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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曇花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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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鋒一轉,突然問道:“關於劉奕飛大人的案子,周大人可知道大理寺那裏有否進展?”周梁昆楞了楞,幹笑著道:“倒沒有聽說有什麽進展。假期才過,想必大理寺那裏還需要些時日查案。”狄仁傑不露聲色,又轉向尉遲劍問:“尉遲大人,本閣年前托付你清查四方館的貢品賬冊,可有什麽結果?”

尉遲劍拱手道:“回狄大人,歷年來各國的進貢之物數量實在龐大,下官過年這幾天忙於新年慶典之事,也抽不出時間去做徹查,只能將最近一年的貢品和賬冊做了查對,目前看來沒有什麽問題。下官也已經回稟了周大人,從明天開始,周大人會多派些人手來協助卑職繼續盤查。”周梁昆訕笑著發問:“狄閣老您看這麽安排還可以嗎?說實話,梁昆也早就想清點四方館的貢物收藏了,只是工作量太大,鴻臚寺又總有更緊急的事務要處理,就耽擱下來了。”

狄仁傑默默頜首,飲了口茶,悠悠地道:“這些事情就由周大人來安排罷,很好。本閣也只是在鴻臚寺大堂內看見那些珍罕的貢物後,從內心深感四方館保管貢物的責任重大,才有此建議。既然周大人早就作此打算,咱們也算是英雄所見略同了。”周梁昆的臉從灰白中泛出紅色,口中連稱:“梁昆慚愧。”

狄仁傑突然頗有興致地問:“梁昆啊,四方館替朝廷保管著這麽多珍貴的貢品,還時有進出,本閣倒是很想知道,你們是如何管理來確保萬無一失的呢?”周梁昆楞了楞,略一猶豫,轉頭對尉遲劍冷冷地道:“尉遲少卿,莫如由你來給狄閣老描述一下我們四方館的規矩?”尉遲劍慌忙點頭,謹慎地答道:“是。狄大人,四方館對所有貢物的進出,一直都采用雙人覆審的方式,也就是由鴻臚寺正、少二卿共同來執行和控制這個過程,因此可以保證沒有任何一人有權單獨處理貢物。”“哦?”狄仁傑瞇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微笑道:“這倒是頭一次聽說,尉遲少卿可說得更詳細些嗎?”

尉遲劍正要繼續往下說,突然想起什麽,從懷裏掏出個本子來,雙手呈給狄仁傑:“狄大人,下官身上恰好帶著本四方館的貢品冊子,請狄大人邊看,下官邊解釋。”狄仁傑滿臉堆笑:“啊?如此甚好,甚好……”似乎無意間,他的眼角掃到一旁端坐的周梁昆,只見他臉上白一陣青一陣,眼神游移,不知道在打什麽主意,看上去非常緊張。

尉遲劍渾然不覺上司的異狀,只全心全意要把事情呈報清楚,他站到狄仁傑身邊,指著賬冊說:“狄大人請看,所有的貢品在入庫之前,都由少卿劉奕飛大人記錄在冊,註明貢品的來源、日期、品相、外觀和收藏在府庫的具體地點等等。正卿周大人核對無誤之後,簽上名字,一件貢品才算正式入庫。如果貢品被征用,借出,或者被聖上收納,也要同樣由劉大人在貢品的記錄旁邊註明其去處、出庫日期和理由,再由周大人年審核後簽了名,貢品才能出庫。因此,所有的出入都是二位大人共同執行的,一旦發生意外,可以相互對證。”尉遲劍侃侃而談地興起,完全沒有註意到周梁昆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了。

