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海，雲水相接，浪翻雲湧。

蓮華走到崖邊，一眼就看到坐在一塊石頭上的樓宴。

他正對著崖下的寂滅海，周圍雲霧繚繞，水汽翻騰，將他的背影遮得若隱若現，飄忽不定，仿佛與世隔絕，隨時可以禦劍而去。

“樓宴！”

蓮華不喜歡樓宴周身的氛圍，她索性大喊了一聲，故意打破這種縹緲。

聽到蓮華喊聲，樓宴卻並未轉身，依舊神情淡漠望向翻滾的雲海。

蓮華甩著袖子走到樓宴身邊，跳到他坐著的大石塊上，托腮看著樓宴的側臉。樓宴神情坦然，自顧自凝望雲海，絲毫不將緊盯著他的蓮華放在心上。

蓮華等了一會兒，見他穩坐泰山，什麽反應都沒有，不禁氣呼呼地朝他手臂戳了一下。

樓宴這回終於賞臉轉了過來，用一雙平靜無波的眼眸看著蓮華。

蓮華開口說道：“欸，你知道嗎？當初我們兩人相鬥轉世是被人算計的。”

樓宴沒有接話，但卻繼續擡眸看著蓮華，似乎是在示意她繼續講。

受到鼓舞，蓮華興沖沖地繼續說道：“我之前有個仇人。我本來以為她已經死了，沒想到居然搭上了蒼梧仙君。你知道的嘛，蒼梧擅長推演術，他之前推過我們兩人的命況，他把推演的結果告訴了我那個仇人，她就乘機推了一把，害得我們兩個人都轉世了。”

蓮華說完，原以為樓宴會和自己同仇敵愾，去找尹素敏和蒼梧報仇，沒想到他什麽反應都沒有。

她忽然反應過來，樓宴已經到了準聖修為，七情六欲已經全都消散，沒有報仇的欲望也是正常。

想到這，她不禁覺得有點掃興，打算換個話題，卻忽然聽到樓宴開口。

離她回歸已經有五千多年了，這期間她時不時就來騷擾一番樓宴，五千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樓宴開口。蓮華興奮得不行，一時間竟然沒反應過來樓宴到底說了什麽。

“再說一遍再說一遍。”她扯著樓宴的袖子，眉眼彎彎看著樓宴含笑乞求道。

叱咤風雲張狂自我的蓮華在樓宴面前常常會不自覺露出小女兒的姿態。

樓宴沒有拒絕，任蓮華扯著自己的衣袖，聲如寒冰，清冷入骨，再一次開口說道：“我會解決尹素敏和蒼梧兩人。”

蓮華張揚艷麗的臉上呈現呆楞的神色，看上去傻乎乎的。反應過來之後，她嘗試著憋住笑意，但卻怎麽也阻止不了揚起的嘴角。

“啊，樓宴你真好！”她眼睛亮若星辰，笑靨如花，激動地抱了抱樓宴，然後忽然害羞起來，跳下石塊，朝著樓宴喊了一聲，“我先走了。”就急急忙忙禦風離開了。

樓宴望著蓮華的背影，眼中古井無波。他決不允許自己的道心出現一點點問題。做完這件事，他就可以徹底和蓮華斷絕關系了。

另一邊，離開寂滅海的蓮華沒有回到自己的幽冥獄，而是徑直去了乾易仙君的九如山。

乾易仙君正在獨酌，忽然感應到蓮華闖了進來。他手忙腳亂，立刻把桌子上的酒壺酒杯收起來，然而還沒等他徹底毀屍滅跡，蓮華就興沖沖地進來了。

空中還散著清淡的酒香，一向沈穩淡定的乾易仙君閔昌有點尷尬。他訕笑了一下，剛打算解釋，就聽到蓮華一甩衣袖，落座開口，“沒事沒事，閔昌你喝吧。我今天不搶你的酒。”

