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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釋,手腕一轉,一劍便向李三攻去。那李三的劍法與穆晃相差何止千裏,可是此時他的力量奇大無比,又完全是一幅同歸於盡的架勢,連三招之內,穆晃竟沒有輕易取了他的性命。

唐謐在一旁看的心急,悄悄挪到穆顯身邊說:“殿監,李三似乎沒有勝算啊。”

穆顯睜開闔著的雙眼,平靜地說:“盡力而已,之後就是天命了。”

唐謐聽了,心中一沈,仿佛一股無比真切的死亡氣息正沒頂而至。她頗想英勇地說:“要濫殺無辜,就讓他們踏過我的屍體吧!”對他來說,一想起白芷薇和大頭已經死了,整個人便仿若在不絕燃燒。死,似乎也不過就是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剎那痛快而已。而此時,當她已經沈靜下來,近在眼前的死亡,只能安靜等待的死亡,在她面前展開巨大的黑色羽翼,讓她的心在窒息中顫抖不已。

這時候,一股她熟悉的寒意襲過心頭。

危險,有什麽危險,趕快離開!就像前兩次出現這種感覺的時候一樣,她的直覺這樣警告著她。

她惶恐地擡頭看向正在對決的兩人,正瞧見穆晃的長劍劃過李三的咽喉,緋色的鮮血激射而出,在空中劃了一道殘艷的弧。李三的身體轟然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著,然後開始迅速地萎縮,最終變成了一具黑色的幹癟屍體,靜靜躺在寬大的棕色袍子裏。

可是,唐謐根本來不及恐懼,那熟悉的殺意再次更加真切地迫近。她下意識地看向不遠處,只見一個巨大的身影站在甬道裏——那是一個無頭的武將,身上披著殘缺的盔甲,渾身傷痕。

“屍王!”她低叫一聲,慌忙向穆顯問道:“殿監,屍王怎麽會在這裏?”

這妖物的出現似乎也在穆顯的意料之外,他略略思索,答道:“地宮並非是墮天大人所建,而是先人遺跡,它遠比你想象的要大許多倍,其中有許多我們未到過的地方可能藏有妖物。墮天大人只是把禦劍堂下面這一塊用術法保護起來,再在墻上鑲螢石照明。可如今,你也知道,墮天留下的力量都在變弱,這妖物可能是突破結界跑過來的。”

唐謐想起第一次出現這種危險的感覺是在術法課上,便懷疑那時這妖物就正好在智木殿附近的地下游蕩,便說:“它大概在這裏游蕩很久了吧。”

“為何如此說?”

唐謐覺得有些解釋不清,只得含糊地答道:“直覺吧。”

此時,只見穆晃劍指屍王,喝道:“魔將屍王!哼,如今這樣的妖物也能進入地宮了,你們還抱著墮天大人的遺訓不放,簡直是可笑至極!”

那屍王明明是沒有眼睛、耳朵,卻好像聽懂了一般,轉向穆晃,定了定身,便如泰山壓頂似的撲了過去。

唐謐目不轉睛地盯著鬥到一處的屍王和穆晃,第一次在一場比試中不知道該希望哪一方贏得勝利,而且,看情形,的確也無法判斷出究竟誰可能獲勝。唐謐覺得,眼前的這個屍王比自己記憶裏那個在幻海中所見的屍王要厲害上不只十倍,在她剛見到屍王時,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是:那個屍王怎麽又到這裏來了。可是如今看著這妖物與穆晃相鬥時那驚人的氣勢和力量,就算自己對數月以前的事印象再怎麽模糊,她仍可以確定,那時遇見的屍王絕非是如此兇猛的妖物。

“唐謐,你還能動麽?”穆顯一邊盯著戰局,一邊低聲問。

“能。”

“你悄悄過去,撿起你的劍,做好準備。我現在無法動武,可是仍有一點施出術法的心力。我們先靜待時機,這次必須一擊即中!”