狄仁傑卻聽得津津有味,一邊小心地翻閱著賬冊,還伸出手指在上面點點戳戳。他指著其中的一條問尉遲劍:“這件貢品旁的批註是聖歷元年置換入鴻臚寺正堂擺放?就在十多天前歸還入庫?”尉遲劍仔細看了看,點頭道:“是的,這柄南詔進貢的浪人劍是前年放入鴻臚寺正堂的,去年年底,哦,也就是十多天前,劉奕飛大人更換貢品的時候才歸還入庫的。”狄仁傑皺眉道:“可是歸還入庫的時候,怎麽就只有孫大人一個人的簽名?”尉遲劍答:“哦,如果是出借歸還的貢品,就只要孫大人驗看後簽字認可就行了。”“這又是為何?”“這個……下官也不太清楚,我想可能是因為貢品本身已經經過查驗在冊,歸還的時候就把手續省儉了。”狄仁傑把疑問的目光投向周梁昆,後者趕緊低頭,擱在膝上的雙手不停地張開又捏緊。

狄仁傑想了想,將賬冊還給尉遲劍,正要開口說話,狄春來報,沈槐和曾泰一起過來了。話音未落,沈槐和曾泰氣宇軒昂地踏入書房,向狄仁傑以及二位鴻臚寺卿見禮如儀。這廂周梁昆忙忙地起身,口稱官署事務繁多,就要告辭。

狄仁傑微微一笑道:“煩請周大人再留片刻,本閣還想與周大人探討一下劉奕飛少卿的案子。正巧,大理寺卿曾泰大人也在這裏,機會難得。不會耽誤周大人很長時間的,尉遲大人可以先去處理公務。”尉遲劍詢問地看看周梁昆,周梁昆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尉遲劍趕緊識相地退出了書房。狄仁傑又朝沈槐使了個眼色,沈槐也起身出門,順手關上書房門。房內只餘下狄仁傑、曾泰和周梁昆三位當朝三品大員,默然相對,氣氛緊張而沈重。

周梁昆如坐針氈,只覺得等了很久,才聽見狄仁傑悠悠地開口道:“關於劉奕飛大人的死,梁昆有何要說的嗎?”周梁昆苦著臉搖搖頭,幹脆連嘴都懶得張了。狄仁傑抿了口茶,淡淡地道:“本閣這裏倒有些話要說。”頓了頓,再度瞥了一眼周梁昆慘白的臉色,狄仁傑繼續道:“本閣一生中斷案無數,見過各種大案小案奇案怪案。要是把劉奕飛大人的案子歸個類的話,恐怕可以歸入怪案。那麽,這怪在何處呢?怪,就在於其相關的線索似乎都要把這件案子引入幽冥一類!”

曾泰讚同地道:“是的。案發現場雪地上的血跡,一路畫出‘死’的字樣,還有周大人所說的,在劉大人死後,周大人向前奔跑時身後的腳步聲和耳邊的‘生、死’的聲音,都令人聽之悚然。本官在案發地點勘察時,除了周、劉二位大人的足跡之外,沒有發現任何其他的足跡,同樣十分詭異。種種跡象,似乎都在指向冥冥之中!”

狄仁傑輕哼一聲:“指向冥冥之中?呵呵,也許這算是一種看法。但是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去想,又會發現什麽呢?首先,雪地上的血跡,完全可以是人為滴上去的,隔一段路畫個‘死’字,也不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吧?至於周大人奔跑時候所聽到的腳步聲和耳語聲,則完全是周大人的一面之辭,假使本閣說這都是周大人臆造出來的,想象出來的,甚至是編造出來的,周大人是不是有足夠的理由來反駁我呢?”

