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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冰河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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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離開周梁昆的府邸,狄仁傑便在鴻臚寺的正堂上從正午一直忙到華燈高上,連口茶都沒來得及喝。任命狄仁傑臨時主理鴻臚寺一切事務的聖旨正午前就到了。那一幹群龍無首,整個上午都如沒頭蒼蠅般亂撞的鴻臚寺官員們總算找到了方向,忙不疊地排隊匯報各項事務。狄仁傑手邊雖有少卿劉奕飛的事務紀要,但畢竟隔行如隔山,這鴻臚寺的禮賓事宜紛繁覆雜又事關君國尊嚴,一點兒馬虎不得,因而也不得不打足了精神應對。好在狄仁傑一向就是迎難而上的個性,再加在朝多年,歷年朝廷的新年慶典參加過多次,真所謂“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只見這古稀老人神采奕奕精力旺盛地指揮若定、揮灑自如,著實令人既欽佩又感嘆。

剛到鴻臚寺正堂時,雖然堂外等待接見的官員們已經排起了隊,狄仁傑依然頗有心情地細細地觀察了一下正堂的布置。鴻臚寺雖是朝廷最重要的外務機構,但一般的官員平時並沒有機會來到這裏,反倒是各夷狄番蠻的使節,到達神都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來鴻臚寺登記入冊,上呈貢禮。不過哪裏都免不了分個三六九等,但凡大國使節才有機會在正堂上得到鴻臚寺卿的正式接待,而那些無名小國或者部落的來使往往被分管地區事務的官員直接送入驛館,因而只能在這座宏偉壯麗的正堂之外張望一番了。

見到狄仁傑站在正堂前悠然四顧,鴻臚寺列於正卿和少卿之後的第三把手,鴻臚寺丞尉遲劍趕緊上前施禮,這是個四十來歲的黑臉壯漢,一舉一動卻十分斯文,顯得與他的外貌有些不太相稱。

狄仁傑向他頜首回禮後,便笑道:“尉遲大人是於闐人吧?不知道是否和尉遲敬德將軍有些淵源?”尉遲劍恭謹地回答道:“狄大人,尉遲敬德將軍正是下官的族祖父。”“哦?原來是開國元勳之後,失敬。”“下官慚愧,無德無能,只求不給先祖蒙羞。”

狄仁傑微笑搖頭道:“尉遲大人,鴻臚寺一夜之間折損正,少二卿,如今這副擔子便要落到你的頭上了。”“有狄大人在此,下官便有了主心骨了。狄大人盡管吩咐,下官一定竭盡全力。”“嗯,倒也不急在這一時,尉遲大人,本閣見這鴻臚寺正堂的布置十分新鮮,倒有些興趣,尉遲大人是否可以給本閣介紹一番?”“下官樂意之至。”

尉遲劍領頭,帶著狄仁傑和沈槐在鴻臚寺正堂裏面繞起圈子來。這座正堂從格局上來講,和其他的朝廷官署並無不同,所特殊的是其間置放的陳設,可謂千奇百怪雜樣紛呈。最引入註目便是位於正堂中央的一幅絢彩奪目的波斯織錦地毯。尉遲劍引狄沈二人來到這幅地毯前,頗為自豪地介紹道:“狄大人,這幅地毯是太宗朝時波斯國進貢來的,在整個大周找不出第二幅來。其色澤絢爛樣式奇異還是其次,最奇妙之處是隨著人的走動和光線的變化,看出來的花紋和光澤都是不同的。”

狄仁傑細細觀賞了一番,果然如尉遲劍所說,不由嘆道:“這還真是件稀罕的寶物。”尉遲劍笑道:“狄大人,咱鴻臚寺正堂上的寶物可不止這一件。”“哦?還有什麽?”尉遲劍將手一揚,道:“狄大人請看,這座石雕蓮花是婆羅門的禮品;這尊銅獅頭來自昭武康國;這幅掛毯是吐火羅進貢的,全部用鴕鳥毛編成;這具象牙由林邑進貢而來;這座碾玉仕女像是新羅當初為我皇登基的賀禮;還有這副純金鎧甲則來自吐蕃……”他還要繼續滔滔不絕,狄仁傑笑道:“好了,好了,尉遲大人,本閣今天真是見識了這鴻臚寺的四方寶物,時間不早了,你要是再這麽介紹下去,新年慶典便可休矣。”

