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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年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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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願意去嗎?”阿珺垂下頭不吱聲。李元芳笑了:“那就好。我都想過了,梅兄也要去洛陽。幹脆你就和他一起走,一路上也有個照應。”阿珺急切地問:“可是爹爹?”李元芳道:“我的建議是,先在家停靈七天。我去和梅兄商量,請他再等七日。七日之後,由你來決定,是立即下葬還是扶靈東去。總之,到那時候你們就可以動身了。”“梅先生會答應嗎?”“黃河封凍,他還需要想出辦法過河,原也無法立即動身。”李元芳說著,看了看阿珺,溫和地說:“而且我知道,他一定會答應和你一起走。”

阿珺蒼白的臉上透出細微的紅暈,她揚起臉,誠摯地說:“李先生,謝謝你,為我想得如此周到。”李元芳有點兒不自在地“嗯”了一聲,四下看看,又皺起眉頭道:“只是這些收藏不太好處理。帶著太麻煩,留在此地的話,難免竊賊上門,那沈老伯的心血就無法保全了。”阿珺咬了咬嘴唇,突然道:“李先生,我再給你看個地方……請你去把正堂的門關上。”

李元芳依言去關上房門,回到雜物間時,見阿珺站在靠墻的一個大櫃子前面,櫃門敞開著,裏面空空如也。看他走過來,阿珺蹲下身,在櫃底的最裏面,輕輕按了個非常難以辨認的按鈕,櫃底朝上掀開,露出個洞口。阿珺低聲道:“李先生,這下面有個地窖,是我爹爹專用來收藏秘密物品,請隨我來。”她擎著支小蠟燭率先進入,李元芳隨後跟進,沿臺階走到底,下面果然是個和上頭雜物間差不多大小的地窖,很低矮,阿珺尚能站直身子,李元芳便只好彎著腰了。

阿珺將蠟燭舉起,讓李元芳看清四周,除了角落裏模模糊糊堆著樣東西之外,整個地窖裏什麽都沒有。阿珺輕舒口氣,慢慢地解釋道:“李先生,我們一家五年前搬到此地時,爹爹特意找了這所與世隔絕的宅院居住。為了藏書的安全,他找人修了這個地窖。”李元芳眉頭輕蹙:“那為什麽現在這裏並沒有放置藏書?”阿珺楞了楞,一時無言以對。李元芳沈聲道:“阿珺,我猜想這裏原先存放的並不是你父親的藏書,而是他通過某些不可告人的手段所取得的財物,我說得對嗎?”見阿珺不回答,李元芳也不再追問,只是到角落去翻了翻那唯一的物品,卻原來是幅編織地毯,地窖裏太暗,看不出具體的樣子。

李元芳示意阿珺過來看,阿珺直搖頭:“此前從來沒有見過。”李元芳問:“阿珺,你是想把藏書都轉移到這裏來嗎?”阿珺反問:“李先生覺得這樣可以嗎?”李元芳點頭:“如此甚好。我現在就把上頭的箱子搬下來。”阿珺輕輕拉拉他的胳膊:“不要搬箱子,把書搬下來就行。”李元芳疑惑地看著她,阿珺的臉漲紅了:“整箱書太沈,不好搬的。況且……梅先生知道這個雜物間,如果箱子突然都不見了,他會疑心的。”李元芳恍然大悟。

因為只能一次搬運數十本書籍,李元芳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將雜物間箱籠和櫥櫃裏的書籍全部搬到了地窖裏。阿珺則去對面的臥房取來些衣物,隨意放置在搬空了的箱櫃裏。待二人將地窖門重新關好,雜物間恢覆原樣,回到正堂時,午後的太陽業已西垂。

