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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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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都不敢出聲。

記離說:“好自為之,今天什麽事都不議了,散了吧。”

人們木然地站在那裏,一時都感到腳下生根了一樣,動彈不得。

記離走了幾步又踅回來,眼中似有不忍之色,他大聲吩咐愚才先生,要以禮厚葬蘇坦妹,請安陸為蘇坦妹寫一篇漂亮的墓志銘,到時候他要親自去祭奠。

文理弄不明白,記離到底是殘忍呢,還是不得已而為之?也許只是為了一種表白,殺了蘇坦妹,向天下人昭示他的清白,可這代價不是太大了太殘酷了嗎?

一幢石碑壓在一個人的心上,能否承受得住?自己再加一塊反而會抵消。將才,腦後卻有反骨,他看準的獵物是危險的信號。

蘇坦妹被擁出門外,走向十字路口。

圍觀者憤憤不平的大有人在,人們往前擁著、喊著,響起一片“放了她”“她有什麽罪”的呼喊聲。

士兵們組成一道人墻,往後面推搡百姓。

一些本地的生員們聞信結夥趕來,現場寫出長長的申訴狀,想讓記離收回成命。“秀才造反,不用怕。”這是記離對愚才先生扔下的一句話。

眾人悄無聲息地相繼退出大殿,只有文理還跪在臺階下。記離走下去,扶起他來。見他哭得滿臉是淚。文理說:“你不如殺了我,那個才女有什麽罪?你這樣殘忍?”

記離說他心裏也很難過,殘忍有時是不得已的,殘忍有時和寬容一樣必要。他希望記文理記住今天,永遠不要以身試法,記住古訓:王子犯法,與民同罪。

另一個反應強烈的人莫過於姬瑤了。

姬瑤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耳畔回響著蘇坦妹的呼喊聲:“……記文你是個懦夫,你連女人、連美麗都懼怕,美麗也是罪過嗎?你總有一天會眾叛親離的!”

她仿佛看到了被綁在街口行刑前的蘇坦妹,鬼頭刀高高地舉起,一縷鮮血隨著鬼頭刀劃過的弧線飛濺出去。

姬瑤用力閉了一下眼睛,淚水充滿了眼眶。

有人在外面推門,姬瑤不理睬。記文在輕聲叫了:“九兒,把門開開。”

姬瑤大聲說:“你走開,我不想見到你。”

姬瑤說:“你放我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姬瑤說:“這時候你又低聲下氣了!你殺人的時候人味到哪裏去了!”

記離說,那是關系到治國平天下的大事,是男人的事情。

“我不是男人。”姬瑤說,“我也不相信天下的男人都這樣殘忍。”

記離用力撼門:“你到底開不開門?”聲音裏已含有怒氣。

“不開,你殺了我嗎?”她抗聲說。

記離用力踢了幾腳門,氣哼哼地走了。

門外,李珂正站在陰影裏看著這一幕,她的表情也很痛苦。

姬瑤不吃不喝已經兩天了,巧每隔一會兒都去找李珂,哭著讓她去勸。

李珂對金梅說:“走,你跟我看看姬瑤去,這個倔強丫頭,兩天不吃東西了。”

金梅說,二夫人真是個烈性子。她若是男子,一定能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來。剛認識她的時候,我看不上她那個狂樣,後來一品,這人心地善良,只是性子急、不饒人。

李珂也說姬瑤心地最善良,裏外透亮。她見金梅帶上了水果,就跨出門去。

姬瑤臥房的門是虛掩著的,李珂在門上輕輕叩了幾下,叫著:“姬瑤!起來了吧?”

連叫幾聲沒人應。她小心地推開房門,卻見記離在裏面站著呢。

李珂問:“姬瑤呢?”

記離沒好氣地說:“你問我,我問誰?”

李珂說:“昨天晚上你不是在這兒歇息的嗎?”

記離說他處理公務,昨夜根本沒睡。

“大清早,姬瑤丫頭跑哪兒去了?”李珂吩咐站在門口的金梅,“你去找找。”

“找什麽!”記離說,“她死在外面才好呢。”

李珂問:“這是怎麽了?幹嗎平白無故地咒人家呀!”

記離說:“她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大鬧公堂不說,在家裏也敢使性子。”

李珂說:“那不都是你寵的嗎?你也不能全怪她。她跟我哭過好幾回了,因為她沒能救下那個才女而痛心。”

“你也派我的不是?”記離說,“你到軍中去打聽打聽,殺了胡大海和那個女才子,軍中肅然,百姓都會喊我青天,這種事會一陣風傳出去,傳遍浙州,傳遍全國,我記離就無往而不勝。”

李珂嘆口氣:“百姓看你軍紀嚴明,叫好,可你殺女才子,勢必冷了讀書人的心。你用這種殺無辜的辦法樹立軍威,你和趙龍不是一樣了嗎?你離開南陵前還要殺他呢。”

記離說不殺趙龍,是他悟出一個道理,這樣做,雖說殘忍了點,卻不再有人向他進獻美女,也沒人敢強占別人妻女。

李珂辯不過他,但總要去找找姬瑤啊。

“不用找了,她留下話給別人,她走了。”記離說。

“走了?”李珂大吃一驚,“上哪兒去了?”

