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章 毒丸 (2)

關燈
老爺!那裏還在救著火呢,您此刻過去太危險了,別過去,我求您了!”

狄仁傑停下腳步,他仰頭對著那熊熊的紅光,瞇起眼睛,看了很久。方才轉身對狄春道:“走,咱們到周圍看看。”

狄春攙扶著他,兩人圍著土地廟轉了個大圈,轉到了廟後的荒草叢,有火光的映襯,荒草叢倒是能看得很清楚。狄仁傑慢慢朝荒草叢的深處走過去,突然他的身子猛地一晃,狄春趕緊扶住他,順著他的目光,看見前面大片的荒草被踏得倒伏在地,還有整片整片的血跡,濺得到處都是,除此之外再無其它,沒有屍首沒有傷者沒有兵刃,很顯然,這是一個已經被打掃過了的戰場,能帶走的都帶走了,只有流出來的鮮血無法收走,將荒草染成斑駁的紅色。

“老爺!”狄春緊緊攙著狄仁傑的胳膊,眼淚在眼眶裏面直打轉。

“別急,別急。”狄仁傑低聲說著,踏在血跡之上,一步步堅定地往前走著,邁了幾步,腳下突然踢到樣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塊鑄鐵馬掌,已經被血染成鮮紅。狄仁傑指著馬掌上的一個刻印給狄春看。狄春輕輕念道:“並!啊,這是官軍的馬。”狄仁傑點點頭:“嗯,這就是官軍在此制造慘禍的最好證據。百密一疏,他們的戰場終究還是打掃得不夠幹凈。”慢慢地,他們走出了荒草叢,前面是大片樹林,一眼望不到頭。血跡、足跡和馬蹄印在此分成了多路,而且雜沓不清,再也無法繼續跟蹤下去了。

狄仁傑輕輕拍了拍狄春的肩,低聲道:“元芳沒事,這裏有激戰,而且所有的足跡都是往遠離土地廟的方向,就說明那火沒困住他。而元芳只要能戰鬥,就沒有任何人能打敗他。我相信他,他一定會堅持住。”

狄春抹了把眼淚,重重地點頭。

狄仁傑轉身道:“咱們現在就回去。回府後你立刻帶上府中的家丁再來此地搜索。”他走了幾步,又扭頭回來看著荒草叢上的血跡,緊緊地咬著牙關,低沈地道:“我必須回去了。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該亮了,到時候有人會來找我。這一切也該結束了!”

並州城南,狄景輝宅邸。

陳松濤匆匆忙忙地走入陳秋月的房間,看見女兒又坐在椅子裏發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發狠道:“難怪狄景輝不想回家,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死人都比你好看。”陳秋月毫無反應,連眼珠都沒有轉一下,如果不是鼻翼輕輕地扇動,她這張臉也確實和死人一般無二了。

陳松濤也拿她沒辦法,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換了稍稍緩和的語氣問道:“狄仁傑來過了?他來幹什麽?”

陳秋月冷冰冰地答道:“您把他的寶貝兒子都抓起來了,他來找我有什麽奇怪的。”

“嗯,那你看他的情緒怎樣?是不是已經方寸盡亂了?”

陳秋月連眼皮都沒擡,依然用她那空洞平淡的語氣答道:“他倒也沒多說什麽。就是一再說不相信景輝真的有罪,還問我有沒有機會去探視下景輝。”

“哦?那你是怎麽回答的?”

“我說一切全憑爹爹您作主。我也沒有什麽辦法。”

“那他就走了?”

“就走了。”

陳松濤皺起眉頭思忖著,臉上的表情還是有些狐疑。

陳秋月突然抓住父親的手,語氣急促地道:“父親,我求你了,千萬不要傷害景輝。他畢竟是我的相公,是我兩個孩子的父親,您,您已經要成功了,就饒了景輝的性命吧。”說到這裏,她撲通一聲跪倒在陳松濤的面前,兩手死死地攥著陳松濤的袍服下擺。

陳松濤“咳”了一聲,掰開陳秋月的手,氣急敗壞地說:“你幹什麽?!瘋了嗎?我什麽時候說要殺狄景輝了?再說事到如今,你我與狄仁傑、狄景輝已經不共戴天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就算我此刻殺了他,也是必須的。秋月,難道你想要我死嗎?我看你簡直是神魂顛倒理智盡失了,真是令我心寒!我告訴你,只要有需要,我隨時會殺了狄景輝,你就幹脆當他已經死了吧!”