唐謐跪在地上,一點點爬向自己那把插入了李三膝蓋,此刻被他扔在地上的“未霜”。當終於把劍拿到手裏的時候,她對自己說:“這一次,不論是殺人還是殺妖,一定要狠心下手。”

等她再擡眼觀看戰局的時候,赫然發現,剛剛僵持的局面,竟然漸漸轉變成穆晃處於劣勢。唐謐知道,穆晃身為劍宗宗主,劍法之淩厲天下恐怕沒有人可以出其左右,而且她記得聽桓瀾說過,穆晃的佩劍“破甲”是難得的至寶,可以自行攻破防禦之術,所以她暗自以為這一戰,穆晃更可能勝出。誰知道,穆顯鋒利的長劍坎在屍王的雙臂上,竟然對那妖物不起任何作用。

穆晃因為“破甲”可破除防禦之術,劍路從來霸道至極,喜歡以攻為守。每每逼得與他對敵之人因為不能依靠防禦之術,只得單純以劍防禦,而以劍對劍,勝算便總是穆晃多些。可是今日遇到的屍王,卻是防禦力強悍到極致的妖物,穆晃的劍非但無法傷及它,反倒被這妖物完全只攻不守的打法弄得越來越被動。

唐謐邊看邊想:這可能是穆宗主第一次守招多於攻招的對決吧。他的長處完全被壓制,這一回真是遇到克星了。想到這裏,她便想起很久以前與白芷薇他們在書中見過,屍王是破甲之術的克星。如此看來,真是老天爺安排了一個穆晃的克星等在這裏啊。

當這個念頭掠過她心頭的時候,她不知為何,覺得哪裏有什麽不對,可是眼前的激鬥正酣,未曾繼續深想什麽,便被那生死一線的對決攝去了心神。

只見時間拖得越久,穆晃的劣勢就越明顯,他的衣衫已有兩處被屍王撕破,身上也已經有多處中拳。唐謐禁不住看向穆顯,心道:殿監也一定看出敗跡了吧,他在想些什麽呢?可是,穆顯的面孔猶如平靜的海洋,即使在海底深處暗流奔湧,海面上依然平靜無瀾。

在三百多招之後,決定性的時刻終於來臨!

已經露出疲態的穆晃一招防守不到,屍王的巨拳橫掃而至,“砰”地一聲重擊在他的頭顱之上,那頭顱頃刻間飛離了他的身體,撞在甬道的石壁上,再滾落到地上,滴溜溜地轉著圈。鮮紅的血液剎那從斷頸處噴薄而出,如緋雨驟瀉,撒落在地上。那個黑色的身影緩緩倒下了……

屍王轉過身來對著唐謐,她忽然覺得,這個沒有面孔的妖物如果有表情的話,一定是用及其憎恨的眼睛在盯著她,她心中寒意驟升,不由得退後幾步。

“唐謐,殺死屍王只有一個辦法,它並非沒有臉,而是以乳為眼,以臍為口。一會兒它跪下不動的時候,你一劍刺入它的臍中,再將它攔腰截為兩段。”唐謐聽到穆顯這樣大聲對她喊。

她這才發現,原來仔細看,屍王破碎的鎧甲下面,的確在雙乳和肚臍的位置有很小的開口,被碎甲半遮半掩著,看不甚清楚。只是她心裏奇怪:為什麽一會兒屍王會跪下不動呢?

她有些不解地看向穆顯,卻見他閉上眼睛,口中默念著什麽,之後,他的一張面孔竟然開始一點點變化,轉眼之間,已經完全變成了一位極其美貌的女子。

唐謐幾乎看得楞了,不是因為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玄奇的術法,也不是因為那幻化出的女子有多麽美艷動人,而是因為,那女子居然就是很久以前他們從赤峰四翼蛇得到的宮燈中翩翩起舞的那位。雖然,那燈中女子的容貌並不清晰,但是,唐謐可以肯定,那樣的輪廓,特別是那樣的風致,一定就是那個女子,也只可能是那個女子!