周梁昆轉動著眼珠,臉上的汗珠已經開始往下淌了,但仍然緊咬著牙關低頭不語。狄仁傑冷冷地註視著他,繼續道:“今天我請大理寺卿曾泰大人過來,是為了有個見證人。現在這書房裏面就只有我們三人,不算正式的審案,本閣還是希望能與周大人開誠布公地談談。我方才說了,有關幽冥的種種跡象,看似蹊蹺詭異,實則疏漏百出,實不足道也!”周梁昆蠕動著嘴唇,似乎想說什麽,卻又咽了回去。

狄仁傑也不理會,接著往下說:“根據曾泰大人對劉大人屍體的分析來看,劉奕飛是被人從背後用匕首捅死了。哼,這個殺人的方式反過來驗證了幽冥之說的虛妄。難道鬼怪殺人還需要用人間最普通的兇器嗎?殺人之後,兇器被扔在了發生兇案的宮墻之外,並有足跡逃至宮城南邊的洛水邊消失,因此直接的推斷便是兇手殺人後越墻逃走。但這時候另一個問題出現了,兇手只有逃走的路徑,卻沒有來到案發現場的途徑,我和曾泰曾經分析過,不論是越墻而入,還是事先進入宮城後等待在案發的甬道旁,都有其不合理之處,那麽這個兇手究竟是怎麽來到宮城裏,又怎麽恰好在周、劉二位大人經過那條甬道去東宮的時候,等在甬道之間,並恰好殺死了劉大人再翻墻逃跑的呢?”

說到這裏,狄仁傑突然和顏悅色地看看周梁昆,問道:“周大人,聖上授權太子主持新年慶典,本該由你去向太子匯報準備情況的,怎麽劉大人也會與你一起去呢?”周梁昆神情木然地答道:“那日本官突感身體不適,便叫上劉大人與我一起去。”“所以這是一個臨時的決定咯?”“是臨時的。”“那麽兇手就更不可能事先就知道二位大人會一起去東宮,從而等待在那裏殺人!”

曾泰越聽越糊塗了,不由脫口問道:“恩師啊,這麽說了半天,學生怎麽越加摸不著頭腦了?又不是幽冥,兇手又不可能未蔔先知,那劉大人到底是怎麽死的?”狄仁傑擡高聲音,正對著周梁昆道:“周大人,本閣希望聽到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周梁昆面如死灰,一把山羊胡子不住地顫抖著,隔了半天才擠出一句:“本、本官不明白狄大人的意思,本、本官回答不了這個……”“行了!”狄仁傑晴天霹靂似的低沈吼聲,把周梁昆震得全身上下都哆嗦起來。曾泰驚詫不已地看著這二人,似乎開始有點兒明白發生什麽事情了。狄仁傑努力平息了下心情,換上稍稍平緩的語氣道:“梁昆啊,初四那天本閣去天覺寺進香,還碰上了府上的千金靖媛小姐。她告訴我每個新年都要去寺裏進香,為周大人祈求福壽安康。梁昆真是個有福氣的人,身邊有如此孝順乖巧的女兒繞膝承歡,誠讓本閣羨慕不已。”“狄大人!我、我……”周梁昆終於嗚咽著叫出聲:“大人救救梁昆吧。”

狄仁傑長嘆一聲,示意曾泰把哆嗦著就要拜倒在地的周梁昆攙回到椅子上坐好,低沈地道:“周大人請將實情和盤托出,是非自有天理公道,非我狄仁傑個人能夠臆斷。當然,周大人應該知道我狄仁傑從來不是食古不化,拘泥條文的人,我,還懂得酌情處理這四個字。”

周梁昆聽了狄仁傑這番話,本已絕望的眼神才重新煥發出一點點神采,他努力振作了下精神,開始敘述:“狄閣老,曾大人,其實剛才狄閣老問起四方館貢品收藏的規矩時,我便知道,狄閣老心中對劉大人的死,已經有了計較。只可嘆我還心存僥幸,兀自不肯理會狄閣老幾次三番拋給我的機會,實在是辜負了狄閣老的一番苦心。梁昆無地自容啊。事已至此,我也只有如實供述,至於如何處置梁昆,也就憑閣老一句話了。”