她說完趴在桌上眼神放空，癡癡地笑了起來。

看到這個樣子的蓮華，閔昌早就把吃獨食的尷尬放到一旁了。他看著蓮華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蓮華從桌子上起來，嘴角帶笑，激動地對閔昌說：“閔昌！你知道嗎？我剛才去找樓宴了，我把尹素敏和蒼梧的事告訴他了。他說會找他們兩個人算賬。”

閔昌失笑，“這有什麽。尹素敏當初算計的又不止你一個人，他也是受害者，他去找這兩人報仇不是很正常嗎？”

蓮華哼了一聲，“才不一樣呢。”

她托著腮，甜蜜蜜地想，以樓宴所修的道，他已經不會在意這種事了，他這回出手，多少都應該和她有關。既然和她有關，就說明樓宴對她也不是全然絕情。

看到蓮華這幅完全陷進去的樣子，閔昌神情嚴肅起來，沖著她一聲大喝，“蓮華！”

被從自己的世界中叫醒，蓮華瞧了閔昌一眼，“怎麽了？”

閔昌冷著臉，嚴肅地說道：“你還清楚你在做什麽嗎？”

蓮華不在意地說：“當然啦。我對樓宴勢在必得。”

閔昌心急擔憂，繞著桌子走了兩步，組織了一下語言，然後說道：“但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不覺得你在他身上花的心思太多了嗎？”

蓮華擺擺手，“你別擔心，我修的是隨心道，本就是隨心而行。我追著樓宴是順從自己心意，也是修行的一種。”

提到道，閔昌也勸不下去了。他們走的道不同，既然這是蓮華的道，他也不能再說什麽。

只是，他終究有點放心不下，還是叮囑了她一句，“你——唉，你自己心裏有數就好。”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還有事，先回幽冥獄了。”蓮華本來打算在閔昌這裏住幾天，但是見閔昌這幅放心不下的樣子，還是打算回自己的幽冥獄去。

回到幽冥獄，蓮華時刻關註著樓宴以及蒼梧尹素敏三人的動靜。

大概半個月後，她就聽說寂陵劍君追殺蒼梧仙君和尹素敏到了遲波海，最後將這兩人斬於劍下。

聽到這個消息時，蓮華激動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剛想出去，又重回幽冥獄梳妝了一下之後，才帶著滿心喜意和期待去寂滅海找樓宴。

寂滅海，雲水依舊，崖邊的那塊石頭也還在，但坐在石塊上眺望雲海的那個人卻不見了。

興沖沖趕過來迫不及待想見樓宴一面的蓮華看到空曠寂寥的山崖，臉上的笑容漸漸退了下去。

她看了一眼寂滅海，轉身往歸雲墟飛去。樓宴有時候也會去歸雲墟。

歸雲墟，同樣空無一人。

秦山道，不在。

無塵山，不在。

天樞崖，不在。

蓮華將樓宴可能會出現的地方一一找了一遍，卻完全沒有他的蹤跡。

離開天樞崖，蓮華漫無目的地走著，等到停下來之後，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寂滅海。

她坐上崖邊的石塊，學著樓宴的樣子盤腿眺望遠方的雲海，雲煙渺渺，白霧繚繞。

蓮華靜靜地想了很多，最終跳下石塊，摔袖一擊，將崖邊的大石擊得粉碎之後，神色張揚一笑。

樓宴，你以為我會放棄嗎？

。…

一時間，整個靈界都被蓮華攪起了風浪。不管是誰，只要能告知寂陵劍君的消息，都能得到極焰魔君的謝禮。蓮華順著那些似真似假的消息，從靈界這一頭趕到靈界那一頭，然而大多數時候，都只是撲了一場空而已。

“蓮華！你是瘋了嗎？！”

