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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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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了南陵,記離反而寢食難安,日夜憂心,他惟恐上上下下到了淮河這樣的聲色狗馬之地染上惡習,喪失了戰鬥力。

他派了各種名目的稽查司員下去巡訪,對違紀者嚴懲不貸。但任何稽查隊對高官都沒有約束力,記離還是不放心。他怕花花世界紙醉金迷的生活腐蝕了他的根基,使他的大業功虧一簣。

這天記離和穿男裝的姬瑤在街上走著,過了鎮淮橋來到三山門一帶,又到了熱鬧的夫子廟,但見各種店鋪都在營業,淮河裏畫舫如梭,坐著調笑的歌女、富紳,處處笙歌,處處市聲。

姬瑤見了市面,從小就聽說過的秦淮河,今日得見,果然繁華無比。她俯身在欄桿上,望著河上畫舫裏彈琴吹簫的女子,問:“那都是賣唱的嗎?”

記離說:“我想是吧。杜牧有詩說,‘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大概和此情此景差不多。”

姬瑤嗤之以鼻,妓女知道什麽?不管昨天是誰的天下,也不管今天江山姓誰,她們照舊夜夜笙歌,燈紅酒綠。這是男人玩樂的地方,她問記離從前來過嗎?

記離說她明知故問。一個和尚怎麽會光顧淮河?何況在行乞度日、食不果腹的日子,更不可能了,他每天想的只是吃飽肚子。

姬瑤忽然穎悟道:“我知道你為什麽非要私訪淮河了。”

記離故意遮掩,說是慕名而來,並無目的。

“你的眼神不對。”姬瑤說,“你是不放心你的部下,怕他們到這地方來,學壞了。”

“是呀。”記離很欣賞她的聰明,他說這地方是銷金窟,更是銷魂地,好人到這裏也完了,還能打仗嗎?所以他明令,不管將士有多大功勞,嫖娼宿妓者斬!

“苛法也是管用的。”姬瑤說,“反正一路上沒見到一張熟悉面孔。”

“我更怕見到熟面孔。”這是記離的心裏話,他不想當那個揮淚斬馬謖的諸葛亮。南陵為什麽這麽快安定了人心,市面照樣繁華?不殺不搶不擾民,這是根本。

記離問起另一件事,陽州的王野不是升記離為江南行中書省平章了嗎?她問這行中書省是個什麽省?到底有多大?

記離說可大可小,小大由之。也就是說,他的兵力所能達到的地方,就是他這行省的邊界。

記離說,這比憋在正陽、和州可好多了。又問什麽時候把李珂他們接過來住啊?

記離答應過些天安定了以後,等房子都收拾好了就派人去接。

姬瑤叫他不用派人,她去就是了。

“也好。”記離囑咐她別忘了把李文峰的夫人謝氏一起接來,她連續喪夫喪子,弟弟也沒了,實在可憐。

“用得著你特地叮嚀嗎?”姬瑤說,“我把誰丟下,也不敢把你的丈母娘丟下呀!”

記離說:“你父母也是我的丈人、丈母娘啊。”

“那你可從來沒想著接他們出來享福。”姬瑤故意說,看起來,當妾的就是不行啊。

記離覺得委屈,天地良心,他不但希望把老者接出來,還想請他當軍師呢,他又懂《易經》、占蔔,可他百般不幹啊。記離也沒奈何。

“我開玩笑,你還認真了!”姬瑤說。

忽然記離停住了腳步,側耳諦聽著什麽。

“你在聽什麽?”她問。

“鐘鼓之聲。”記離說,“你沒聽到嗎?”

姬瑤側耳細聽一回,忍不住笑了,像有那麽一點,似有若無。她說,到底是當過和尚撞過鐘的人,對鐘鼓之聲格外有感情。

記離頓時不悅起來,說:“你又忘了!我不喜歡提和尚之類的舊事。”

“對不起,”姬瑤說,“好像有的部下因為議論你當和尚的事犯了忌,你拉下臉子來了。這又何必呢?當和尚並不丟人,一個當過和尚要過飯的人能創下豐功偉業,不恰恰證明他有才幹嗎?”

記離說:“人人都有門第等級觀念在心中作梗,你說你要過飯,他就看不起你,不來投奔你,你說你是豪門旺族、門閥巨富,他就上趕著來巴結你,就這麽回事。”

姬瑤說:“你不該這樣。你在別的事情上很有氣量啊。”

他又註意諦聽起來,稍頃,他稱道這木魚聲敲得不一樣,有乾坤震蕩之絕響,他說他的師父土佛長老就這麽敲。

姬瑤說:“你的師父那麽看重你,為什麽不出山來輔佐你呀?”

“真正釋教、道教中的高人,總是很怪異的。”記離說,“今天晚了,明天我到這座寺院裏去看看。”

“和尚守不守規矩也在你私訪之列嗎?”姬瑤打趣地說。

記離笑笑,沒有答言。

記離帶著姬瑤站到了朱雀橋上,但見夕陽殘照,燕子飛來飛去,望著長滿青苔的青石板路旁的青堂瓦舍,他感慨地說:“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烏衣巷了。”

姬瑤問烏衣巷怎麽有名?