狄仁傑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周梁昆咽了口唾沫,繼續道:“狄大人,事情要從一個多月前說起。當時,劉奕飛像往年一樣來請我示下,看從四方館中換出哪些新鮮的貢物陳列在鴻臚寺正堂。往年這些事情都是劉奕飛一手操辦的,這次我卻一時興起,讓劉奕飛陪著親自去四方館看了看。萬萬沒有想到,這一看卻看出了個天大的問題!我當時拿著前年的貢品賬冊,無意中查對了一件記錄上已經還入四方館的貢品,卻遍尋不著,我便起了疑。於是又抽查了其它若幹件據記載曾被調出過四方館的貢品,結果卻令我大為震驚!記錄上已經歸還而事實上根本沒有還回來的居然十之有三、四。這豈不是意味著每年都有為數不少的大周寶物,從我鴻臚寺四方館無端流失,還從未有人發覺?我急了,立即找劉奕飛查問。這廝起初還百般推搡抵賴,可貢品進出從來只經過他手,他怎麽可能不知道?!最後他發現瞞不過去了,終於承認說,自從他開始負責四方館的這幾年來,他每年都會乘著貢品出借或者陳列的機會,貪墨下其中數件,由於貢品歸還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的簽字,所以操作起來十分方便。只要沒有人對所有的貢品進行查對,就發現不了這個問題。”

曾泰聽到這裏,震驚之餘不由插嘴道:“可是四方館的管理上,怎麽會出這麽大一個漏洞呢?周大人,你這個鴻臚寺卿也未免太疏忽了吧!”周梁昆苦笑道:“曾大人譴責得太有道理了。當時,我聽完劉奕飛的一番話,心中的惶恐和憤怒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怪只怪我對他太過信任,將歸還貢品的過程全部交給他負責。其實說到頭來,還是我從來就不相信有人真的會打這些貢品的主意,要知道這可是欺君之罪,要淩遲處死的啊。”

狄仁傑此時方冷冷地插話道:“可惜周大人忘記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只要誘惑足夠大,這個世上從來都不乏鋌而走險之人。”周梁昆重重地嘆息道:“狄閣老說得太對了,只嘆等梁昆明白這個道理,大禍已經釀成了。”曾泰急問:“那周大人既然發現了劉奕飛的罪行,為什麽不及時上報朝廷呢?”狄仁傑冷笑道:“曾泰啊,你覺得周大人如果就這樣上報了朝廷,他自己能脫得了幹系嗎?”

曾泰楞住了。周梁昆頻頻點著頭,滿臉苦澀地道:“狄閣老真是一針見血啊。我當時氣得幾乎昏了頭,立即拉著劉奕飛就要去吏部,可是劉奕飛隨之的一段話卻讓我頓時渾身冷汗,完全洩了氣。劉奕飛說,四方館的貢物進出從來就是鴻臚寺正、少卿兩個人共同的職責,如果貢物出了問題,兩個人誰都不能免責,這是原則。因為貢品的進出都有我的簽字,誰都不會相信偷盜貢品是他一人所為,而我完全不知情。”曾泰皺眉道:“可是歸還貢品確實只有他一個人核對簽名啊,這扯不上你吧?”周梁昆苦笑著搖頭道:“話雖如此說,但是這個授權也是我給他的,如果他反咬一口說是我主謀盜取貢品,又要他簽字承擔責任,我也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反駁。別人反倒會懷疑我授權劉奕飛的目的究竟何在。另外,這廝為了將我拖下水,早有預謀,在賬冊上捏造了若幹條子虛烏有的貢品名錄,還仿制了我的簽名。這些貢品本就不存在,如果有人來查對的話,還是都要落在我和劉奕飛兩個人的身上,而我卻是百口莫辯吶。”

狄仁傑點了點,沈著地道:“因此周大人你就起了殺心?”周梁昆低頭不語,良久才重重地嘆了口氣:“我不願被劉奕飛脅迫,任他繼續恣意妄為,監守自盜,偷取珍貴的貢品,但上報朝廷,我又實在沒有勇氣。思之再三,別無良法,我才痛下殺人的決心。”

