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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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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雲奔湧的天空平靜不下來,但硝煙中仍見一輪銀月,圓滿如同玉盤,高掛天空,眼前瓦礫成堆的廢墟,全隱約地沈浮在牛乳色的夜光裏。在東邊月光底下,湧起一陣陣的火花和紅煙,戰鬥還在繼續。這樣的月光使站在金悅琳身旁的張覆文驟然想起原來今夜是十五,該是收割高粱的時候了。

橋斷了,仗依然不好打,日軍的炮彈雨點似地下,下完了就劃著筏子往城墻底下沖。岸上的守軍集中火力打筏子,日軍就用機槍壓回去。一交手101師就傷了一個團長,死了一個營長。幸而西北軍的軍官都穿和士兵一樣的軍服,不然死的還得多。張覆文不停的發電追問援軍,又親上城墻鼓勵部下這點敵人不成問題,其實已經很有問題了。

城外的守軍,凡旅長以上都掄著大刀督戰,退後者殺。然而沒有退的,五原大都是綏西本地的兵,為了不讓老家讓日本人給占了,打起仗來都個頂個得兇。可是人不熊,槍熊,一槍過去打不到鬼子,對面就還回來一炮。日軍炮火的兇猛,是張老西的隊伍無法正面對抗的。這一陣猛烈炮擊,按日軍估計中國炮兵就算不被全殲,至少也失去了戰鬥力。本來兩邊河堤一邊高的,打完一排炮張覆文這邊立刻就矮了三尺多。

張覆文的警衛連早就全數上了前線,他自己則操著一把德國造的駁殼槍在城墻上走來走去的訓話,其實也算不上訓話,應該叫做動員:“弟兄們!咱們當兵的,保不住老家,還有什麽臉面見人!就是一個死字!援軍弟兄們已經在路上了,現在只要壓住了小鬼子的氣勢,等援軍一到,揍死這幫狗娘養的,祭一祭咱們閉不上眼的兄弟!”

他正訓著話,城墻的垛口上嗖地一聲響,任副官眼睜睜看著他胸口被一顆子彈洞穿。而張覆文竟根本沒察覺到自己負傷,只見他幾秒鐘後低頭望了望胸口,才砰地一聲倒地。任副官沖上前扶住了他,一邊大喊醫生!擔架!一邊手忙腳亂的按著他的傷口。張覆文半躺在地上嗓門仍大的驚人:“狗日的,我操你姥姥!”

羅非萍接替了張覆文的工作,整天在城墻上轉悠,不過她堅決不讓金悅琳冒同樣的險。金悅琳只好去陪病人。張覆文這次實在命大,一來日軍的三八大蓋雖然射程遠,但子彈穿透性也太好,一打倆個眼,不容易造成致命傷;二來這一槍打來,他恰好在呼氣,肺葉萎縮,子彈從兩葉肺之間穿過,所以傷的不重。如果被穿透力不強的漢陽造來個盲貫,如果那時他正在吸氣,可就真的懸了。

“金小姐,”他喘著粗氣說:“你別擔心,老子沒事!一顆子彈算個甚?老子炮彈也挨過。”

“張主席,”金悅琳驚惶地盯著他似乎隱隱滲出鮮血的傷口道:“別再說話了!你的傷口還在流血——”

張覆文雙拳捶床,咳出一口血沫道:“金小姐,只要鬼子還沒打完,老天爺就不敢收老子的命!”窗外無限霞光暈染中的長空印著他火燒一般的雙目,他掙紮著,堅決地說,“今天晚上我叫任副官送你和羅主席上山……”

金悅琳看著他拉碴的胡子,充血的眼神,和緊握的拳頭,他握得那麽緊,突出的骨節發青發白,她的心不由顫抖了一下,於是輕聲回答他:“畹九,你不必再勸,我和羅主席已經商量好了,我們不走,我們不能做逃兵,要死一起死。”

畹九這般文縐縐的字,張覆文只告訴過金悅琳一個人,金悅琳卻很是喜歡這個他自覺詰曲聱牙的字。“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有生之年種滿一百零八畝的蘭花,這與其說是張母對張覆文的願望,倒不如說是她自己的願望。然舉國焦土,人且難活命,又談何蘭花?