幽冥獄，趕過來的乾易仙君閔昌堵住想要外出的蓮華，忍不住沖著她呵斥道。

蓮華不耐煩地揮手放出一道紫氣，想讓閔昌退開。閔昌手指一掐，一道清淩淩的藍光將紫氣擋了回去，順勢攔住蓮華的去路。

“讓開，我現在有事。”蓮華不耐地說道。

“你有什麽事！”閔昌怒喝，五指一掐，一個清心訣打在蓮華身上。

被清心訣安撫了一下，蓮華稍微冷靜了一點，她吸了口氣，強迫自己用平緩的語氣說道：“我剛剛收到消息，樓宴在化意山出現了，我現在要去化意山。”

“去什麽去！”閔昌沒好氣地喝了一聲，“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都快走火入魔了。封晉已經閉關了，你也給我閉關去。”

蓮華神色不耐，皺著眉說道：“我和封晉情況不一樣。我修煉隨心道本來就是這樣的。順心而行，順意而為。”

閔昌忍著怒氣，“你現在是在順心而行嗎？你不是已經偏執到過分了嗎？堂堂極焰魔君，居然變成這個樣子，為情所困弄到這個地步，多少人在背後笑你。”

蓮華無所謂地說道：“那又怎麽樣，他們笑就讓他們笑好了。我在做什麽，我自己知道。這是我的道，閔昌你不用管。”

她說著，臉上顯出著急的神色，給她傳訊的是她非常信任的一個屬下，對方信誓旦旦，樓宴確實在化意山。她急著去化意山，萬一去晚了，樓宴離開了這就麻煩了。

閔昌還想開口，神情擔憂，“你先別走，我懷疑你的道出問題了。”

然而蓮華已經繞過他，化為一道清光，消失在他面前了。

看著離去的蓮華，閔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算了，等她回來再跟她說吧。”

以蓮華準聖的修為，從幽冥獄趕到化意山，只用一瞬的功夫。

她一踏入化意山，就感應到樓宴出現在山頂上。在她感應到樓宴的同時，樓宴也發現了她的出現。眼看樓宴化身劍光，就要離開，她急忙一道紫光甩過去，將樓宴攔了下來。

“樓宴！你要躲我躲到什麽時候去！”

站在樓宴面前，蓮華忍著怒氣發問道。

她原以為樓宴會沈默不語，沒想到他居然開口說道：“我們已經兩清了。”

聽到這話，蓮華終於忍不住怒喝到：“你做夢！我蓮華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哪怕是人也一樣。你就算躲我也沒用，我一樣還是會找到你。”

樓宴臉上冰冷無情，他召出手中的長劍，對著蓮華說道：“你若是再糾纏不清，我只能殺了你。”

當初從修真界歸來，蓮華纏了他五千多年，盡管他一直以為他的無情之心已經完美不缺，但在那五千多年中，面對蓮華，他卻發現自己還是會有一些細小的情感波動。也正是這些波動，讓他決定殺了蒼梧和尹素敏之後，和蓮華徹底了斷。

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沒有錯。這三千多年來，沒有蓮華的幹擾，加上他無時無刻不在打磨自己的道心，此刻，再面對蓮華，他終於已經恢覆了平靜淡漠的心緒。

聽到樓宴的話，蓮華怒極反笑，“好大的口氣，那你就試試你能不能殺了我。如果你輸了，你必須跟我走。”

她說完，沒等樓宴答話，手中長。槍出現，擡手一送，朝樓宴刺去。

樓宴舉劍，擋住刺來的長。槍，接著他反手一震，一股冰寒之氣順著槍。劍相撞之處，飛快竄到長。槍上。

蓮華收回槍，斜斜一揮，一片火光順著槍尖，朝樓宴攻去。

兩人你來我往，氣勢逼人，化意山上樹葉受到影響，漫天翻飛，一遇到劍光或火光就化為青煙消失幹凈。

打著打著，蓮華忽然想起了當初轉世前那場架。不同的是，當初兩人都不曾留手，只想著取對方性命，然而這一回，她卻束手束腳，不舍得重傷樓宴。

劍氣襲來，蓮華反射性槍尖一劃，等到將槍送出去之後，她忽然想起來槍上蘊著幽冥獄火，她硬生生手腕一扭，收勢讓槍尖改了方向。

“噗！”