曾泰大聲喝問:“周大人?難道你不知道這叫私用極刑,也是欺君啊?!”狄仁傑忙朝他使了個眼色,曾泰這才氣鼓鼓地住了口。狄仁傑緩緩道:“因此臘月二十六日夜間,你假意要求劉奕飛與你一起去東宮,在黑暗的甬道中間刺死了劉奕飛。為了偽造外人進入宮城作案的現場,你翻越宮墻,將匕首扔在墻外,又一路奔至洛水旁,隨後再踏著原來的足跡返回甬道,做出驚恐萬狀的模樣,跑向賓耀門呼救。我說的這個過程正確嗎?”

周梁昆感慨萬狀地回答:“絲毫不差!狄閣老,梁昆無話可說了。”狄仁傑依然面沈似水,想了想又問:“那麽跟隨在你身後的血跡和雪地上的‘死’字,也是你特意布置的?”周梁昆道:“是的。我將袍服的袖子浸透血跡,一路跑一路滴,並留下‘死’字,都是為了故意引向幽冥之說,從而混淆視聽,幹擾辦案。”曾泰問:“所謂腳步聲和耳語聲?”周梁昆道:“也都是我臆造的。”

狄仁傑突然問:“周大人,你怎麽會想起來假托‘生死簿’的幽冥之說呢?”周梁昆一楞,轉了轉眼珠,方才答道:“年關以來,神都屢有幽冥之使憑‘生死簿’索命的謠言,連小孩唱的歌謠都編成了相關的內容,我便想到了假托‘生死簿’,實是無奈之舉。”

話說完了,書房裏面驟然安靜下來,周梁昆仿佛也放下了心理的重負,滿臉木然地坐在椅子上,只是發呆。曾泰焦急地盯著狄仁傑波瀾不驚的臉,猜不透這位恩師在想些什麽。過了許久,狄仁傑終於長長地籲出口氣,低聲道:“周大人,鴻臚寺公務繁雜,本閣就不多留你了,請回吧。”周梁昆猛地哆嗦了一下,擡起頭,詢問地看著狄仁傑。狄仁傑疲憊地微笑著,揮手道:“本閣有些倦意,老了,不中用了。曾泰啊,你替我送送周大人。”

曾泰站起身來,猶豫再三,看狄仁傑掉頭喝茶,完全不理會其餘二人了,這才冷著臉招呼道:“周大人,請吧。”周梁昆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朝狄仁傑一揖到地,隨曾泰離開了書房。

送走周梁昆,曾泰剛返回書房,便急不可耐地發問:“恩師,您就這麽放過周梁昆了?”狄仁傑淡淡一笑,問:“曾泰啊,你相信他方才所說的那些話嗎?”“啊?”曾泰楞住了,皺眉道:“聽上去嚴絲合縫,沒有什麽破綻。而且他都承認了殺人罪行,還有必要說謊嗎?”狄仁傑搖搖頭:“劉奕飛是他所殺,這一點毋庸置疑,他根本沒辦法否認,承認罪行是唯一的選擇,這我早就料到了。問題是殺人的動機。曾泰啊,其實你仔細想想就會發現,他所說劉奕飛偷盜貢品的罪責,他自己確實是擺脫不了幹系的。就算他剛才的那一大通供述,仍然只是他的一面之辭,沒有任何佐證。如果我堅稱說周梁昆就是和劉奕飛合謀盜取貢品,由於某種原因起了內訌,才為自保而殺了他,你覺得有什麽破綻嗎?”“這……”曾泰無言以對,想了想,又忙道:“既然如此,恩師您為什麽還要放他走呢?難道,難道不該把他立即收押,徹底查清楚事實的真相嗎?”