鎧甲相碰的聲音傳來,唐謐扭過臉,只見那屍王推金山,倒玉柱,轟然跪倒在地。

唐謐來不及多想,揮劍刺出,直入毫無防備的屍王臍中,再快速地左右分劍,將那妖物由中間一分為二。

屍王的上半身搖了搖,如玉山崩塌般重重地摔在地上,而下半身仍然直挺挺地跪在那裏,保持著充滿敬意的姿勢。

天下無敵的魔將屍王,沒有一聲哀號,安靜地超脫了紅塵。

唐謐緩了半晌,才不確定地輕聲問道:“殿監,她是……”

已經變回本來模樣的穆顯看著她,神情鄭重地點點頭,道:“是的,她就是魔王,趙國的第十八代君王——華璇。”

唐謐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喃喃地道:“那,那墮天大人他、他殺女人?”

穆顯沒有看她,而是毫無表情地盯著那落在地上,與他有著完全一樣容貌的頭顱,以平靜的口吻回答:“不是女人,是敵人。”

那語氣裏不露絲毫感情的,可是,一絲寒意卻滲透到唐謐的心底,她順著穆顯的眼光,看向那地上的頭顱,剛剛曾經一閃而過的模糊念頭漸漸清晰起來,她問道:“殿監,天下間有幾個屍王?”

穆顯看看她,有些不明白她何出此問,答道:“魔將屍王是天下至霸至強的妖物,自然只有一個。”

“殿監,妖物會不會生病什麽的,總之,因為什麽原因變得很弱?”她眨著眼睛,故作天真地問。

穆顯不明白唐謐為何毫無關聯地又問了另一個問題,但還是耐心地說:“他們會因為被印封了力量而變弱,生病倒是從未聽說過。”

“哦,懂了。”唐謐垂下長睫毛,不再說話。

有一件事情,她終於可以肯定。

——很早以前,他們在幻海中見到的屍王,此時就倒在她的面前。

另一件事情,她仍然無法肯定。

——似乎有人,把正巧可以克制穆晃的屍王有意放在了地宮之中,就像是放入一把專門等待穆晃的屠刀。

有這種可能麽?唐謐想,會不會使我太多慮了呢。

21、向不可預知的未來出發

劍室的門被重新打開的剎那,唐謐不覺退縮,並沒有第一個走進去。

在莫七傷步入劍室後,她聽見裏面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莫殿判,唐謐呢?她怎麽樣了!”

唐謐的心“咚”地一跳,沖了進去,叫著:“大頭,大頭。”

她看見白芷薇和張尉正盤腿坐在地上,張尉雙掌抵在白芷薇的背心,正在為她運功療傷,而白芷薇的小小面孔蒼白得駭人,雙目緊緊閉著。

唐謐輕聲問:“芷薇,你怎麽樣?”白芷薇牽動了一下唇角,終是沒有說出話來。

莫七傷把手搭在她的脈搏上,半是對著唐謐,半是對著他身後的蕭無極說:“沒有性命之憂。”

唐謐和張尉幾乎同時舒了口氣,互相看看對方,呵呵地笑了起來。

蕭無極看見那樣明朗燦爛的笑容,唇角也不禁泛起笑意,道:“這兩個女娃娃一定要上術宗那裏養傷,暫時回不了家了。”

唐謐這才想起,今日禦劍堂五殿大試全部結束後,劍童們就要放春假了。

春假是為了讓劍童們能回家與家人共渡春節而設的,只是由於交通並不便利,騎馬或者乘馬車,耗費月餘在歸家的路上實數平常,所以,春假的時間是四個多月,讓劍童們趕在天氣還未寒冷的十月啟程,再於天氣開始轉暖的三月歸來。