記離說:“劉禹錫的詩,不是有一首《烏衣巷》嗎?”

姬瑤說:“哦,想起來了。”她小時候背過。“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記離接著背了後兩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他說的劉禹錫看到了東晉時王導、謝安這些門閥大族住的烏衣巷,現在長滿了野草,感慨世運無常、人世滄桑。同是烏衣巷,劉禹錫對王謝撫今追昔,今天我們站在這裏又想到了劉禹錫,後人會不會想到有個姬瑤帶著愛妻李珂在此感慨萬千呢?

姬瑤不禁譏笑劉禹錫的詩不通,東晉的燕子會活到現在嗎?

記離笑了,這就是詩的妙處,至少,這燕子是從前燕子的後代吧。

忽見有一乘官轎過朱雀橋來,一直擡進了烏衣巷中。轎子顫悠悠輕飄飄,沒有分量,一望可知是空轎。不知為什麽,記離竟快跑了幾步,跟著轎子下了橋,仔細辨認了一下才又回來。

姬瑤說:“你跟著轎子跑什麽?你沒見轎夫擡起來一顛一顛輕飄飄的嗎?裏面沒人。”

記離想看看,這是誰的轎子。姬瑤笑了:“你真神了!你手下那些大官全是這樣的轎子,你怎麽分得清?”

記離說,凡有品級的轎子,他都認得,方才這一乘是愚才先生的。

姬瑤很是驚訝,不知他是怎麽認出來的。

記離不無得意地告訴她,定做這批官轎時,按他的意思,在每個轎的底座上都漆了個不顯眼的記號,只有記離分得清。

姬瑤縱聲笑道:“你真是吃飽了撐的。”

記離說功夫不負苦心人,他能認出轎子主人,又能知道愚才先生的轎子去幹什麽,去接誰。

姬瑤說:“你真神了,我不信。”於是二人下了橋,追蹤轎子向巷子裏走去。

烏衣巷黑漆門樓前,愚才先生的轎子停住。

這是一個大宅子,門前有一對石獅,有上馬石,還有考中舉人立的旗桿。

記離玩笑地說,說不定當年他就住在這宅院裏。走過去看,小銅牌上刻吳宅二字,看來與愚才先生毫不相幹。

記離感嘆道:“時過境遷了!”

幾只燕子在門樓上呢喃,姬瑤說:“也許,這燕子就認得吳宅子呢。”

只見愚才先生的大轎擡進大門裏去了。

記離問路過這裏的一個模樣像讀書人的老者:“請問先生,這小院現在是何人之居呀?”

老者上下打量記離、姬瑤,捋著胡須告訴記離這個外地口音的人,君子不聞“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詩句嗎?可不知是哪座房子。只聽說前朝時,這裏是名妓李師師的故居,如今住在這裏的也是秦淮河的國色天香人物,喚思思的就是,可以說是色藝雙絕。說畢老者看了記離一眼,說:“足下莫非動了買春之念嗎?這不是你能來的地方,一擲千金卻還要看人家高興不高興呢。”說罷頻頻搖頭蹣跚著腳步去了。他顯然瞧不起記離。

姬瑤笑著說:“怎麽樣?叫這個思思來試試?那老頭小瞧人,以我們家的記元帥,天下哪個女子敢不來呀!”

記離嘆息著,說:“老頭固然是以貌取人,所言也未嘗不是道理。”

這時已見愚才先生的大轎出來了,這次是沈甸甸的了。

姬瑤很納悶,還真請動了。

記離說:“愚才先生是誰呀!在應天城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什麽事辦不到。”

見記離臉色不好,姬子小心地問:“你不會是想拿愚才先生開殺戒吧?”

記離顯得很費心思,他說,如果換成別人,他會眉頭都不皺一下,殺無赦。愚才先生是他的謀士,須臾不能離開的,又屢立功勞,殺了他,等於自殘臂膀。

姬子說,那就放他一馬,兩眼一閉,裝看不見算了。

記離拒絕了她的建議。豈可兩眼都閉上?至少讓他知道,我記離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第二天,記離在行中書省衙門裏召集文武大員議事。

平章衙門參議愚才先生、楊航,總制都指揮使仲武、同僉樞密院事周左達、江臺容等人都早早來到。

大家落座後,記離不說正事,先說天氣:江南三月,草長鶯飛,南陵果然是個好地方……他問大家,沒出去玩玩嗎?

周左達說他已向部隊約令,無事不得外出,惟恐擾民,壞了章法。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不能帶這個頭。

黑子他更不敢了,一百軍棍不是鬧著玩的,他天天到兵營裏看著士兵們,他說他可沒長著鐵打的屁股啊。眾皆大笑,記離也撐不住笑了。

記離把臉轉向愚才先生,弦外有音地問:“你知道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故事嗎?”

這一問,愚才先生的臉騰地紅了,心裏畢竟有鬼呀。

江臺容不知緣故,還傻乎乎地問,燕子飛到誰家去了?