尉遲劍也忙笑著拱手道:“狄大人請見諒,下官看到狄大人有興致,不由地也啰嗦起來。您知道,這些寶物樁樁件件都是咱大周泱泱大國威達四海的見證,實在令人自豪啊。”“嗯,”狄仁傑點頭道:“尉遲大人的心情本閣感同身受。不過,本閣聽到現在,倒有一個疑問。”“狄大人請問。”

狄仁傑輕撚胡須道:“據本閣所知,四夷歷來朝賀進貢之物,具其數報四方館,引見以進。其中珍異新奇之物或被聖上留在宮中,或賞賜給大臣,其餘的在四方館造冊收存,怎麽這鴻臚寺正堂上會有這些貢品?”

尉遲劍拱手道:“狄大人有所不知。四夷貢品除了您所說的這幾種去向之外,太宗皇帝還為鴻臚寺立下一個特別的規矩。那就是,鴻臚寺每年可以從四方館選取數件珍貴貢品,作為這正堂上的陳設。這樣做,一來可以讓所有來我大周的蠻夷,在剛踏入鴻臚寺的時候就見識到我朝四海歸附的威嚴,二來也可以讓這些世間奇珍有機會展露在世人面前,免得長年存放於庫房中不見天日。”

狄仁傑點頭道:“聖意果然英明。那麽,這些寶物是每年一換嗎?什麽時候更換?”“回狄大人,是每年一換,就是在新年前夕。”“哦?那現在的這批寶物是新換的嗎?”“就是在三天前剛剛換上的。哦,惟有這幅波斯地毯是太宗皇帝特許鴻臚寺常年置放的,故而從不曾換下。”狄仁傑聽著尉遲劍的答話,一時無語,默然沈思了半晌,又問:“據本閣所知,四方館及庫房也由鴻臚寺統一管理,是嗎?”尉遲劍道:“閣老所言極是。少卿劉奕飛大人一直都主管四方館的事物,每年的貢物更換也由他主理。”

狄仁傑點頭道:“劉奕飛大人已在昨天晚上遇害了。”尉遲劍的臉色一暗,道:“真是慘禍啊。狄大人,每年辭舊迎新之際都是鴻臚寺最繁忙的時段,大家都全力以赴意圖大展身手,誰想到今年竟出了這樣的事情……”狄仁傑問道:“劉奕飛大人最近可有什麽異常?”尉遲劍聲音微微抖動地道:“在下官看來並無異常。昨天下午,劉大人為了確定元正日太子接見四夷使節朝拜的次序,與下官在禮賓部直忙到戌時,才回鴻臚寺向周大人匯報,哪想到那竟是下官最後一次見到劉大人。”說著,眼中閃過點點淚光。

狄仁傑撫慰道:“尉遲大人不必太過悲傷,劉大人的案子大理寺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而今咱們還是把新年慶典應對過去。哦,尉遲大人,待有閑時你將四方館歷年所收貢物的造冊整理一下。待正旦之後,還煩勞親自去庫房清點一番。我要知道結果。”“下官明白。”

狄仁傑道:“那麽我們現在便開始整理新年慶典事宜吧。”“請狄大人上座。”尉遲劍將狄仁傑讓上鴻臚寺卿案後坐下,便躬身退到案前。狄仁傑將劉奕飛的簿冊攤開在面前,邊瀏覽邊道:“就先從除夕百官入宮守歲開始吧。今年的守歲筵席仍然像往年那樣,擺在集賢殿吧?”“大人所言極是。”