唐謐本來就沒有家可回,春假這件事只能讓她徒增傷感,想到有人陪她留在這裏反倒有些高興,道:“那倒沒什麽。”

“那我陪你們吧。”張尉突然插話。

唐謐笑瞇瞇地說:“不用了,有爹在這裏陪娘就行了。”

張尉眨巴著懵懂的眼睛看著她,完全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唐謐看著他呆頭呆腦的樣子,忍不住前仰後合地大笑了起來,直笑到牽動了剛剛簡單包紮過的傷口,才喘息著說:“那個,大頭,以後別隨便叫我爹哈。”

這時候,張尉終於想起來數月前幻海中自己種了幻蝶之毒時的情景,氣惱得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莫七傷看著眼前這一雙小兒女,也覺得有趣,不經意一瞟那三人身邊的佩劍,禁不住“啊”了一聲,低低對身邊的蕭無極說:“掌門,你看!”

蕭無極順著莫七傷的目光看去,神色微動,眉頭不自覺地一攏。

“風霜雨雪霧,全部都現世了啊。”莫七傷用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道。

蕭無極也不知道聽到了沒有,但見他換上嚴肅而平靜的神色,鄭重地對那三個少年說:“你們聽好,今日之事,事關重大,切忌不可再對其他人提起半個字,懂嗎?”

蕭無極冷不防的這樣一句,讓唐謐和張尉一楞,隨即明白過來,齊聲道:“謹遵掌門之命。”

在養傷的日子裏,唐謐過得分外愜意。不但顧青城專門派了個仆役來給她和白芷薇使喚,而且,還多了張尉這樣一個鞍前馬後隨叫隨到的忠仆。其實,唐謐和白芷薇知道張尉兩年沒有歸家,他在魏國的家離蜀山路徒也不算近,本是叫他快些回去的。只是那小子執意要留下來,說是萬一需要他用內力幫她們倆療傷可怎麽辦呢。

說起來,這也算張尉的一樁美事,經此一役,張尉終於知道那次他從赤峰四翼蛇那裏得到的紅色“鰩珠”原來是恢覆內力的異寶。再加上他不知給了松苑的司院福伯什麽好處,竟然提前得到了繡有金色的木與火紋樣的劍童袍服,整天穿著它四處溜達,臉上掛著美滋滋的笑容。

有一日,神仙妹妹終於受不了站在那裏撫摸著領襟上繡花傻笑的張大頭了,眉毛一挑道:“大頭,你是娶了媳婦,還是抱了兒子?”

張尉一臉糊塗,說:“都沒有啊。”

“那你就不要成天咧嘴傻笑,很容易讓人誤會的。”

“嘿嘿,嘿嘿……”張尉摸著領襟上的金色繡花,笑著沒有回答。他心裏想:取媳婦和抱兒子能比這還快活嗎?

大約半月有餘,唐謐和白芷薇的傷好了七七八八,張尉才放心地踏上回家的路途。唐謐正要開始謀劃白芷薇傷好回家以後,自己該怎麽辦,顧青城便來看她了。

“唐謐,傷好以後你準備做些什麽去?”他溫和地問道。

這次受傷讓唐謐清楚地知道顧青城對自己是比別人多幾分疼愛的,便半開玩笑半撒嬌地說:“我是孤兒啊,無家可歸,要不,宗主帶我去江湖上看看吧。”

顧青城聽了,淡淡一笑:“好啊,等你好了帶你下山去走走。”

唐謐聽了,拍手雀躍,喜不自勝,在心中大喊:“江湖,我來啦!”