李元芳還想再囑咐阿珺幾句話,前院傳來‘墨風’的叫聲,聲聲都是喜悅,李元芳知道一定是梅迎春回來了,便匆匆趕往前院。梅迎春果然正與‘墨風’歡天喜地地親熱個不停。見到李元芳過來,梅迎春興奮地招呼道:“李兄!我在黃河岸邊找了大半天,本來以為沒希望了。沒想到你倒把‘墨風’給找到了。”李元芳也笑道:“其實是巧遇。今早我追蹤兇手的足跡到官道旁,正好碰上了‘墨風’,便把它帶回來了。”梅迎春聽著,臉色突然一變,追問道:“李兄,你是騎著‘墨風’回來的嗎?”“是啊。”李元芳答道,卻見梅迎春的神色霎那間變得陰晴不定,嘴裏還喃喃著:“這怎麽會?‘墨風’從不讓其他人騎……”李元芳跨前一步問:“梅兄,有什麽問題嗎?”“哦,沒有,沒有……”梅迎春慌忙掉轉目光,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尷尬。

阿珺恰恰在此時出現,打過招呼後,她便邀請梅迎春到後堂談話去了。李元芳立刻就明白了,她是與梅迎春商量同去洛陽的事情。看來,阿珺並沒打算讓李元芳代自己去和梅迎春交涉,就像只讓李元芳看到那個秘密地窖一樣,她相當自然地選擇了親疏遠近,也許是因為沈槐的關系吧。

夜幕降臨的時候,幾個人再次圍坐在了堂屋的圓桌旁。昨夜至今,他們的這個除夕和元旦過得太不平常,以至於常常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似乎下一刻就會從夢中驚醒,又似乎陷入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魘,心情時時都在陰郁和希冀中搖擺,真是倍感煎熬。

梅迎春已經和阿珺商議好,七日之後便將沈庭放暫時落葬在沈宅後面,待阿珺進京見到沈槐以後,再決定正式下葬的時間和地點。梅迎春白天去金城關時,不僅給沈庭放訂好了棺材,還找到了渡河的向導,據說都是些常年生活在此對黃河狀況非常了解的人,能夠引導渡河的人找到最輕松和最安全的途徑。

那位姓何的大娘也已和大家熟識了起來,原來她是金城關內的一個寡婦,靠一手精巧絕倫的繡活謀生,含辛茹苦地將唯一的兒子撫養長大。現在兒子去洛陽趕考,她不放心,打算追隨而去,慌忙趕路時才在黃河上墜入冰洞。阿珺聽了她的敘述,心念一動,便建議何大娘幹脆七日後與她和梅迎春一起進京。梅、李二人也覺得阿珺身邊有個老婦人陪伴會更妥當,於是從旁勸說,何大娘略為躊躇後,就答應了。何大娘的女工了得,也很有經驗,這幾日正好陪著阿珺給沈庭放裁制壽衣,料理家務,收拾行裝。

新年的這第一頓晚餐大家都吃得沒什麽胃口,匆匆將要事商議停當,阿珺仍然返回正堂去守靈,何大娘作陪。梅迎春白天從鎮上給韓斌帶了些爆竹,這小孩兒便一個勁地纏著李元芳,要去放爆竹玩兒,李元芳無奈,又不能在剛死了人的沈宅裏面燃放,只好帶著他去沈宅外的原野上。梅迎春和狄景輝繼續留在堂屋裏喝酒聊天。

這夜風雪驟歇,白雪覆蓋的原野上空,穹宇蒼茫,清朗高遠。仰頭望去,只見滿天的星鬥,數不清看不盡。韓斌一連放了十多個大爆竹,開心地在雪地上打起滾來,孩子畢竟是孩子,他小小人生中所有的悲苦離觴,只要幾個爆竹的脆響便可沖得煙消雲散。瘋了一陣子後,韓斌安靜下來,依偎到李元芳的身邊,兩人一齊默默無言地眺望著星空下的雪地,都不想馬上回去那個既溫暖又陰森的宅院。韓斌突然想起件事,拉了拉李元芳的衣襟,輕聲道:“哥哥,我好喜歡‘墨風’啊,今天下午我和它玩了好久,它也喜歡我的。”李元芳微笑著回答:“馬兒都喜歡小孩的。”“真的嗎?”韓斌想了想,又問:“哥哥,我什麽時候可以學騎馬呢?等我學會騎馬了,你給我一匹‘墨風’這樣的馬好嗎?”“好。”