狄仁傑側過頭去對沈槐解釋道:“除夕之夜,聖上和百官共同守歲,算是咱們大周朝廷的內宴,故而並不擺在萬象神宮,而選址集賢殿。另外,從集賢殿可以俯瞰禦花園的勝景,除夕夜,禦花園中張燈結彩,樂舞不斷,那真正是君臣同樂,共度良宵。”沈槐微微欠身道:“大人,沈槐曾任羽林衛對正,擔當過除夕守歲的護衛,所以知道這些規矩。”狄仁傑楞了楞,笑道:“倒是我多此一舉了。沈槐啊,你知道得不少啊。好啊,真是太好了。”

狄仁傑微掩起手中的簿冊,擡頭對尉遲劍道:“條條細看太花時間,本閣還是想請尉遲大人將除夕守歲的準備情況介紹一下。你撿要緊的說,有麻煩的說,其他的便可略過。”

尉遲劍答應一聲,不慌不忙地講解起來。原來這除夕守歲雖說是百官同慶,但實際上真正能夠受邀的也就是在朝中任職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員和各親王侯爵。名單通常都是由皇帝親自擬定的,今年武皇早在一月前便將名單下發,如今太子也只是奉旨行事。筵宴和樂舞由禮部具體操辦,鴻臚寺在除夕守歲中擔當的主要是統籌協調的任務。

狄仁傑聽尉遲劍敘述得頭頭是道,有條不紊,不由頻頻點頭,聽罷嘆道:“尉遲大人,本閣聽你剛才的敘述,這除夕守歲已經安排得十分妥當,本閣便放心了。”尉遲劍道:“承蒙大人誇獎,其實這些準備工作都是周大人和劉大人此前已經安排好的,到現在該做的也都已經做完,只需按一應程序監督執行便是。”

接著再看元正四夷朝賀,這倒是鴻臚寺主持的正事,狄仁傑於是和尉遲劍逐項查兌,從使臣覲見的名單和次序,新年賀禮和上貢的清單,朝賀的過程,太子的致詞及回贈之禮等等,事無巨細,每樣每件都過問得一清二楚,待所有事項整理清楚,一擡頭,已過了酉時。

尉遲劍感嘆道:“狄大人的嚴謹盡職,睿智周到,下官今天算是見識了。”狄仁傑以手撐案,緩緩站起,搖頭道:“坐了一下午,腿倒麻了。老了,老了。”沈槐上前輕輕攙住他的手臂:“大人,卑職扶您走動走動。”狄仁傑點點頭,由沈槐攙扶著在堂前緩緩踱了幾步,停下來對尉遲劍道:“如此看來,各項事宜基本上都準備好了。四夷使節中除了一個西突厥別部的……”尉遲劍提醒道:“突騎施。”“對,突騎施的烏質勒王子因暴風雪,渡不過黃河,無法及時趕到之外,其他諸番使節都已經確認到賀。”尉遲劍道:“突騎施只是個西域的小部落,隸屬西突厥,到不了也無甚大礙。”

狄仁傑沈吟著繼續道:“最後一項要事便是慶典樂舞,今年仍然是‘秦王破陣舞’吧。”尉遲劍答道:“是的,只是本次樂舞人數增加到九百人,氣勢恢宏,規模空前。禮部正在日以繼夜地排演呢。”狄仁傑問:“鴻臚寺需要去檢視排演的情形嗎?”尉遲劍回道:“通常周大人或者劉大人會在最後兩天去看一看。只是今年還沒來得及去。狄大人如果要看,也就是今晚了。”

狄仁傑搖頭道:“本閣答應了周大人的千金小姐,今晚還要去看望周大人呢。”他想了想,突然微笑地看著沈槐道:“沈槐啊,要不然你就代我走一趟,去看看那個樂舞排演得如何?”沈槐一驚,忙道:“大人!卑職哪懂什麽樂舞啊?去了也是白去,您沒空去,就請尉遲大人去吧?”狄仁傑瞇縫著眼睛道:“不行,尉遲大人還要整理四方館的賬冊。沈槐啊,這‘秦王破陣舞’想必你也看過,其實和行兵操練頗為相仿,人一多,就更像了。我看你去正合適!”