轉臉兒回到屋中,唐謐看到白芷微正蹙眉看了這一封信,便問道:“誰給你來信了,家裏?”白芷薇嘆了口氣,放下信,道:“可不是,竟然都知道我在這裏受傷了,真是神通廣大。催我回去呢。唉,在這裏呆久了,真是越發不想回去。”

“往好處想想,你爹娘可能是想你了。”

“算了吧,無非是為了那些煩心事。真不知道,回去了還能不能回來。”白芷薇臉上有難掩的郁色。

唐謐看著眼前那張明麗的面孔,猛然發現數月之間,白芷薇已經全然脫離了幼女的稚氣,完全蛻變成少女的纖秀模樣。這才想起來過了年,白芷薇就到這裏女子可以說媒的年齡,便明白她在擔心什麽,於是很意氣地說:“別擔心,我陪你回家去,保證你回得去,出得來。”

白芷薇看著唐謐露出狡黠笑容的粉嫩臉蛋,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唇角輕揚,道:“好,我信你!”

自然,後來唐謐每每想到自己因為一時意氣用事,放棄了和顧青城游歷江湖的大好機會便追悔莫及,可她還是如約和白芷薇踏上去往楚國的旅程。因為蜀山位於四國中魏、趙、齊三國的交界處,所以她們必須穿過趙國,才能進入最南端的楚國。唐謐和白芷薇坐在馬車裏,看著車窗外的風景經漸漸由山野鄉村,變成了人群熙攘的村鎮。當馬車在擁擠的人流中緩緩前行的時候,一個念頭忽然浮上唐謐的心頭:如今,這世界上唯一個可以確定身上沒有魔血的人便只有我了,難道這和我來到這個世界有什麽關系嗎?

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中,她思索著這個問題,猜測著未來會有什麽不可思異的事情發生,眼皮逐漸發沈。

車內寂靜無聲,車外人聲喧嘩,兩個少女在馬車緩慢的搖擺節奏中都昏昏睡了過去,而馬車仍然在繼續前行,載著她們走向不可預知的未來……

22、要相信一見鐘情和奇跡

史三兒其實是有大名兒的,響當當“史三順”三個字,他覺著念出來也頗有些模樣。而且,有大名兒就意味著,他在興安縣四方裏賣豆腐的爹多少是能識幾個字的,至少,比隔壁傻子王二他爹強。

但是現在,他卻喜歡別人叫他史三兒,當然,最好是叫史三少,因為這樣,總讓他覺得能和自己崇拜的蕭十二少有那麽一點點的相似之處。

蕭十二少是誰?問這話的人一定是沒去過銀鉤賭坊,至少,是這幾天沒去過,否則怎麽會不知道,那一日猶如天神降臨般現身於銀鉤賭坊的蕭十二少?

史三兒仍然記得那天,他趁著娘沒註意,偷偷溜出家來,準備找住在四方裏東頭的方化和李濟他們,一起去揍安慶裏的李二狗一頓。

事情的起因是,李二狗這廝前些日子竟敢公然在街上調戲了四方裏之花、街邊算命先生常老頭的孫女常玉。這件事,用史三兒偶爾被他娘逼著去念一念的私塾教席孔夫子的話說,就叫做“是可忍,孰不可忍”。

年方十四的常玉姑娘可是全四方裏、與史三兒年齡相仿的所有少年們的夢想,你個滿臉長痘的李二狗也配碰她?你李二狗算啥?就算這興安縣的三家豬肉鋪都是你李家開的,用孔夫子的話講,也不過是“一屠而已”。史三兒想到這裏,更覺得氣兒不打一處來。

史三兒憋著這鼓氣,剛一出門兒,就看見隔壁王二正坐在他家門前的大青石上,拿著兩枚錢,一邊比劃,一邊傻笑。

史三兒好奇地走過去想看個究竟:“小二,傻樂什麽呢?”王二咧嘴笑著,一嘴參差不齊的黃牙在烈烈的日光下閃著光:“三哥,我發現個有趣的事兒。”“什麽事兒?”

王二把手裏兩枚錢中的一枚拿近自己的一只眼,再閉上另外一只,只用一只眼透過錢中央的小孔向外看,然後,又拿起另外一枚錢,舉到離先前那枚銅錢稍遠的地方,道:“你看,透過兩個孔看遠處,比透過一個孔看遠處要清楚很多呢,有趣不?”