第二天一早,李元芳一行便辭別了阿珺、梅迎春和何大娘,繼續西去。臨行前,李元芳將已經偵得案情和線索,詳詳細細地寫成信件,交給沈珺,讓她轉交沈槐。三人已經上路,梅迎春又騎著‘墨風’趕上來,塞給李元芳一個狼型銅面具,笑道:“李兄,你們要去的沙陀州,離梅某的家鄉不遠,也許會碰上梅某的族人。這個狼型面具是我部族最高貴的象征,族內之人一見便知,不論何種情況,都會給予你們協助。拿著它,以防萬一吧。”李元芳抱拳致謝,將面具收入行囊。

每逢新年佳期,從除夕到正月十五的這段時間,遇仙樓的生意通常處於好與不好之間。原因其實很簡單。有家有口的男人,即使平時再荒淫無度,過年的這十幾天正日子裏面,無論如何也會有所收斂,裝出個正人君子的模樣,在家中履行一番為人父子夫兄的責任,因此他們是決不會在這段時間裏面光顧遇仙樓的。但是,這世上總有些找不到家的人,在此時會比平日更需要一個溫柔鄉,來收束他們的情懷撫平他們的創傷。而神都洛陽,這類人又比其他地方更多,其中有趕考滯留的舉子、有游歷放達的俠士、有遭貶謫的落魄官員,甚至還有隱姓埋名的逃犯。

因此遇仙樓的姑娘們是沒有新年假期的。當然,她們會比往日輕閑些,空下來也可以去逛逛集市觀觀花燈湊湊熱鬧,沒準兒還有什麽奇遇在等著她們呢。即使要如常接客,她們的心情也比往日輕松,因為這段時間來逛妓院的,尤其是她們這個神都第一等妓院的人,都頗不尋常,耐人尋味。

作為遇仙樓的頭牌姑娘,柳煙兒的心情卻好不起來。她自臘月二十七以後就再無人光顧,雖說是難得輕閑,可也令她感到不安,甚至焦躁。畢竟朝廷正四品的大官兒不明不白地死在她的席上,對柳煙兒來說,絕對不是個好兆頭。說不定從此以後那些怕死的男人們就要視她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了吧?想到此,柳煙兒俏麗的臉蛋上擠出個苦笑,男人,是多麽自私而怯懦啊。

今天是正月初三,窗外的大街上,爆竹聲依然此起彼伏。柳煙兒百無聊賴地斜倚在榻上,握著面菱形銅鏡,一遍遍地描畫著自己的那對兒籠煙細眉。大周流行漆黑的濃眉,可她偏不畫成那樣,她柳煙兒就愛與眾不同。

外間的門扇響,老鴇在低聲招呼:“柳煙兒在裏頭呢,要不要……”“不用,我自己進去就是。你在外面看好,這整層樓都不許再讓人上來。”“是!是!”柳煙兒緩緩坐直身子,來的一定是個大人物,連見多識廣的老鴇都緊張成這個樣子。

她聽見門關上了,等了片刻,卻沒人進裏屋。柳煙兒笑了,理理蔥綠的披紗,輕盈地掀起珠簾,對坐在桌邊的那個男人款款一拜:“梁王爺,您大過年的還來看煙兒,煙兒真是受寵若驚啊。”武三思端起茶杯,慢慢喝下口茶,方才“嗯”了一聲,他剛放下茶杯,柳煙兒順勢一倒,便坐在他的懷中。

武三思捏了捏柳煙兒的下巴:“怎麽?想我了?”柳煙兒把頭一扭:“想又如何?梁王爺身份太高貴,不是我們這種人可以隨便想的。”武三思冷笑一聲:“說得好像我是那無情無義的負心漢,這不太公平吧?”

