個無頭懸案。至於那廝嘛,哼,他會不會起疑,不是還要問你?”女人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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