如果蓮華沒有收勢，傷得就會是樓宴而不是她。

因為利刃入體，蓮華動作有瞬間遲緩。樓宴冷酷絕情，抓住蓮華的破綻，順勢而為，劍光一閃，趕盡殺絕。

樓宴抽出劍，劍尖朝地，一滴滴血水順著劍尖滴落到地上。他眉目冷淡絕情，看著傷勢過重，跪倒在地上的蓮華。

以蓮華準聖的修為，本來不會輕易喪命，但架不住傷她的是另一位準聖。她半跪在地上，已經感覺到生命在流失。

“哈哈哈哈。”她忽然大笑起來，眼中笑出了淚光。

“原來——原來我的命運是這樣的。”她跪在地上喃喃自語，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真的死去，還是死在樓宴手中。這回可不是上次，她恰好有準備，能夠轉世保命。

她仰頭看了一眼冷漠無情的樓宴，忽然醒悟過來。

她一生順風順水，因緣際會走上隨心道後，更是任性妄為，總覺得要隨心而為，順從自己的欲。望，沒想到最後卻落了這麽個下場。

她一直覺得自己無法成聖，是因為還不夠隨心，還不夠任性。臨到死，她才突然醒悟，哪有那麽多隨心，隨心道，要隨心也要懂得違心啊。

原來她一直以來都走錯了路。

人世變幻莫測，誰又能做到永遠隨心，永遠能讓自己的欲。望得到滿足。有時候，必須學著克制欲。望，學著忍耐。

她忽然覺得之前的自己是多麽魔怔，此時此刻，之前對樓宴的勢在必得，都已經慢慢消失。雖然她即將消失在這個世上，但對置她於死地的樓宴，卻奇異地生出一點感激之情。

她為了成聖，努力了十幾萬年，在最後時刻明白道的真意，雖然遺憾，但也讓她心生滿足。

蓮華松開撐著的長。槍，臉上帶著豁達的笑容，朝著冷漠無情的樓宴，輕松自在地說道：“我明白了。你——”

她原想將自己的感悟說出來，臨到嘴邊，忽然改口，直視著樓宴的雙眸，情深意切地說道：“你要好好的，繼續修無情道，不許對任何人動情。”

就如同她走隨心道，一味順心是錯誤的一樣，樓宴走無情道，一直無情也有問題。

隨心要學會違心，那無情就要懂得極情。她雖然感激樓宴，但若說對樓宴殺了自己沒有一點怨恨，也是不切實際的。因此，她臨死決定坑樓宴一把。

就讓他走無情道去吧，最好一輩子無法飛升。

聽到蓮華的話，樓宴都沒有察覺到自己內心居然波動了一下。他本可以轉身離去，卻不知為何選擇留在原地看著蓮華化為一朵墨紫色蓮花，蓮花慢慢浮起，在半空中變得越來越淡，最後化為無數淺紫色的光點，四散消失。

樓宴怔怔地看著飄散而去的光點，情不自禁伸手接住落在他手邊的一粒。

光點落到他掌心，他虛虛地握了拳，不讓它飄出去。然而手中的光點卻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最後消失不見。

樓宴看著空中的光點也逐漸消失，慢慢擡手放到心口，他覺得自己——有點難過。

但難過又是什麽呢？他茫然地想。

無情道，斷情絕欲。

他提著劍，保持著一個姿勢，呆呆地站在原地。天色漸漸陰沈，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了下來。

準聖的情緒，有時候能夠影響天地。

天地含悲，山河落淚。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到這裏，正文已經完結了。不知道會不會被你們打（頂鍋蓋逃走）

關於最後男主的反應，多解釋一句，寫在文中不好看。男主心裏的悲傷已經濃郁到草木變色的地步，但他自己卻不明白悲傷是什麽，天地在為他的悲傷哭泣，但他自己卻不懂怎麽哭。

男主會醒悟的，接下來是男主艱難的追妻番外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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