柳煙兒的眼波一閃,趕緊換上甜蜜的笑容,柔情似水地撫弄著武三思胸前的衣襟,輕聲道:“是煙兒不會說話,梁王爺可千萬不要生氣。煙兒怎麽會不知道梁王爺是什麽樣的人?只是自從仙姬姐姐進了梁府,王爺就再不來遇仙樓了,煙兒是又想爺來又怕爺來,把這幅小心肝兒都快揉碎了啊。”武三思捏起她的纖手看看,陰不陰陽不陽地應道:“你的小心肝兒還沒揉碎,我那妹夫的一條命倒是給你這只纖纖玉手給撚碎了!”

柳煙兒神色大變,‘噌’地從武三思懷裏跳起來,勉強定了定神,才媚笑道:“梁王爺,武大人!您這麽說話煙兒可吃罪不起。”武三思再次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咽下口茶,方才嘲弄地回答:“如果你柳煙兒吃罪不起,那就讓她顧仙姬擔待下來嘛,我知道她有這個魄力。”

柳煙兒此時已然花容失色,可還是強作鎮定道:“梁王爺,您今天說的話煙兒可越聽越聽不懂了。怎麽又扯上仙姬姐姐?仙姬姐姐不是在您的府上舒舒服服地作著五姨太嗎?我都一年多沒見著她了,又說什麽讓她來擔待?”武三思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拖,柳煙兒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只好又坐回到武三思的腿上。

武三思一邊用力把柳煙兒攬在懷裏,一邊把她的臉掰過來正對著自己,惡狠狠地道:“你一年多沒見過顧仙姬了?你再說一遍!小賤人,不要以為我對你們客氣就可以為所欲為。說!顧仙姬在不在你這裏?!”柳煙兒的眼裏湧上屈辱的淚光,咬了咬牙,倔強地答道:“梁王爺,您再逼我也沒用,煙兒就是一年多沒見過仙姬姐姐了。”頓了頓,她突然譏諷地笑起來,直笑得花枝亂顫,武三思抱不住她,氣狠狠地把她一把推搡出去。

柳煙兒踉蹌幾步才站穩,擡起頭,一字一句地道:“仙姬姐姐是什麽樣的人物,梁王爺您也管不住她,哈哈哈,她給你帶綠帽子,哈哈哈,帶綠帽子……”“不要臉的婊子!都是一路貨色!”武三思臉色鐵青,上前劈手就是一巴掌,柳煙兒被打得跌坐到地上,兀自還在發出斷斷續續的笑聲,一邊還咬牙切齒地說著:“打吧,打吧。除了打我們這些孤苦無靠的女人,你們還有什麽能耐?!”

武三思在屋子裏踱了兩圈,才算勉強平息了怒火,走回到柳煙兒跟前,盡量緩和語調道:“我知道傅敏有些怪癖,你的日子不好過。可他這不是死了嗎?你也算解脫了。”柳煙兒茫然地註視著前方,喃喃道:“解脫……”武三思喝道:“行了!傅敏的死我已經不打算追究了,否則你哪裏還能安安生生地呆在這裏?”

柳煙兒從地上掙紮起來,坐到梳妝鏡前整理雲鬢,冷冷地道:“傅大人縱情酒色,不知檢點,這麽死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與我有什麽相幹?憑什麽我就不能安生?”武三思來到她的身後,替她將枝金釵插入鬢邊,端詳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方才答道:“雖然傅敏的死沒有驚動官家來驗屍,可我手邊也有些個能人。人家瞧過了,說傅敏根本不是死於暗疾突發,而是被毒死的!”從鏡中看到柳煙兒的臉色變得煞白,武三思微笑著點頭:“不要以為自己做的有多麽天衣無縫,今天落到我的手裏,勸你還是乖乖地聽話。否則,我隨時都可以讓你粉身碎骨!”