狄仁傑笑著搖了搖頭,拍拍曾泰的胳膊,示意他坐下,才慢悠悠地道:“收押就能查清楚事情真相嗎?手上沒有進一步的證據,就只能靠嚴刑逼供。周梁昆年事已高,弄不好就死在刑臺上,他又是朝廷重臣,鴻臚寺新年節期時缺少他的管理,已是傷筋動骨,所以我看收押他不僅於事無補,只能適得其反。”曾泰無奈地道:“可是恩師,那這案子就沒法辦下去了嗎?”

狄仁傑輕嘆口氣,安慰道:“當然要辦下去,只是不能用尋常的手法。周梁昆要麽與貢品丟失無關,那他手刃劉奕飛,雖說做法欠妥,但情有可原,我不建議繼續追究。如果他實際上是偷盜貢品的主謀,那麽從現在開始,他也絕對不敢再輕舉妄動,鴻臚寺的剩餘貢品還是安全的。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從暗中密切監視他,一來防止他畏罪潛逃,二來可以繼續收集貢品案的相關證據。我剛才已經讓沈槐安排人手了,你盡可以放心。”

曾泰點頭稱是,又猶豫著道:“恩師的安排甚妥,可學生總覺得這樣做……”狄仁傑輕咳一聲,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曾泰啊,鴻臚寺的貢品都是我大周朝最珍貴的收藏,丟失任何一件都令人心痛。我在想,查清楚這些貢品流落到了何處,想辦法把它們重新找回來,這和嚴懲罪犯一樣重要。現在劉奕飛已死,周梁昆是我們唯一的線索,留著他,才有可能尋訪出貢品的下落;而嚴守消息不外洩,才能防止握有貢品的人狗急跳墻破壞貢品。我也是左思右想,反覆斟酌之後,才做出這個決定的。”

曾泰這才恍然大悟,不由感佩道:“恩師,您考慮得太周詳了。”狄仁傑淡然地搖頭,又笑道:“只是這種不上報朝廷的做法,已算是私自行事。為師今天叫你參加進來,就意味著讓你與我一起承擔責任,曾泰啊,為師讓你這個大理寺卿為難了。”曾泰忙道:“恩師不要這麽說,學生應當承擔這個責任!”狄仁傑微笑頜首,稍後又皺眉道:“曾泰啊,我總覺得這件案子還有其他內情,周梁昆並沒有全部坦白。”“什麽?”曾泰再次摸不著頭腦了。狄仁傑道:“有一個疑點,周梁昆和劉奕飛是亥時不到離開鴻臚寺正堂的,這點已經得到鴻臚寺守衛的證實。而周梁昆被羽林衛發現的時候已近醜時,被送回家的時候都過了三更。這樣其間就有整整兩個時辰,這段時間給周梁昆殺人再加布置現場,也足足有餘得太多了,讓人不禁疑惑,他花了那麽多時間到底在做什麽?”

曾泰思索著道:“會不會周梁昆年老體弱,翻越宮墻至洛水來回,花了很長時間?”狄仁傑沈吟著搖頭:“說不好啊……我總覺得,這其中的水很深。”吸了口氣,狄仁傑又道:“曾泰啊,此事就先議到這裏,無端猜測是沒有意義的,我們還是等待沈槐那裏的監視結果,靜觀其變吧。我累了,曾泰啊,你先忙去吧。”

“是,學生告退。”曾泰拱手退出書房,回手帶門時,他無意中瞥見狄仁傑的臉,心中不禁一顫,這是張多麽蒼老而疲憊的臉啊。曾幾何時,他這位被無數人視作為當世神人的恩師,連女皇帝都百般推崇,尊稱為國老,似乎永遠擁有最旺盛的精力和最清明的智慧,竟然也悄悄地衰老了,而且衰老得如此迅速如此徹底,不禁叫人悲從中來。更讓曾泰揪心的是,從未在這張臉上見到過的傷痛和悵惘,現在竟長久地呈現在上面,難道這真的就是人之將……曾泰連連搖頭,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初宮內,登春閣下,澄華殿中。濡潤的霧氣彌漫在整座殿宇間,層層紗籠隔不住水汽的蒸騰和凝結,鎦金立柱上一滴滴水珠匯聚,再悠悠滑下,“嘀嗒”聲聲,落入漢白玉雕砌的浴池裏,在空蕩的大殿中勾起隱約的回音,遲緩凝重,催人入夢,又逼人窒息。