陳秋月又撲上去拉父親的衣袖,歇斯底裏地嚷著:“爹,爹,讓我去看看景輝,去看看景輝好不好?我求你了,求你了……”

陳松濤重重地將陳秋月的手甩開,恨恨地嘆了口氣,轉身走出房門,從門內傳出陳秋月淒慘的哭嚎。門前,一個手下急急地湊過來,向他報告道:“大人,李元芳和韓斌沒有抓住,讓他們給跑了。”

“什麽?!”陳松濤聲色俱厲地吼起來:“這麽多人,抓不住一個重傷之人和一個小孩子?你們這些飯桶,居然還有膽子回來覆命?!”

“這,這,屬下們確實沒想到李元芳會從廟後的那扇窗戶裏逃走。那窗戶離地足有兩丈來高,他居然能帶著個孩子從那裏逃走,確實是匪夷所思啊。本來在廟後安排的伏擊人手比較少,大隊人馬都在前門堵著呢,李元芳從後面逃走,遭遇的僅是小隊人馬,因此他一通猛殺才得以脫身。大人,確實是屬下無能,可事已至此,還請大人示下,接下去該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繼續全城搜索。只要見到他們就殺,再令各守城門衛卒嚴加防範,只要是一個年輕男子帶著個小孩子的,全都要仔細盤查。”

“是!”

並州城,東門內的樹林中。

韓斌緊緊地依偎在李元芳的身邊,周圍是這麽的靜,他把耳朵貼牢在李元芳的胸前,能夠清楚地聽到那顆心的跳動,這堅韌的聲音讓他感到很安全,這孩子現在什麽都不怕了,只管等待著。終於,天空中響起悠遠綿長的鐘聲,這是五更二點的晨鐘,雖然月亮還升得高高的,太陽的影子也見不著,但是畢竟,新的一天到來了。

隨著鐘聲,韓斌感到李元芳的身體動了動,他一下子擡起頭來,正對上李元芳的目光。那麽清亮銳利的目光,平靜溫和中卻帶著一絲疑慮。韓斌知道這疑慮來自什麽,他勇敢地挺起腰來,準備好了面對李元芳的問題。

李元芳開口了,聲音依然嘶啞低沈,但卻十分有力,他直視著韓斌的眼睛,慢慢地問道:“斌兒,你剛才給我吃的是什麽?”

韓斌從懷裏掏出那個紙包,小心地打開來,捧給李元芳看。紙包裏面是許多顆深褐色的小藥丸。李元芳只看了看,又重新註視著韓斌的臉,問:“這是什麽?你從哪裏得來這些?”

韓斌深深地吸了口氣:“我知道只吃一回沒關系的。我,我看到你那麽難受,那麽疼,就像我哥哥那樣,我受不了。所以……”他的眼淚又慢慢流了下來,語氣一下子急促起來:“這就是害死我哥哥的東西。也是害死藍玉觀裏很多人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它叫什麽。是狄公子和嫣然姐姐弄來的,他們讓哥哥和我把這些藥丸摻在糕裏頭,給藍玉觀裏的人吃,說是好東西,要看看效果。可是,可是……後來就出事了。”他全身顫抖起來,李元芳默默地把他摟住,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腦袋,韓斌繼續說著:“這東西剛開始吃第一次、第二次的時候會覺得特別精神特別舒服,什麽樣的痛都能治,什麽樣的病都會覺得好了。狄公子和嫣然姐姐很高興,說是找到了包治百病的仙藥。但是後來卻發現不對勁,這藥吃上了就不能停。一停下來就渾身難受,骨頭痛得在地上打滾,還會越來越嚴重。狄公子和嫣然姐姐就讓我們不要再給他們吃這東西,還找來人守著藍玉觀,不讓他們出去,說想辦法給他們治,可最後也沒找到辦法。有些人就那麽痛苦的死掉了,死的時候樣子可怕極了,拼命地叫喊掙紮,好像都是活活痛死的。狄公子和嫣然姐姐沒有辦法,只好又給他們吃這藥,吃一次能管一兩天,然後就又不行了,就得再吃。本來嫣然姐姐說好了不讓我和我哥哥碰這東西的,可我哥哥總想為嫣然姐姐做些事情,什麽都願意為她做。所以,一開始嫣然姐姐說要試試這藥的時候,他自己就偷偷的吃上了。結果,結果……”韓斌抽抽嗒嗒地說不下去了,他淚眼婆娑地擡起頭,“哇”的一聲猛撲到李元芳的懷裏,嚎啕大哭起來。