柳煙兒依然咬著嘴唇不說話,武三思繼續道:“我知道顧仙姬來找過你,她現在的藏身之處你也肯定清楚。你此刻不說沒關系,不過我且讓你給顧仙姬帶個話兒,你告訴她,我武三思是有情義的人,只要她肯回來,過去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如果她一味執迷不悟,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他又欣賞了一番鏡中柳煙兒那張慘白的俏臉,接著說:“就你這麽個溫柔姣俏的小美人,膽子也就你耳朵上那粒珍珠大小。我看沒有顧仙姬慫恿幫忙,你是下不了殺手的。可我還偏偏就喜歡她那個狠勁兒。傅敏死了就死了,他早就該死。但我必須要找回顧仙姬,如若不然,所有的事情我一快兒追究,謀殺朝廷重臣,只這一條罪就可以判你淩遲!”

武三思揚長而去,柳煙兒一整天神思恍惚,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夜幕降臨,她匆匆地喬裝打扮了一番,換上身男裝,躲躲閃閃地出了遇仙樓,往城中而去。新年節期的時候,從初一直至元宵燈節,洛陽城都是不宵禁的。冬夜暗得早,百姓們在家中吃過晚飯,便都扶老攜幼地出門,趁著這一年到頭難得的機會,盡情享受夜游的樂趣。整個洛陽城處處張燈結彩,游人如織,摩肩接踵,柳煙兒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梭,很快就消失了蹤跡。

次日,聖歷三年的正月初四,一大早,狄仁傑帶著沈槐和曾泰來到了天覺寺。

大雪在除夕的子時停了,此後就再沒下過。元旦之後天天都是晴空萬裏,正午時候的艷陽甚至令人感到了久違的溫暖,說明春天已經不遠了。天覺寺這座洛陽城內最大的寺院,每逢新年天天都是人頭攢動,鐘鼓聲聲和著鑾鈴叮咚,香煙繚繞伴隨木魚梵唱,真正是香火旺盛虔心湧湧,觀之令人動容。

出家人是勤快的,天覺寺前後六進的院落裏,積雪已經被整整齊齊地清掃到了甬道旁邊。樹枝上、房檐頂和圍墻上的雪也被拍散下來,清掃幹凈,這樣即便是突然刮來一陣狂風,寺中進香禮佛的人們也不用擔心被從頭而降的積雪擊中,沒來由地破壞心中那份難得的虔敬和安寧。

狄仁傑一行三人,身穿便衣,混跡於新年進香的人群之中,優哉游哉地漫步入寺。除夕之夜,狄仁傑在皇宮內主持了百官守歲,次日又馬不停蹄地在則天門前,輔助太子謁見各國使節,總領新年朝賀的全部過程。雖然沒有了鴻臚寺正、少卿的組織,在狄仁傑的運籌帷幄之下,一切總算也是無驚無險,萬事順遂,整個過程十分圓滿。元旦之後,朝廷按例罷朝七日,一切官署衙門也都放假七天。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經過幾天不眠不休的忙碌和緊張,狄仁傑自元旦慶典上回來後,便感疲憊不堪渾身不適,在府中靜養了整整三天,才算大致恢覆了精神。年初三時,他見自己的體力逐漸好轉,便派狄春送了封信給曾泰,約他次日一起去天覺寺暗訪。

沈槐和曾泰過去多少都在洛陽呆過,因此對這座著名的寺院也不陌生,三人一路上說說笑笑,都顯出難得的愜意和輕松。進得寺來,滿眼的紅男綠女,人人的臉上都是喜悅和憧憬。狄仁傑也像大家一樣,帶著沈槐和曾泰在如來佛祖面前進了香,才與二人緩緩往後院而來。走到最裏頭,方形的院子幹幹凈凈,只有座六層磚塔佇立正中,這正是天覺寺的鎮寺之塔——天音塔。