沈槐還想爭辯,再看狄仁傑的神情和尉遲劍滿臉的笑容,便也只好不作聲了。狄仁傑離開鴻臚寺,上馬車去往周府。沈槐將他攙上馬車,放下車簾,狄仁傑剛剛坐定,便聽到車外滲槐輕聲囑咐狄春:“大人忙了一個下午,還沒時間用晚飯。去周府的路上經過東市,務必請大人吃點東西。”

馬車啟動了,狄仁傑方才覺得全身酸痛,頭腦發脹,頗有些昏昏沈沈的感覺。同時,他發現心中竟隱現一絲歉疚,是為了自己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支開沈槐?也許吧,其實沈槐很盡職,甚至有些地方表現得很像李元芳,太像了,像到令他時常有些莫名的心悸。他知道自己對沈槐並不公平,但是卻無力也無心去改變。也許,時間最終會改變一切的。只是沈槐還會有十年的時間嗎?狄仁傑按按腫脹的額頭:我自己又會有多少時間呢?只不過短短的一個月,便已經不堪其重負。以前竟從不知道,孤獨,可以把人變得如此脆弱。

再次來到周府,家人一見是狄仁傑來,便立即將他請入內堂。周榮忙不疊地跑來迎接,神色比上午要自如了很多。狄仁傑一看便知周梁昆的情況一定大有好轉,腳步也輕松了不少。

來到臥房,周梁昆斜靠在榻上,周靖媛坐在他的身邊,正端上一碗參湯,見狄仁傑走進屋來,周靖媛連忙把湯碗交到身旁的丫鬟手中,自己站起來,對著狄仁傑款款一拜,道:“靖媛見過狄大人。”狄仁傑還未及開口,榻上的周梁昆連稱‘閣老’,掙紮欲起。狄仁傑忙將他按住,自己便坐在榻邊。

細細觀察了下周梁昆,狄仁傑發現他的氣色好了不少,面容至多顯得有些虛弱,只是眼神閃爍不定,似乎有種無法言傳的憂懼和惶恐。狄仁傑微笑道:“周大人,可好些了?”周梁昆忙道:“多謝狄閣老,我好多了,好多了……”一句話未完,竟自哽咽起來。

狄仁傑拍拍他的手,安撫道:“周大人不必太過憂煩,身體要緊啊。”周梁昆點頭道:“我已經聽小女說,太子殿下命狄閣老代理鴻臚寺新年慶典的一切事宜。這千頭萬緒的,狄閣老臨危受命,梁昆卻兀自不起,幫不上半點忙,梁昆真是無地自容啊。”狄仁傑微笑搖頭道:“你我同朝為官,多年來各忙各的,沒想到今次卻有這樣的機緣合作。世上之事,從來就是禍福相依,周大人還是想開些。本閣對禮賓外事是外行,只打算勉強應付完新年慶典的差事,待元旦節期一過,鴻臚寺還是要交還到周大人手裏的。”

周梁昆連聲稱是,狄仁傑便將下午在鴻臚寺的情況簡約描述了一遍,二人都覺放心不少。談得差不多,周靖媛端著碗蓮子羹過來,輕聲道:“狄大人,您談了這麽久,累了吧。喝碗蓮子羹,休息片刻吧。這是靖媛親手為您煮的。”狄仁傑一楞,看面前這位千金小姐早已一掃上午的淩亂和憔悴,嬌艷的鵝蛋臉上赤朱點唇,一雙靈動的杏眼顧盼生輝,紫色的織錦長裙上繡著朵朵淡粉的荷花,外披藕荷色的輕紗,一身盛裝不像家居,倒仿佛是要去赴什麽重要的儀式。狄仁傑心中掠過一絲納罕,臉上卻不露半點聲色,只是打趣道:“靖媛啊,我看你不是怕我累,是怕我拖累了你的爹爹吧。”