史三兒在心裏暗笑:哪有這等事,然後,一個念頭忽上心來:“小二,我要是把那枚錢拿得更遠些,你透過兩個孔會看得更清楚,信不?”

“真的?”“當然,不信你試試。”說著,史三兒沖王兒一攤手掌:示意他把錢拿來。王二猶豫一下,終於把一枚錢放到史三兒手上。史三兒便把那錢稍稍又遠離了貼近王二眼睛的那枚一些:“如何,更清楚了?”

“好像,好像是。”“那我拿遠一些,你再看看啊。”史三兒說著,手中攥著那枚錢開始向遠處跑,邊跑還邊叫著,“還不夠遠,你再等等,等等,好了我叫你啊。”

不一會兒,王二的人已經看不見了,史三兒只聽見自己的身後遙遙有個聲音在喊:“三哥、三哥,好了麽,好了麽?”“真他媽的是個傻子。”史三兒邊跑邊樂邊念叨。路上偶爾有熟人看見他問:“小三兒,樂啥呢?撿到金子了?”

史三兒只是呵呵笑著不答話,頂著秋日中午白花花的日頭,繼續向前奔跑……

可是不一會兒,他的高興勁就過了,突然覺得自己居然騙一個傻子的錢,是件頗不仗義的事,可要他現在把錢還回去吧,心裏又多少有些不甘。

他正這麽反反覆覆地琢磨著,擡頭一看,已經到了銀鉤賭場的門口。除了常玉姑娘以外,史三兒的另一個夢想就是,能在銀鉤賭坊裏大把大把地贏錢。

他娘對他在銀錢上看得極緊,有兩三次他好不容易攢下一點,待跑到銀鉤賭坊,鉆過那些比自己高出半個腦袋的人群,擠近賭桌旁,審慎地觀察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一把將自己的全部積蓄押上……

這種時候,莊家往往會擡眼看他一下,然後目無表情、聲音平淡地道:“買定離手,開。”

這是史三兒最喜歡的一個瞬間。那種可以聽見自己的心咚咚跳動的感覺,那種傾囊而出一賭輸贏的決絕,那種仿若整個人懸在半空,面對著不可預知未來的奇妙滋味,都讓他打從心底裏喜歡著。雖然,最後他總是輸得精光。

去賭一把吧。史三兒對自己說,今天的運氣似乎不錯,贏了就把錢還給王二。

史三兒徑自走到賭大小的臺面前,聽見那裏正有人在議論:“連開了五次大,這次一定是小!”“就是,不會那麽邪門的。”說話間,人們果然已經紛紛押在小上,只有史三兒手裏攥著那枚錢,久久不能投下,被一層細汗糊在了手心裏。

這時。只聽一個人小聲地在他耳邊說:“我要是你,就押大。”史三兒一擰頭,就看見身旁正站著一個穿著普通青布長衫的高挑男子,只見他一雙年輕的丹鳳眼微微上挑,長眉斜飛入鬢,薄唇微彎,掬著一抹笑容。

不知道為什麽,史三兒覺得這人雖然並沒有穿金戴銀,卻自有一番高貴從容的氣勢,仿佛受了蠱惑一般,不自覺地就把手中的那枚錢押在了大上。

“我要是你,還要押在三個六上。”那人又說,聲音似乎很輕,仿佛只是說給史三兒一人聽的,可是對面的莊家明顯是聽到了,臉上的肌肉不覺抽動了一下。

史三兒心裏一緊,他知道,押大贏了只能贏回一枚錢,可同時押中三個六,便可贏回一百八十枚!