奇怪的是,平日裏最吸引人們游玩觀賞、登高抒懷的這座天音塔,今天卻冷冷清清,無人光顧,塔下的這個小院裏面,居然就只站著他們三個人,再加一個看管天音塔的小僧彌。狄仁傑往院子中央一站,仰天望望天音塔一溜六層的拱窗,掉轉頭來對曾泰和沈槐笑道:“我歷來便覺得這座塔的形態十分特殊,尤其是這拱形的窗楣,少見於中原的建築,所以天音塔才顯得尤其與別不同,往來觀光的客人也多半是來看這拱窗的。沒想到‘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今就為了這拱窗,恐怕也沒什麽人敢來嘍。”

曾泰和沈槐相視一笑,隨著狄仁傑慢慢踱到天音塔前,那個小僧彌滿臉愁容地望著這幾位來客,神情頗為沮喪。狄仁傑走到他的跟前,笑容可掬地合掌道:“小師傅,新年好啊。”小僧彌雙手合十還禮道:“施主好。”狄仁傑點點頭,仍然笑容滿面地問道:“小師傅啊,今天這天音塔怎得如此冷清啊?我這兩位朋友初到神都,聽說天覺寺和天音塔的盛名,特來觀賞,不知道是否可以登塔一游啊?”

小僧彌聞言大驚失色,連連擺手道:“這位施主,您難道沒聽說?”狄仁傑追問:“聽說什麽?”小僧彌一跺腳:“唉呀,臘月二十六日晚上這天音塔上發生人命案了。官府已經把塔給封了,我就是奉命在此看守,誰都不許上。”“哦?”曾泰聽小僧彌這麽說,就要期身向前,卻被狄仁傑使了個眼色阻止了。

狄仁傑故作震驚地問小僧彌:“倒是聽說天覺寺裏年前出了點事情,卻沒想到如此嚴重?卻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命案啊?”小僧彌沒好氣地道:“圓覺師傅從這塔上頭失足跌下,摔死了。”“哦?如何會失足呢?”“喝醉了唄,圓覺師傅是咱這裏出了名的酒鬼,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酗酒違反寺規戒律,難道方丈從不責罰他?”小僧彌一撇嘴:“沒聽說過,圓覺師傅想幹啥就幹啥,從來沒人管!”狄仁傑和曾泰相互對視,心中暗暗納罕。

狄仁傑又和藹地問道:“小師傅啊,這天音塔給封,肯定讓不少游人香客失望了吧。”小僧彌嘟著嘴道:“才不是呢。臘月二十七官府在咱們這裏忙了一天查案,消息一下子就傳出去了。從那以後,所有進寺的人就都站在這院子外面對著天音塔指指點點,再沒有人敢上前來,也沒人想登塔了。師傅派我在這裏站著,也就是做做樣子。像你們這樣來了就要登塔的,我還沒見過呢。”

狄仁傑點頭,正要再說什麽,突然自頭頂上傳來一個悅耳的聲音:“狄大人,您怎麽來了?”狄仁傑等三人擡頭望去,從天音塔最高層的拱窗內探出個腦袋來,還朝他們揮著手呢。狄仁傑定睛一看,心下暗驚,原來此人正是周梁昆大人的千金小姐周靖媛。狄仁傑連忙招呼:“啊,是靖媛小姐啊,你怎麽上到那裏去了?小心啊。”周靖媛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嬌聲道:“我上來玩玩唄。狄大人,您等著,我這就下來。”她把腦袋縮了回去,估計是趕下樓來了。

狄仁傑轉過身,還未及開口,曾泰已厲聲喝問那小僧彌:“這是怎麽回事?不是說無人可以登塔嗎?”小僧彌的臉漲得通紅,連連擺手道:“這,這位女施主央求了小僧好久,說想上去瞧瞧,小僧想也無妨,就,就……”曾泰還要發作,狄仁傑對他搖搖頭,和顏悅色地對小僧彌道:“小師傅,出家人可是不打誑語啊。你既然放了這位女施主上去,是不是也可以放我們上去啊?”“啊?!”小僧彌頓時嚇得面紅耳赤,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狄仁傑忍俊不禁,看那小僧實在嚇得不輕,方道:“小師傅,我們就不上去看了,不過你可從實告訴我,除了這位女施主,還有其他人上去過嗎?”“沒有,絕對沒有了!”小僧彌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正在此時,周靖媛從天音塔裏款款而出。