李元芳只靜靜地等著,待韓斌漸漸止住悲聲,才輕輕地擡起他的臉蛋,低聲道:“斌兒,不要傷心。你做了很對的事情,現在我全都明白了。”然後,他微笑著伸了伸胳膊:“這藥還真是神奇,我現在什麽痛都感覺不到了,而且還很有力氣。非常好。如今就是再來個幾十來號人,我都能輕松對付。”看見韓斌還在那裏抽噎,李元芳一把把他從地上抱了起來,托上馬背,自己也翻身上馬,低下頭貼著韓斌的耳朵說:“男孩子應該勇敢,好了,不要再哭了。現在我送你去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你剛才說什麽?這藥能管一天?還是兩天?”“我也不知道,大概一天吧。”“行,抓緊時間一天也夠用了。再說,你這裏不是還有很多嘛。”“啊!不行!”韓斌嚇得臉色大變,回過身來死命揪住李元芳的衣服:“不可以吃第二次的,不可以的!”李元芳笑了笑:“傻孩子,放心吧。我明白的。”說著,他雙腿一夾,用劍身輕輕一拍馬屁股,那馬仰天長嘶,高高揚起前蹄,像箭一般地竄了出去。

並州東城門的守城兵卒,聽到晨鐘敲完最後一響,方才欣欣然打開城門。天氣越來越冷了,離開太陽升起來還有一個多時辰,外頭更是凍得連鬼都呲牙,趕早進出城門的人這幾天已經絕了跡,兩個守城兵卒百無聊賴地往城門兩側一站,正尋思著如何打發這段難熬的時光,卻驟然覺得眼前白光一閃,待他們兩個反應過來,就只能看到絕塵而去的一匹馬的背影了。兩個人目瞪口呆地向城外的方向傻望了半天,才互相嘟噥道:“怎麽跑得這麽快,簡直是見了鬼了。”

幾天來,這已經是李元芳第四次走上去藍玉觀的路了。這匹從敵人手中奪來的馬竟是匹少有的良駒,跑起來如行雲流水一般,既快又穩,騎在馬上只聽見耳邊的風聲呼嘯,眼睛被淩厲的寒風吹到幾乎睜不開。不過這也沒有關系,這條路他現在不用看都不會走錯了。最重要的是,身上不覺得冷,不覺得痛,只有取之不盡的力量,和永不枯竭的勇氣……突然,他猛地一拉韁繩,馬匹再次振蹄長嘶,藍玉觀的絕壁就在眼前了。

李元芳跳下馬,牽著韓斌的手慢慢轉入絕壁。一切都如他所推測的那樣,這裏空無一人,一片寂靜,如果不是滿地流淌的血跡,誰又能猜出幾個時辰前在這裏還發生過慘烈的戰鬥。此刻,這個地方又被所有的人遺棄了,仿佛從來就只是個渺無人跡的空山幽谷。他帶著韓斌輕輕踏過滿地的血汙,穿過熱泉潭前的空地,站到了最小的那間丹房門前。李元芳深深地吸了口氣,一模一樣的月光,從整整五天之前的那個夜晚一直照耀到此刻,而他自己的身上,卻已經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竟使得五天之前的回憶,現在看來都宛如隔世一般了。

李元芳感到韓斌在悄悄地拉自己的手,便低頭朝他笑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這間屋子裏面通向熱泉瀑布後面山洞的路口,所知道的人除了我和大人,就只有你,你的哥哥,陸嫣然和狄景輝。所以,現在我要把你藏到這個山洞裏面去,我想,在這裏面你是絕對安全的。”

韓斌眨著眼睛不說話,李元芳也不等他回答,就把他牽進了小屋,翻開木榻,掀起覆蓋在洞口的蓋板,自己先跳了下去,然後回身伸出雙臂,把韓斌也抱了下去。劃亮一個火褶,李元芳領著韓斌踩著窄窄的石階往上走,兩人都沒有說話,爬完長長的百多級臺階,眼前就是那個寬闊平坦的大洞穴,耳邊是嘩啦嘩啦的瀑布流水的聲音,從瀑布後面透出細微的亮光,這是黎明到來了。