“悅琳,”張覆文眼中柔光一瞬,繼而又盯著她看:“你聽我的話,和羅主席走,等打完了仗,我就為你種上一百零八畝蘭花。”

金悅琳不自然地垂下頭去,並沒有點頭。張覆文默默地凝視著她,發覺這回同以往大不相同,以前她常常溫柔的不以為然,現在這是要溫柔的與他同生共死嗎?他的腦子嗡地一聲懵了。他始終覺得她神秘而高傲,永遠不向他袒露心扉,微笑而寡言,這種風情叫他著迷,他不能不成天想著如何征服她,想到這裏他忽然欠身,一把撈住了她的手,帶的傷口又一陣劇痛。“日!”他心裏暗罵:“俺地個親爹啊!你老人家臨死前的話老子是辦不到了,你兒子的心已經捏在一個女人手裏了!”

從東都到洛邑,這種遙遠是不能單以公裏來計算的。踏上這一旅程,就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一開始是晦暗的,是提心吊膽的逃亡,直到蕭從雨出現才有了光和熱,因此雖然愈向北天氣就愈發寒冷嚴酷,裴洛也不再感到心悸和驚惶,與他同甘時,她心安理得,與他共苦時,她從容不迫。他們一起承受過戰爭的苦難,也分享過和平的歡樂,真可以說對彼此都懷有不能言說的眷戀和敬重的心情。

世間男女,風平浪靜的日子裏可以卿卿我我纏纏綿綿,可真到緊要關頭,男子漢能挺身而出保護女子,在毀譽交加的時刻,能夠為對方考慮,甚至犧牲自己,實在難能可貴。在這種考驗面前,真正及格的人並不很多。

洛邑的這棟別墅有個不小的院子,紅墻翠瓦掩映著池塘畫廊,雖則現在是冬季顯得幾分蕭條,好在室內早已燒起了壁爐,其陳設布置講究得恰到好處,使人一見即有賓至如歸之感。

“羅主席這裏還不錯,”蕭從雨環顧四周道:“不過,洛洛,你若住不慣也可以打電話給我,我來給你安排住處。”

“二哥不必麻煩了,”裴洛和蕭從雨一樣壓根不相信,羅非萍還有這種心思來款待自己,這多半是蕭從風的安排,然而打著羅非萍的名號總比任何人都好,她隱約聽見飯廳裏擺放餐具的聲音就說:“時間不早了,二哥不妨留下來吃晚飯吧。”

蕭從雨打量著她疲倦的面容道:“我還有事,洛洛,我們之間實在不必客氣,你早些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說罷他輕輕握了握她伸過來的右手:“保重。”隨即又蹲下身來和清卿告別。

清卿一直安乖巧而安靜地望著他們,極似裴洛的雙眸忽閃忽閃,蕭從雨摸摸她的頭只說了聲咪咪再會,其愛憐之情已溢於言表。清卿如同一只小貓天真地頂著他溫暖的掌心蹭了蹭說:“再會,Uncle Rain~”說話間還格外親昵地摟著蕭從雨的脖子。

蕭從雨出門的時候,天色是沈透了,一陣陣的冷風呼嘯著從天上卷下來,刮得院墻外一排落光了葉子的銀杏樹呼啦啦亂搖樹枝,路邊的街燈蚌珠似地放出吝嗇的光芒,朦朦朧朧地照出隔壁的東都女子學堂和瑪麗安幼稚園,他不由尋思這卻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大哥體貼起人來比自己還要不動聲色。

清卿吃了一只蕓豆卷,又喝了一碗粥。裴洛覺得胃仿佛是被什麽東西頂住了,根本什麽也吃不下,只勉強喝了一碗姜湯。管家瞧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夫人,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請醫生過來看看?”

“不必了,我沒病~”裴洛回答。

“那您怎麽能不吃東西?”管家陪著笑臉說:“您要是覺得這些菜都不合胃口,我可以派人去館子裏訂。咱們附近就有一家館子,南方菜做得好極了,您要不要試試?”

“真的不必了,”裴洛溫和地說:“恐怕我連日急著趕路,過於疲憊了,這樣吧,麻煩你讓人去放點熱水,等會我帶著孩子去洗漱一下,早些休息,明早起來或許就吃得下了——”

“不吃飯就吃點栗子怎麽樣?”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伴著急急的腳步聲傳進了飯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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