周靖媛明眸一閃,微帶嬌憨地道:“狄大人,靖媛看您的歲數可比我爹爹要大不少,要累也該是您先累。”周梁昆忙道:“靖媛!怎的如此沒大沒小。”狄仁傑笑道:“嗳,靖媛說的倒是實在話。那好,老夫便歇一歇,嘗嘗周小姐煮的蓮子羹。”他接過蓮子羹,喝了幾口,讚道:“味道很不錯。”就聽周梁昆嘆道:“唉,梁昆命中無子,年過四十只得這麽個女兒,愛如掌上明珠,平日便嬌慣多了些,讓狄閣老您見笑了。”

狄仁傑看了看周靖媛,點頭道:“今晨本閣看靖媛小姐遇事毫不慌亂,處理有度,倒有一派女中豪傑的氣質。”周靖媛聽狄仁傑誇她,臉蛋微微泛紅,更顯得明艷如花。周梁昆看著女兒,眼中不自覺地慈愛滿盈,原來的惶恐之色一掃而光。狄仁傑冷眼旁觀,突然心生感觸,亦苦亦澀,竟一時無語。

周梁昆察覺到狄仁傑的神色有異,忙問:“狄大人,梁昆聽小女說,今晨同來的還有兩位大人。不知道是?”“哦。一位是新任大理寺卿曾泰大人,另一位是千牛衛中郎將沈槐,我的衛士長。”周梁昆的神情一下子又變得惶惑起來,忙問:“大理寺?大理寺?這麽快就來查問劉大人的案子了?”狄仁傑道:“倒也不是。那曾泰是本閣的學生,恰好碰上了,就一起過來看看。畢竟劉大人的案子是大案,左右還是要大理寺來審的。”“原來是這樣。”

周靖媛突然插嘴道:“那個曾大人很不體諒人,只顧著公事,不管人的死活。”周梁昆喝道:“靖媛!越來越沒有規矩!我們這裏說正事,你先出去吧。”周靖媛氣呼呼地起身便走,狄仁傑打量著她的背影,心中暗覺好笑:果然是個尖刻的千金小姐,不過倒也有她的道理。收回思緒,狄仁傑正色向周梁昆問道:“周大人,昨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周梁昆長嘆一聲:“狄閣老。說起來,那竟像是一場噩夢。”他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恐懼,顫抖著聲音將昨晚發生的事情覆述了一遍。說到最後,他喃喃著道:“當時我推開劉大人的身體,往前一路狂奔時,只聽到身後有聲音緊緊跟隨,耳邊還仿佛有人在一遍遍地叫著‘生死簿’‘生死簿’,我只當是在劫難逃了,待看到前頭有光亮,便昏了過去。”

“生死簿?”狄仁傑緊鎖雙眉,沈吟道:“周大人,以你所見,這‘生死簿’指什麽?”周梁昆頓時驚恐萬狀地道:“狄閣老,那便是陰司索命的簿子啊!但凡人的陽壽將盡,或犯了什麽該死的罪行,在閻羅面前被告了陰狀,陰司便會派出黑白無常來將生人搏去,這一去便是陰陽兩割啊!”狄仁傑越聽越不耐煩,厲聲道:“周大人!你身為朝廷命官,怎麽也信這等邪恁荒謬之說!”

周梁昆一聲冷笑,苦澀地道:“狄閣老,梁昆本來也不信這些。可經歷了昨晚上的事情,便不得不信了!”狄仁傑思索著道:“那麽說來,周大人並未看清楚劉大人是怎麽死的?”“當時光線昏暗,什麽都看不清楚。”

狄仁傑點頭,又道:“周大人與劉大人共事幾年?劉大人一向的表現如何?”“梁昆與奕飛共事已有三、四年,一向合作甚歡,從無嫌隙。劉奕飛大人懂幾方夷狄的語言,辦事十分幹練,是鴻臚寺不可多得的人才。”“可否出過差錯?”“從不曾出過差錯。”“嗯。”狄仁傑聽得外頭傳來更漏之聲,便道:“不知不覺竟已三更,本閣就不妨礙周大人休息了,否則靖媛小姐又要埋怨老夫了。”周梁昆忙道:“哪裏。梁昆身上乏力,不能送狄閣老了。”“不必。”