李元芳在韓斌面前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笑著說:“好了,現在你安全了。我,要走了。”

韓斌不說話,只是死命地摟住李元芳的脖子,牢牢地貼緊他。李元芳便讓他這麽抱了一會兒,才把他的小手掰開,從懷裏摸出樣東西來,放到韓斌的手中,那東西一動便閃出光來,李元芳笑道:“這是你的武器,第一次見面時我沒收的,現在還給你。萬一有什麽事情,你就用它來保護自己。不要手軟,要像第一次對我那樣。”韓斌把那東西扔到地上,還是伸手過來緊緊抱住李元芳。李元芳輕輕地說:“斌兒,你就在這裏等著,要有耐心。等著我,即使我來不了,我也會讓那位老爺爺來找你。如果是他來,你也要像對我一樣,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不管有沒有對我說過的,全都告訴他。如果你想為你的哥哥報仇,如果你想救你自己,如果……如果你想幫助我,就一定要照我說的做。”他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等到韓斌的回答,便又笑了笑,輕聲道:“斌兒,你給我吃那藥丸的時候,叫我什麽?怪好聽的,再叫一聲給我聽,好不好?”韓斌把頭靠到李元芳的肩上,李元芳感到肩頭頓時變得熱熱的濕濕的,然後便聽到很輕的一聲:“哥哥。”“嗯。”李元芳含笑應著,又加了一句:“下回再見到我,也要這麽叫,以後一直這麽叫。”“好的。”

從瀑布後面透過來的光線越來越亮了,李元芳最後一次輕輕推開韓斌的身體,正色道:“斌兒,那些藥丸你都放好了嗎?”“放好了。”“再給我看看。”“哦。”韓斌把紙包掏出來,李元芳打開看看,又小心地包好,遞還給韓斌:“不要放在身上,在這裏找個地方藏起來。除了我和那位老爺爺,其他人誰都不能給。”“我知道。”

李元芳站起身來,沒有再和韓斌道別,便急匆匆地循著那條窄小的石階走了下去。等他再次站到藍玉觀前的那塊空地上的時候,眼前已是霞光萬道,一輪紅日在絕壁後噴薄而出,他擡起頭直視這輪新升的朝陽,雙目頓時被光芒灼到,此時他方才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悄悄地落滿了面頰,倒也不用去擦抹,更不需要掩飾,因為這裏除了他之外一個人都沒有。既然想哭就哭個痛快吧,今天之後,這一生便都不用再流淚了。李元芳攤開手掌,裏面是一顆深褐色的小藥丸,他充滿柔情地想著韓斌清澈的眼睛,孩子畢竟是孩子,終究還是容易騙的。他從胸前摸出塊粘著血跡的絲帕,將藥丸包好。該做的準備都做好了。

清晨的冽冽寒風中,李元芳閉起眼睛,靜下心神,再一次細細感受著一副毫無負擔充滿力量的軀體所能帶來的全部勇氣和信心。這身體便是他所擁有的全部財富,他曾經以為可以永遠擁有這樣財富,直到有一天,當他發現越來越多的傷痛和不適再也無法恢覆的時候,內心的惶恐幾乎讓他崩潰。但是現在他感覺很好,簡直是太好了。雖然明知道這感覺是虛假的,暫時的,卻還是讓他熱血沸騰興奮不已。如果有需要,他真的不在乎最終像韓銳那樣死去,只要能夠使用好自己所剩下的全部能力,去幫助他願意舍命守護的人。想到這裏,李元芳情不自禁地對自己嘲諷地笑了笑:願意舍命去守護,卻不願意放棄那一點點驕傲,就為了這點驕傲,自己一定狠狠地傷了那個人的心。但是他並不感到後悔,他所擁有的本來就不太多,付出的時候又很大方,到今天也快給得差不多了。可就算是付出一切,總還是要為自己保留最後的一些什麽,那麽就保留這點驕傲吧,那個人,終歸會理解的。

太陽很快地升高,李元芳跑出絕壁間的夾縫,找到那匹意外得來的好馬,倍感愛惜地梳理了下馬的鬃毛,便縱身上馬再次向並州飛馳而去。要做的事情還有太多,而時間很緊迫。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