周靖媛今天穿了身大紅胡服,翻領窄袖上均繡著大朵亮金色的牡丹,碧玉腰帶束出纖細的腰身,腳蹬小巧的黑色尖勾錦靴,頭頂挽著雙鬟望仙髻,渾身上下都顯得利落颯爽,靈動輕盈。狄仁傑慈祥地打量著她,滿面笑容地道:“靖媛,你可真不簡單啊。我們想上這天音塔沒上成,你倒先上去了。”周靖媛俏臉微紅,嬌憨地答道:“狄大人想幹什麽會幹不成,您就別笑話我了。”

狄仁傑連連點頭:“沒有笑話,沒有笑話,哈哈哈……靖媛啊,周大人可康覆了?”周靖媛道:“多謝狄大人費心,我爹爹已經完全好了。只等新年假期一過,便可去鴻臚寺覆職了。今日爹爹還對我說起,要登門給您拜年,並感謝您臨危受命,幫我爹爹度過難關呢。”狄仁傑擺手:“嗳,身為朝廷命官,為國辦事都是份內之責,周大人何必客氣。不過關於劉奕飛大人的案子,老夫倒想和周大人再聊聊,等假期過了會個面也好。”

狄仁傑又指了指天音塔,笑道:“其實方才我看到靖媛在這天音塔之上,便料得周大人一定安好如常了,否則靖媛你這個孝順女兒也不會有心思跑到那上頭去玩吧。”周靖媛飛紅了臉,輕聲道:“本來也沒打算一定要上塔。可那小師傅不讓,我就偏要上去瞧瞧。靖媛就是這個脾氣,讓狄大人見笑了。”

“哦?”狄仁傑眼神閃爍,意味深長地端詳著周靖媛:“靖媛的這個脾氣倒是不錯,怎麽?靖媛對人命案也有興趣?”周靖媛神態自若地答道:“靖媛每年新春都要到天覺寺來進香,今天剛來就聽說有人從天音塔上失足跌死了。因靖媛年年都要來登這座天音塔,便覺得這件事情挺古怪,好奇心大起,所以才上去瞧了一番。”狄仁傑追問:“可看出什麽端倪來?”周靖媛眼波流轉,煞有其事地道:“狄大人,那個園覺師傅喝得爛醉居然還能爬上半丈高的拱窗,真是厲害。”

“半丈高?”狄仁傑反問。“是啊,我剛才從那拱窗裏朝下看,只能探出個頭來,要爬上去估計挺費勁呢。”狄仁傑點頭沈吟,繼而笑著對曾泰道:“曾泰啊,記著去查問一下園覺的身量,看看他要爬上那拱窗是否容易?”“是,學生記下了。”

周靖媛左右瞧瞧,對狄仁傑道:“狄大人,如果沒什麽事,靖媛就先告辭了。今天一早就出府來進香,答應了爹爹要趕回家去吃午飯的。”狄仁傑忙道:“行啊,靖媛怎麽一個人出來,身邊也不帶個丫鬟?”周靖媛一撅嘴:“我嫌她們麻煩。”“好。”狄仁傑正要道別,就見周靖媛站著不動,便問:“靖媛,還有什麽事嗎?”周靖媛的臉突然微微一紅,低聲道:“現近午時,街上越發擁擠,靖媛只一個人,總有些不妥……狄大人,可以讓沈將軍送我回府嗎?”

狄仁傑一楞,馬上笑答:“行,當然行啊。沈槐啊,你就跑一趟,送周小姐回府。”沈槐才聽到周靖媛的要求便大為訝異,見狄仁傑吩咐下來,也不好拒絕,只得口稱遵命。二人與狄仁傑和曾泰道了別,去馬廄取了各自的馬匹,回周府去。

走到半程,周靖媛“撲哧”一笑,嬌聲道:“餵,沈將軍,你是啞巴啊?怎麽一句話都不說?”沈槐悶悶地道:“周小姐想說什麽?”周靖媛眨了眨眼睛:“隨便聊聊啊,難道沈將軍不會聊天?”沈槐道:“狄大人只讓末將護送小姐回府,沒讓末將陪小姐聊天。”“你!”