張易之匆匆忙忙地走進來,瞥了眼碩大的溫泉池中那唯一的一名浴者,冷笑道:“六郎,你再這樣泡下去,就不怕把你那一身細皮嫩肉給泡爛了?聽內侍說你都快泡了一天了。”張昌宗微合雙目,腦袋靠在鋪設於池邊的一襲錦襦之上,不以為然地哼道:“這個冬天太冷,全身上下都是寒氣,不多泡泡怎麽祛得掉?哥,你也來泡泡吧,好享受。”

張易之將肩上披的裘袍往地上一甩,兩名青衣內侍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身後,伺候他寬衣解帶。張易之皺起鼻子嗅了嗅,問:“你熏的這是什麽香?一股子怪味。”張昌宗依舊合著眼睛,半夢半醒地答道:“吐火羅新近進貢的什麽‘乾陀婆羅香藥’,說是能鎮靜精神,消除夢魘。”張易之沿玉石臺階踏入溫泉池中,大聲打了個噴嚏,抱怨道:“味道太怪,半香不臭的,你就愛搞這種古怪的東西,我聞不慣。難道你還需要消除夢魘嗎?”他揮了揮手,兩名內侍抱著衣服像鬼魅似地又倏忽消失了。

張昌宗聞言睜開眼睛,瞧著張易之慢慢將身體浸入溫泉,便擡手劃了劃水,將滿池的玫瑰花瓣推到張易之的身邊,笑道:“多聞聞就習慣了。其實我倒覺得五哥你比我更需要消除夢魘呢,對不對?你這些天焦躁的很,聖上都覺察出來了。昨晚上還問我呢,你是不是最近碰上什麽煩心事了?”

張易之冷笑:“我有什麽煩心事?我還不是在為咱們倆人的前途操心。你以為每天縮在聖上的懷裏就萬事大吉了?不看看周圍那一雙雙眼睛裏的兇光,簡直恨不得將你我千刀萬剮!”張昌宗哀嘆一聲:“唉,人活百年終有一死,我算看透了,還是過一天算一天,及時行樂吧。五哥你是有志向有謀略的人,我不像你,我認命。”張易之氣得笑起來:“你好,你認命!可惜全天下的人都把你我看成一體,咱們兩個要死要活肯定是在一處的!新年以來,聖上的精神越來越差,不早做打算恐怕真是來不及了。”他又看了看張昌宗那張泡得酡紅的俊臉,打趣道:“我看你也不要裝腔作勢了。平日裏掉根頭發都要緊張半天,天天泡湯就為了這一身凝脂肌膚,你會不惜命?你會不怕死?說出來誰信!”

張昌宗被說得有些尷尬,訕訕地岔開話題:“五哥,我勸你也不用太過憂慮。此次百官守歲,咱們不是已經試了試群臣的態度?效果還不壞嘛。咱們安置進朝廷的人自不必說,一些個老滑頭、騎墻派,這回不也跟著咱們婉拒了守歲宴?情願不給太子面子,也不敢得罪我們,這不就說明咱們勢力正盛,威望日高嘛。”張易之臉色一沈,陰陰地道:“這樣才更糟糕!那些騎墻派最可惡,今天倒向我們,明天就可以倒向別人,根本靠不住。咱們在朝廷中的人數還是不夠多,勢力也不夠大。你看看那些衷心李唐的老城,還有投靠梁王的武派,不都在權衡利弊,蓄勢待發嗎?現在這兩派人是互相牽制著,所以才暫時都不敢動到咱們。”