“賭賭看嘛,一枚錢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那人的聲音因為無所謂而顯得有些慵懶。“好,賭賭看!”史三兒說著,把他唯一的一枚錢推到了三個六上。

莊家是個細長臉的中年男子,他用有些渾濁的眼睛看了他倆一眼,細瘦而有力的大手抓起了骰筒,拉長聲線道:“買定離手。”然後,他開始快速地搖晃起骰筒,只聽得骰子滴溜溜亂轉的聲音響起,緊接著,他啪的一聲將骰筒扣在賭臺上,大聲道:“開!”

然而這聲音還未落下,史三兒只聽得身旁的男子一拍賭臺,略帶薄怒地說:“哼,竟然敢不給我蕭十二少面子!”

那莊家聽到“蕭十二少”這幾個字,面色陡然大變,按在骰筒上的手便有些抖,似乎恨不得拿起來重搖一次,可是周圍的人群都已按捺不住,紛紛聒噪起來:“開,快開,快開。”

骰筒緩緩打開,史三兒和所有人一樣,驚得低低地“啊”了一聲,三個六,竟然真的是三個六!

只有那叫蕭十二少的男子,臉上掛著萬事成竹在胸的微笑:“不給面子,只好我自己掙面子了。”說罷,抽身離開人群,走到和莊家擲骰互賭的六博那裏,道,“輸贏一千金。”

那賭大小的莊家趕緊跟過去,哈腰賠笑道:“十二少,見諒見諒,我們這種小地方,誰能想到您十二少這麽尊貴的人會來屈尊呢?小的剛才是真的沒認出您來,要不借我一個膽,也不敢不給十二少您面子啊?再說,不用我給面子,十二少不是一樣贏了麽?我在這兒先給您賠個不是,十二少您貴人大量,就饒了小的吧。”

史三兒從沒見過面無表情的莊家如此低三下四過,再加上懷裏揣著平生從未摸過的一百八十枚錢。簡直以為眼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場白日夢。

周圍的人群也一起騷動起來,史三兒根本聽不分明大家究竟在講什麽,只有一聲一聲的“十二少”鉆入了他的耳朵。

那天,所有興安縣銀鉤賭坊的賭徒們,生平第一次見到了輸贏千金的豪賭,還有猶如天神一般、無法被擊敗的蕭十二少。

後來,史三兒一路跟著蕭十二少出了銀鉤賭坊。一直走了很久,蕭十二少終於回過頭來,溫聲問道:“小孩兒,你為什麽跟著我?”

“我、我想謝謝十二少。”史三兒覺得有點兒緊張。“一枚錢而已,我看不慣你那麽寡斷才慫恿你的。謝倒是不用了,只是以後別再賭了。這擲骰的功夫全在莊家手上,今日之事你還看不明白麽?好了,你走吧。”

蕭十二少說罷,回身邁步就走,卻不想一把被史三兒跪在地上,抱住了大腿。

只聽史三兒懇求道:“十二少,以後我就鞍前馬後地伺候您,求您收我為徒吧!”蕭十二少打量著眼前這個少年,見他模樣還算周正,一張臉曬得黝黑,眼睛不大卻有靈光流動,就是頭發黃黃的,亂蓬蓬地披著一半,另一半在頭上松松綰了個髻,還是一派小孩兒的模樣,便說:“你太小了,等束發以後,我們有緣見面再說吧。”

“十二少,我都十四歲了,已到了束發之年,您等等,我這就束起來!”說罷,跪在地上的史三兒著急地擡手,就要去綰自己的亂發。

蕭十二少一邊托他站起,一邊說:“成了成了,也別拜什麽師了,我教你些擲骰的功夫,就算你我的緣分好了,其他的就莫再多求。”

史三兒是個機靈人兒,一聽這話,知道這已是自己天大的福分,便也不再多說,隨即又跪下磕頭拜謝。

蕭十二少教了史三兒一個時辰便離開了,說是以後就要靠他自己琢磨和練習。史三兒也不糾纏,知道如此已是難得的際遇,當下以師禮謝過。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史三兒懷揣著鼓鼓囊囊的一百八十枚錢樂顛顛地走在路上,正準備呼朋喚友,去興安縣最氣派的酒樓大吃一頓,迎頭正撞上算命的常老頭剛要準備收攤。