“我怎麽知道?”記離說,“或者回並州去了,或者去當尼姑了,她走了好,我已經受夠了!她竟用這樣的手段對付我,她別想再回來了。”

李珂半晌沒言語。

記離的臨時將軍府裏靜悄悄的。

只有記離和愚才先生兩個人在。記離說他好像無精打采。

“沒有打得起精神的事。”愚才先生當然是話中有話。

打下辛州,儲世昌又攻下了諸暨,占紹興也指日可待,怎麽說沒有打得起精神的事呢?記離故意擺了一大堆功勞堵他的嘴。

愚才先生不語。

記離不得不主動挑明:“我知道,為了殺那才女的事。”

愚才先生說他更擔心的是胡大海,一旦逼急了,就會壞了大事。

記離說:“你說他真的能反?”

愚才先生反問:“你是看透他不能反才下決心殺他兒子的?”

記離說:“我是要殺一儆百。你不是不知道。我曾想用趙龍。不是我心軟了,而是通過文理給我挑選美女的事,我認為趙龍殺美女才人。

記離想在浙東設置分省,再令儲世昌攻下處州,文治武功全交給儲世昌管轄。

愚才先生提醒他,這種時候宜收不宜放。

記離問他怎麽講?

愚才先生是從大局著眼的。他主張馬上召儲世昌回師,如果他拒不回來,反心畢露;如果他處在反與不反之間,回到記離跟前就好控制了。而記離現在卻把富庶的浙東交給他,使他有足夠的力量來抗衡,這是很危險的,一旦他反了,幾乎無法征服。

記離斷定儲世昌必不反,才委以重任,他一定要反,浙東就送給他了。

愚才先生說:“既然這樣,我就走一趟紹興。仲武攻衢州不知怎麽樣了?”

記離說:“我想,這幾天該見分曉了。”

愚才先生說仲武造呂公車、仙人橋、懶龍爪,又用穴道攻城,本來是能奏效的,可衢州守將廉訪使宋伯顏不花也很狡猾,他們用一捆捆灌上油的蘆葦燒呂公車,架千斤秤鉤懶龍爪,用長斧子砍仙人橋,從前奏效的老辦法都叫他破了。

記離說,但宋伯顏不花萬萬想不到,他的樞密院判張斌已經要獻城了。

正說間,年輕氣盛的黑子一身熱汗地來了。

記離一見就說:“有好消息來了。”

愚才先生也忙問:“黑子,衢州攻下了?”

黑子遞上一封信,這是樞密院同僉仲武的信函。三天前,元帥仲武攻入衢州小西門,張斌在城中舉火為號,裏應外合,拿下了衢州。這次仲武已把宋伯顏不花和院判朵粘都押來了,請主公發落。

“好!”記離說仲武是福將,放在哪兒都放心。

愚才先生問黑子得了多少糧食?衢州可是個富庶之地呀。

黑子回答,糧食八千石,還有很多草料、布匹,火藥不計其數。

記離問:“這衢州改個什麽府為好?”

愚才先生靈機一動,問叫龍游府如何?

記離問他有什麽出處嗎?

愚才先生道:“主公離了應天府,不是游龍嗎?”

記離很受用,大笑,說:“好,就叫龍游。立金鬥翼元帥府,叫仲武駐屯寧越,兼管龍游,下一步,該取處州了。誰去為好?”

愚才先生知道記離已決定派儲世昌攻處州,為穩妥,他提議加派耿再成。

記離表示同意。他囑咐黑子好好在這裏休息幾天,又無意中提起,聽說他是記英的師父?

黑子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齒,笑了:“怎麽敢稱師父,唬孩子罷了。”

記離:“你可把記英糊弄得不輕啊。他那天問我,黑子是多大的官,我說不大,僅僅是周左達帳下的先鋒官。記英不高興了,說我不識人才,讓升你為樞密院的什麽官。”

幾個人全都樂了。

記離說:“我告訴記英,連我這個王還是王野那個武帝封的呢,我能封個比我大的官嗎?”幾個人又樂了。

記離對黑子說:“去找你徒弟切磋武藝去吧,在我這兒拘束。”黑子稱謝後跑了。

記離稱黑子也是個大將之材,前途不可限量,日後必不在湯和之下。

愚才先生稍有微詞,說人小膽子不小。他傳令責打將士,一點不手軟,打起仗來敢自做主張。

記離說:“大好、大壞的人都與眾不同。”

記離準備明天為才女蘇坦妹舉行下葬禮,安陸把墓志銘也寫好了,讀起來很淒婉,連記離也不免泫然涕下。他即使心軟了、後悔了,也絕不願意表現出來,大丈夫永不言悔。他所以要厚葬蘇坦妹,是要洗刷一下自己留給人們的殘忍名聲,給浙州那些對自己有微詞的文人騷客們看看,說是收買人心也行。他自己知道,這也未嘗不是內心的追悔和自責,一種心靈深處的贖罪。

正在這時,徐達來報告了一個令他惱火的消息,有幾個文人公然違抗命令,替那個才女盛殮了屍首,又大張旗鼓地在婺水河畔為她立碑建墓。記離所以惱火,不完全因為他們敢違抗命令,而是因為他們搶了先,陷記離於尷尬境地,他惟一的補救機會也喪失了。

記離追查是什麽人如此大膽?

周左達說,為首的叫吳博文,還有一個叫王濂,一個叫章溢。

記離與愚才先生對視一眼,真是苦不堪言。照理說,他踏破鐵鞋尋覓不得的吳博文、王濂出現了,是一件喜事,可他們的出現,時間、場合、事由全不對,記離意識到,是自己把這些經國濟世之材推到了敵對的立場上去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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