張昌宗撇了撇嘴,道:“五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嘛。他們鬧騰得歡,都想拉攏咱們,咱們不是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嗎?”張易之緊縮雙眉道:“當然要利用。你我年前勸說聖上迎歸太子,就是一著好棋。你看現在太子對咱們恭敬有加,梁王也對咱們百般奉承,至少表面上看,咱們占著一定的先機。”張昌宗好奇地問:“為什麽說表面上?”張易之冷笑一聲:“當然是表面上的。在心裏,這兩方面一定都對我們恨得咬牙切齒,一旦他們之間的角逐分出了勝負,對我們必然是除之而後快。”

張昌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再度哀嘆道:“照你這麽說,不論李、武,任何一方繼承大寶,都沒咱好果子吃,那咱們豈不是死路一條了?”張易之沒好氣地道:“死路一條,死路一條,新年節期,除了死你就說不出什麽好話了嗎?活路當然有,只不過要靠我們自己走出來!”張昌宗來了勁,雙眼發亮地問道:“什麽活路?”突然,他意識到了什麽,驚詫地倒吸口涼氣:“哥!難道你真的在打那個主意?”

張易之冷笑著點頭:“就是這個主意!我不僅要打主意,而且還要把它付諸實施。六郎,我告訴你,我左思右想了很久,除了這個辦法,你我再無生路!”張昌宗大張著嘴,瞪著張易之看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可是……我們真的能成功嗎?”張易之斬釘截鐵地答道:“不成功則成仁,你我別無選擇。”

張昌宗耷拉下腦袋不吱聲了,張易之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他半天,嘆道:“你啊,還是盡心把聖上伺候好便是,其他的事情就交給我去辦。到時候,別給我添亂幫倒忙行了。”張昌宗悶悶地回嘴道:“你別瞎說,我什麽時候給你添亂幫倒忙了?”

張易之冷哼一聲:“你不添亂?怎麽就有把柄讓狄仁傑捏在手裏了?要不是聖眷正隆,我看你的小命早就休矣。”張昌宗聽他這麽一說,頓時目露兇光,咬牙切齒地道:“狄仁傑!這個老不死的東西!我總有一天要讓他死在我的手裏。”張易之冷笑道:“光在這裏發狠有什麽用?要實現我們的計劃,狄仁傑這個老家夥是最大的障礙之一。必須要想辦法扳倒他,否則咱們的主意絕對打不成功。”

張昌宗又恨又怨地道:“我何嘗不想扳倒他?可惜聖上對他始終還是信任的,不好辦啊。再說狄仁傑實在太老奸巨滑了,這麽多年來在朝廷上下安插了不少親信,動得不妥反傷自身,我是已經吃過苦頭了。哥,你要辦他,必須要做好計劃,我全力配合你!”

張易之笑了笑:“意氣用事是要不得的。要幹就得謀劃周詳,最好能一箭多雕。這些天我一直在做準備,前幾日事情進展得不太順利,所以心煩意亂。不過這兩天又有了轉圜……我也稍稍多了點信心。否則,我今天哪會有心情來此和你閑聊?”

張昌宗這才松了口氣,沖張易之獻媚地笑道:“哥,張弛有道才是正理,你也別太過操勞。要不要弟弟給你按按背?”張易之斥道:“你少惡心我了,還是留點兒力氣伺候聖上去吧。”張昌宗訕笑道:“哥,你以後也把計劃多和弟弟敘談敘談,我多少也可以幫上點忙不是?”張易之點頭:“嗯,需要的時候自會讓你出面。”

兩人一時無話,都仰面靠在池邊,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張昌宗問:“哥,你說的前幾天事情不太順利,指的是什麽?怎麽最近又有好轉呢?”張易之睜開眼睛,壓低聲音道:“這是絕密,你可不能對任何人說。我在和突厥的默啜可汗談判合作。”“啊?!”張昌宗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道:“那……那怎麽不太順利呢?”張易之一撇嘴:“本來有個中間人,居間傳遞消息。可是過年前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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