想了想,周靖媛又道:“也罷,那就我問你答,總行了吧。你可別對我說,狄大人沒讓你回答我的問題。”“周小姐請便。”周靖媛暗自好笑,卻裝出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開始發問:“請問沈將軍是何方人士啊?”“在下祖籍汴州。”“哦?汴州,中原人士。那沈將軍又是怎麽到洛陽來當武官的?”“沈槐此前一直在並州任果毅都尉,狄大人年前在並州致仕時與沈槐結識,後來便被朝廷任命成大人的侍衛長了。”“原來如此,那……沈將軍的家眷可曾都接來洛陽?”“家眷?”沈槐朝周靖媛瞥了一眼,正好她也在朝他看,兩人目光一碰,趕緊都掉過頭,心中不覺泛起細小的漣漪,頓了頓,沈槐才答道:“沈槐自小父母雙亡,是叔父將我撫養長大,如今家中只有叔父和堂妹兩個人。”

周靖媛聽到這裏,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氣,舉目一看,周府就在前面。她扭頭朝沈槐嫣然一笑:“我家到了。沈將軍就送到這裏,請回吧。”“好,沈槐告辭。”沈槐沖她抱了抱拳,掉轉馬頭正要離開,卻聽到周靖媛在身後輕聲道:“沈將軍,謝謝你陪我回家……和聊天!”沈槐回頭再看時,周靖媛的倩影已消失在周府的黑漆大門中。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駕馬徐行回狄府,沈槐的心情有些沈重。那對遠在金城關外的父女,他迄今為止生命中最親的兩個人,他既深深思念著,又常常刻意回避。周靖媛的話,讓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牽掛:這個新年,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

沈槐和周靖媛離開後,狄仁傑便帶著曾泰出了天覺寺後院的角門,來到與天覺寺相連的隔壁院中。這座院落規模不大,極為清靜,院中草木雕敝,屋舍陳舊,氣象十分蕭瑟。曾泰四下張望著,好奇地問:“恩師,這些屋舍看似是禪房,可又不在天覺寺內,到底是個什麽所在?”狄仁傑道:“曾泰啊,你可知道天覺寺是大周朝廷特定的藏經譯經的寺院?”“學生有所耳聞。”狄仁傑又道:“大周藏經譯經的寺院共有十餘所,天覺寺只是其中之一。這個地方便是天覺寺藏經和譯經的地方,叫做譯經院,譯經的人中有僧人,也有些俗家子弟,所以並不設在天覺寺的院內。譯經院雖附屬天覺寺,但其實是歸鴻臚寺統一管理的。”“原來如此,學生受教了。”

正說著,二人來到了院子中央最大的一所禪房前,禪房門前已然站立了位須發皆白的僧人,雙目微瞑,兩手合十朝二人行禮道:“二位施主,老僧這廂有禮了。”狄仁傑猛地一楞,盯著這個老僧看了半天,趕上去緊握住他的雙手,熱淚盈眶地道:“了塵,是我啊。幾年不見,你怎麽老成這個樣子了?!”

那了塵也緊握狄仁傑的手,哽咽半晌,才嘆口氣道:“是懷英兄啊。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啊。了塵知道你操勞國事,殫精竭慮,真是太不容易了。今天怎麽得閑過來?”狄仁傑連連搖頭,端詳著了塵失神的眼睛,突然叫道:“了塵,你的眼睛?”了塵慘然一笑:“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唉,看不見也好,眼不見心就更凈了。”

狄仁傑默然,站在原地發呆。還是了塵招呼道:“懷英兄,今日你不急著走吧,不急著走就請屋裏坐,咱們好好聊聊,難得啊。還有那位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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