走出周梁昆的臥房,周靖媛竟還等在外屋,看狄仁傑要走,便親自送他到內堂外。狄仁傑道:“靖媛就送到這裏吧,老夫自己出去便是。”周靖媛猶豫了一下,問道:“狄大人,您下回還來嗎?”“哦?應該還會來吧。”

周靖媛站在廊下,目送狄仁傑離去。她明亮的雙眸映著廊間的燈光,灼灼閃動,似期盼似好奇又似羞怯,真是個美麗動人的少女。

同樣的夜晚,不同的處境,同樣的親情,不同的愁緒。千裏之外的金城關外,一座簡陋的宅院內,一個年輕人正在拜別他的母親。

昏黃的燭火剛夠照亮桌前小小的一方面積,灰泥的地面刷得勉強還算平整,這年輕人就筆挺地跪在泥地上,擡頭定定地望著面前坐著的老婦人,殷切地喚道:“娘。兒子這就要走了。”

年輕人的臉龐大半被陰影籠罩,但仍然可以分辨出清秀的五官,和稍顯柔弱的眼神。他穿一襲藍色的粗布長袍,身形修長,十足的書生樣貌。那明凈的額頭和筆挺的鼻梁,與他對面的婦人是如此相似,一望而知便是對母子。

對面的老婦人雖上了年紀,但姿容仍然端正,身上的衣衫粗陋卻十分幹凈齊整,只是望向兒子的眼中充滿了慈愛和擔憂,滿臉是揮不去的愁容。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搭在兒子的肩上,這副肩膀是多麽瘦削,她能清楚地感覺到兒子的身體在不停地抖動。老婦人輕嘆一聲:“我的兒啊,這麽久都不見你回來。娘想你啊。”年輕人渾身戰栗一下,咬了咬牙,強作鎮定地回答道:“娘,兒子不是和您說過,兒子一直在城外的青廬書院,和大家一起溫習功課。”老婦人的眼中閃動著淚光,她仔細打量著兒子的臉,良久,才擠出一句:“霖兒,娘去那裏找過你。他們說你很久沒去過了……”

楊霖又一哆嗦,沈默了半晌,才擡頭對母親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娘,兒子囑咐過您好多次,不要去找不要去找。您就是不聽。”老婦人盯牢兒子的臉:“霖兒,這些天你到底去了哪裏?說給娘聽。”

楊霖自唇邊泛起一抹淡淡的苦笑,略有所思地道:“娘,兒子確實一直在溫習功課,只是住在城外的朋友家中,並未在書院。書院裏人太雜,不能靜下心而已。”老婦人緩緩點頭,恍恍惚惚地道:“這樣也好。霖兒,可你為什麽又急著要走了呢?”

楊霖伸出手去,輕輕握住母親的那雙蒼老的手,將它們擱回到母親的膝上,就那麽緊緊握著,輕聲道:“娘,兒子終於學成了。終於有信心去趕考了。您不是一直都等著這一天嗎?等兒子考得功名回來,娘您就再也不用這樣日夜勞作,趕那些永遠沒完的繡活。”

老婦人擡起右手,輕輕撫摸兒子的面頰,柔聲道:“霖兒,為了你,娘就是繡上一輩子,做死累死,那也是心甘情願的。只要你有出息,娘便滿足了。”楊霖將母親的手重新握住,搖頭道:“娘雖如此,作兒子的卻不能安心。娘,兒子要走了。您等著兒子的好消息吧。”

楊霖作勢要起身,老婦人突然探身出去,一把將他緊緊摟住,聲淚俱下道:“霖兒,霖兒,趕考也不用急著半夜出發吧?在家住到明日,娘給你收拾好行裝再走啊。”楊霖也不由緊緊抱住母親的身體,半晌,方才輕聲道:“娘,兒子和朋友們約好了一起出發,需得要現在就去他們那裏回合,明天一早方可按時啟程。”