他一屁股坐到算命攤前的竹凳上,啪啪啪拍出三枚錢,搖頭晃腦地說:“常老頭,給你家史三少算個命。”

常老頭認識史三兒,正是那幾個圍著他孫女常玉亂轉的毛頭窮小子之一,平時根本懶得正眼瞧他,可是今日看在三個大錢的份上,便客氣道:“小三兒啊,遇到什麽好事兒了?”“好事兒多得很,就看你算不算得出了。”“那你想算什麽?”“就算算三少我的將來吧。”“好,就測個字吧。”

史三兒聽了,隨手寫了個“三”字,問道:“說說,你都看出些什麽來了?”常老頭故作驚訝地瞪圓了眼睛,撫著山羊胡道:“哎呀呀,貴不可言啊!”史三兒一聽,瞪大了眼睛,身子前傾,急切地問:“怎麽解?”

“你看,這就是三個一啊!就是說,小三兒你將來人生中最重要的三件大事,都是一等一的好。”常老頭講到這裏,故弄玄虛地住了口,笑呵呵地看著史三兒。史三兒眼睛一轉,又拍出三枚大錢:“快講。”

此時,常老頭早已編好了詞兒,當下胸有成竹道:“你看,三字中加一豎,就是王字,表示地位尊貴;這一豎上下出頭就是王字,表示富足豐裕;人生所求的第一和第二兩件事,便是地位與財富,如今這兩事你都是一等一的好,可說是大富大貴之命啊。”

史三兒聽了,臉上笑開了花,著急地問:“那第三件事呢?”“第三件,自然就是姻緣啦。小三兒,你將來一定可以娶到一等一的美女!”常老頭說完,發現對面的少年正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忽然想,這小子別是以為我在暗示他能娶到我的寶貝孫女吧,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越這樣想,越覺得史三兒的表情可疑,心道我得趕緊打消這窮小子的念頭,便繼續說:“這樣,看你這麽高興,我再白送你一支姻緣簽,看看你的良緣在哪個方向。”

史三兒拿過簽筒使勁搖了搖,一支簽子跳了出來。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來一看,只見上面畫著一座高崖,崖上孤零零地開著一朵牡丹,底下配的四個字是“懸崖牡丹”。“這是什麽意思?”他不解地遞過簽子。

常老頭一看,笑著說:“恭喜恭喜,這是支上上簽啊。‘懸崖牡丹’是說你的姻緣不在平凡之地,一定要向高處尋。牡丹是花中之王,天姿國色,小三兒你將來的妻子一定是位絕代佳人,高貴不凡。你尋姻緣的時候,可莫在尋常人家浪費工夫哦。”

史三兒聽了,覺得心中從來沒有這麽舒泰過,啪啪又拍出兩個錢,笑道:“算得不錯,這是賞你的。”

待到史三兒叫齊了方化和李濟等一大班朋友,來到酒樓上,頤指氣使地挑了二樓最好的座位,方化便挑頭高聲吆喝起來:“夥計,將好酒好菜統統給史三少拿上來。”

就在酒還未上,眾人都在亂哄哄說笑的當兒,李濟指著不遠處的一張桌子道:“快看,那是不是蜀山劍童啊!”史三兒順著李濟的指點看過去,眼光正落在一個穿著紅衣的少女臉上。那一瞬間,他覺得心臟好像被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了原處,胸口悶得發緊,周圍的嘈雜忽然退去,唯餘他和那少女單獨構成了整個世界,兩人就這麽互相凝望著。

確切地說,那少女只是瞟了史三兒一眼,然後下巴一擡,眉毛一挑,便把頭轉過去,看窗外的風景。那一刻史三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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