仲武和楊航都偷著樂。

記離說:“我聽說淮河有個色藝雙絕的佳人,叫什麽思?”

楊航趕快補充,說叫思思。

記離有意無意地斜了愚才先生一眼,愚才先生心裏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已經如坐針氈渾身上下不自在了。

楊航不知深淺,還說大人如有雅興,可以把她叫來,一展歌喉。

記離說:“天下未定,現在就被聲色狗馬迷了心竅,還了得?我不敢啊。”

愚才先生垂下了頭,臉漲成了豬肝色,楊航很後悔自己搭言不看火候。

記離點到為止,又轉了話題:“湯樞密昨天在趙龍那裏喝了幾杯呀?”

江臺容大驚,心想記離怎麽知道我去了他那裏?我沒告訴任何人啊!幸虧我沒幹壞事,只是喝兩杯酒。他不敢說謊,也不想承認,含混其詞。

仲武不由得與愚才先生交換了一下目光。最聰明的是楊航,他馬上借題發揮,凡天下賢主,居於室中便能控馭百官,事無巨細,這是興旺之兆。

記離又是點到為止。他問在座的人:“前幾天我讓你們獻策,有無良策啊?”

仲武說,我們既用武年號,完全可以與王野合兵一路,更加聲勢浩大,一舉攻破大都,當不是遙不可及的。

愚才先生暫時擺脫了窘態,料想記離只是敲山震虎,沒有讓他當眾出醜的意思,便打起精神報,最近王猛派兵攻克了膠州、商州,直殺向梁州,一旁的王野也一鼓作氣占了汴州,現已遷都下梁,我們可以依靠他們,在南面按兵不動,他們也不會打我們,不如利用這個機會向江南發展。

記離說:“正合我意。西面的武子豪,我倒不在乎,武子豪也稱了皇帝,國號叫昌。東面的王野,國號叫武。”

愚才先生察顏觀色地說:“不如我們也稱王?”

記離冷笑一聲,這年月,阿貓阿狗都稱王稱帝了。

愚才先生趁機勸進說,南陵是有王氣之地,我們又有了幾十萬兵馬,主公現在可以稱帝了,或者先稱王,這是萬民百官之福。

楊航借機說:“說的是,別人稱得,主公為什麽稱不得?”

記離說:“不可,不可。”卻沒說理由。

“怎麽不可?”江臺容悶聲悶氣地說,“你總比阿貓阿狗強吧?”

這話說得在場的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幸而記離未惱,他說:“此事不議。”接著又分析形勢說:“記朝的滅亡,是遲早的事,皇帝荒淫,奸臣當道,百姓啼饑號寒,這樣怨聲載道的朝廷豈能持久?當今記朝皇帝有個外號,叫什麽來著?”

仲武道:“敗家天子。”

“對,敗家天子。”記離說,“我本你他是同根,不過有這樣沒正事的同根要他何用?”

楊航插了一句,他聽民間傳說,記靈帝正在觀看十六天魔舞,以三聖奴、妙樂奴、文殊奴等十六名宮女扮起來,戴象牙佛冠,裸體,整日宣淫,連福壽都說,記朝氣數已盡。

汪廣洋說,最近有消息,記朝已沒有了兵源,便出了個新招,不管是誰,凡能出壯丁義兵五千人的,封為萬戶,五百的為千戶。

記離說:“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打敗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想,有王猛在北面對記朝作戰就夠了,我們向南發展。”

愚才先生說:“很是。等到記朝勢力進一步削弱,到了一推就倒的時候,我們如果已經擁有江州、湖州、閩州的大片土地,那我們就無敵於天下了。”

記離決定就這麽辦。他當即令周左達,江臺容、儲世昌進兵鎮江,然後分兵取丹陽、金壇。

周左達說:“是,遵命。”

記離又令鄧天統兵攻打廣德。對武子豪,他主張先不加兵,不能同時樹敵,他想與之修好,問計於僚佐們。

仲武說,從長遠看,武子豪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不可結盟。

記離說,盟有兄弟之盟,也有同床異夢之盟,更有城下之盟。我只不過希望我們南下、西進時武子豪別趁機到我後院放火。

“可以修書一封。”愚才先生說。

記離說:“也得有個口才好的使者才放心。”

楊航站出來說:“不才願往,不知記離大人能否信得過我。”

記離說:“參議能言善辯,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呀。”

楊航問什麽時候動身去高郵?

記離今夜要親筆寫信給武子豪,叫楊航明天就走。

後花園是個涼爽的地方,外面盡管熱氣未退,林木森森的後花園裏一點都不感到熱。

傍晚時分,李珂、謝氏、金梅,還有謝氏的小人都在院子裏納涼。金梅逗著記離長子耍,孩子已四歲了,長得白白凈凈,脖子上掛著姬瑤送他的長命鎖。

記文理從外面回來,抱了一套盔甲,見了李珂說:“娘,我想出征去了,你跟爹給我求求情吧!”

謝氏笑說:“你還不到十五歲,就要上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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