“可是,可是這冰天雪地的,你們如何度過黃河?”老婦人急迫地追問。楊霖冷笑道:“娘,黃河已經封凍了,從上面走過去便是。”老婦人驚道:“霖兒,這怎麽可以?你可知道那河封凍不勻,每年從那上面行人,都有踩破冰面落水而亡的。霖兒,你,你萬萬不可去冒這個險。”

楊霖掙開母親的懷抱,咬牙切齒地道:“娘!兒子今天是走定了。走冰渡河雖然有危險,但卻是目前唯一的方法,兒子會小心的。您盡管放心,每年雖有失足者,但來來往往成功渡河的也不計其數,沒事的。”老婦人頻頻點頭,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楊霖看得心酸,伸手去替母親拭淚,卻被母親一把攥住手,死命地捏住。楊霖硬下心腸來,猛地摔開母親的手,只聽母親哽咽著又問出一句:“霖兒,科考在十一月,你現在走,究竟是要去幹什麽?!”

楊霖的臉色登時變得慘白,額頭上的青筋根根爆起,緊咬牙關,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仰起臉,再次露出個慘痛的笑容,回答道:“娘,十一月的是常科。我那時恰恰生病,才誤了今年的。可明年二月有制科開考,現在出發去洛陽,還能在那裏住下溫習,我一天都不想耽擱了!”

老婦人聞聽此言,方才面露欣慰之色,道:“這樣娘便知曉了,霖兒,你再稍待片刻,娘給你收拾些東西。”“娘,不必了。兒子的東西都擱在朋友處,早就收拾好了。”老婦人點頭,從懷中摸出個絲絹裹著的小包,塞到楊霖的手裏:“霖兒,娘這裏還有些銀兩,你拿去用吧。”

楊霖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捧不住小包,淚水終於湧出眼眶,他重重地向老婦人磕了三個頭,站起來便跑出了門。老婦人木呆呆地坐在原處許久,突然大喊了聲:“霖兒!”搖晃著跑到門前,猛地大開房門,呼嘯的狂風夾著飛雪頓時迎面撲來,將她瞬時便染上一身的雪白。老婦人在風雪中猶如雕塑般站定,一動不動。

黎明的時候,韓斌被搖醒了。他不情願地幾乎要哭出來了,死死地拉住被角,不想離開溫暖的被窩。但是沒有辦法,他怎麽掙得過哥哥呢?李元芳迅速地幫韓斌穿好衣服,看他還在那裏垂頭晃腦地沒有醒來,便將他一把拎下炕,扔到地上。

韓斌咕咚一聲摔在地上,這才清醒了過來。他一骨碌爬起身,看到李元芳將最後幾件衣物收進行囊,他走過去,輕輕拉拉哥哥的衣角。李元芳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斌兒,我們要出發了。”

兩人走到門外,狄景輝也已經收拾停當,在那裏等著了。三人並肩穿過陰冷的大堂,打開房門,刮了一夜的風居然停了,四下一片寂靜,在清晨的微光中,厚厚的積雪看上去灰乎乎的,冰淩從枯樹幹上掛下來,天空中看不到一顆星星,嚴寒仿佛將空氣都凝凍了。

韓斌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狄景輝輕聲道:“真冷!咱們等太陽出來再走不行嗎?”李元芳斬釘截鐵地答道:“不行。”他看了看狄景輝,嘲諷地說:“據我所知,你恐怕是這世上最舒服的流放犯了,怎麽,起早趕路,不習慣了?”

狄景輝面色一變,氣忿忿地邁開步子就走,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扭頭看著依然留在原地的李元芳,道:“李校尉,我倒忘記了,還要勞您大駕綁縛我的雙手呢!”說著,他把雙手往李元芳的面前伸去。李元芳微微一笑,將背上的行囊卸下,恰恰遞到狄景輝的手中。狄景輝一楞:“這是……”

“我不綁你。沒有馬,你就受累背行李吧。”

狄景輝樂了,奮力將行李搭上肩膀,笑道:“很好。我狄景輝這些天做的新鮮事比前半輩子做的都多。李元芳,你倒會偷懶!”李元芳也不理會,牽過韓斌的手:“斌兒,你不是想要我背你嗎?來!”他一用力便將韓斌提了起來,韓斌大叫著:“哥哥!哥哥!”已經被李元芳拉上了背,他狠狠地摟住李元芳的脖子,興奮地簡直不知所以了。

他們沿著鋪滿了積雪的曲折小道往前走去,誰都不再說話。天色依然昏暗,只能看清前方不遠的道路。腳踏在雪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除此之外,便只有細小的冰淩從樹枝上斷裂時的微聲,周圍是那麽的靜。韓斌牢牢地貼在李元芳的後背上,有點騰雲駕霧般的恍惚,好像又要進入夢境了。他當時還不知道,這個早晨的印象是如此的深刻,以至於直到很多年以後,他都能夠無比清晰地回憶起此情此景,並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份令他終生難忘的溫暖、堅定和力量。

天越走越亮了,但是面前又升起了淡淡的霧氣,白茫茫的霧越變越濃,剛剛能看得遠一些的道路,很快就又被籠上了厚重的白紗,前路依然茫茫。因為腳下的積雪很深,他們走得十分吃力,一腳深一腳淺,雖然天氣冰寒刺骨,一個多時辰走下來,李元芳和狄景輝都已經汗流浹背,呼出的水汽混入霧汽之中,眼前愈發是模糊一片。

“嗳,還要多久才能到黃河岸啊?”狄景輝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離黃河岸有那麽遠嗎?我們沒走錯路吧?”李元芳搖搖頭道:“太陽在我們的後面,方向肯定是對的。只是雪地難走,我們走了這麽久,其實沒走出去太遠。大概還要走兩個多時辰才能到。”“啊?!”狄景輝叫道:“還有那麽遠!歇一歇,我要歇一歇。”他把行李咚地一聲扔在地上。李元芳也停下腳步,把韓斌放了下來,道:“歇一會可以,但是你我渾身是汗,歇下來反而會冷。”他打開行囊,取出幾個凍得硬梆梆的胡餅來,遞給狄景輝和韓斌:“吃早飯吧。”

大家的肚子都餓了,可是這胡餅又幹又硬,實在難以下咽。狄景輝皺著眉頭咬了幾口,把手裏的胡餅一扔,抱怨道:“在驛站吃過早飯再走多好,這東西能吃嗎?!簡直是活受罪。”李元芳冷冷地道:“再往前走,只怕連這樣的東西都不容易吃到了。”狄景輝道:“怎麽可能?你別嚇唬我,山珍海味我是不想了,這麽粗陋的果腹之食,還怕沒有。”李元芳不作聲,看了看韓斌,發現他也咽得很吃力,便走到路邊的一棵大松樹前,從樹枝上抓了把雪在手中,遞給韓斌:“斌兒,沒有吃過雪吧?試試看。”

“啊?!”韓斌好奇地接過雪團,捧到嘴邊添了添,涼涼的,沒什麽特別的味道,便張開嘴大咬了一口,立即叫起來:“好涼,好凍!哥哥,我的肚子都凍住了!”李元芳笑了,輕聲道:“我喜歡雪的味道,小時候在西北,冬天我很少喝水,只吃雪。”狄景輝聽著也去樹枝上抓了把雪,送入嘴裏,果然有股植物的清香,和著冰脆的雪沫,嚼起來十分爽口。狄景輝連著吃了兩口,才興致勃勃地道:“我倒是聽說過有些風雅人士,專門積攢松枝梅花上的雪水,用來煎茶泡茶,據說氣味清雅淡遠,特別能陪襯茶香。”

李元芳瞥了他一眼道:“西北幹旱,冬天吃雪是為了解渴,沒你說的那麽風雅。”狄景輝笑著點頭:“李元芳,你小時候在西北過得挺滋潤嘛。什麽時候和我說說,你家裏是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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