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41章

關燈
裴洛沒有晝夜,一天十二個時辰,就像她的十二個朋友,陪她從天亮到天黑。此時已是黃昏,她卻像是剛睡醒,正從梳妝臺前站起來。她穿一件家常水紅絨小緊身,一色的褲子,外罩金錢草月白緞子背心,松松打了條辮子,辮稍用青竹葉的麻紗手帕挽著。

蕭從雨很挺拔的站在她面前,瘦削若竹,還是醫官的那身打扮,除了唇上的一字胡,下巴上也胡子拉碴。裴洛將眼睛對他看了一看,微微地點了一點頭,心裏卻奇怪他怎麽留起胡子來了呢?然而他這副略為不羈的模樣頗有點蕭從雲的做派,使她的心頓時沈默悲涼下去,她無法恢覆自己的情緒,她覺得自己所有純潔的真情,都交付給那個人了,即便他無法回應,她也無力照舊收回。

蕭從雨見她耷拉著腦袋,盯著手帕上的青竹葉出神,鼻息間有一脈清香飄蕩。原來靠墻的一張方桌上放著一盆梅花,已開到十足,不知何時靜悄悄地落下一陣花瓣,窗臺上,桌子上都是。她變得不愛說話了,據曹希和說胃口也不大好,因為躺了這許多日子手腳虛弱的關系正在做一些簡單的恢覆運動,大概總要將養上一段時間。

“洛洛,”蕭從雨望著她佇立良久方問:“好些了嗎?”他說著脫下大衣,單穿著制服,覆又除了手套,向她臉上仔細打量著。

她嗯了一聲,房間裏靜得很,她聽見自己的心落寞地跳得怪響,到底生命是頑強的啊,她想,然而寄於生命之上的命運又是多麽可怖,它往往能夠以一種無可想象的方式,一直壞下去。

“後天我就要走了,恐怕不能再來看你,”蕭從雨一邊說,下意識的一瞥掛在墻壁上的一張月份牌,那不是常見的美女圖,而是東都快車,底下配著舊歷日期的一溜阿拉伯數字和圖畫之間還印著要引起人註意的一行紅色的楷體字‘國防供應公司敬贈’。

“多謝二哥關照,”裴洛從梳妝臺前站起來,微偏了頭掃他一眼,帶一點憂容,語氣淡漠的回答。

“洛洛,”蕭從雨只管盯著她,眼珠也不轉上一轉地道:“你我原本就是朋友,若交得好朋友,那是比親骨肉親手足還要高到十倍去的。”

裴洛不覺回視著他,微皺了眉心道:“二哥何必再提?”她的態度是極鎮定的,然而那緊緊揪著辮稍的指尖卻蒼白的毫無血色。

“如何你還不相信?我只不過想安慰你,使你心裏更痛快一些,”他態度誠懇地回答:“洛洛,你是有膽量的,何以連我們是朋友這一點都不敢承認呢?”說著他索性走近了來,用手輕輕拍著她的肩膀道,“我們一起吃過飯、跳過舞、散過步、上過戰場,所有這些都是光明磊落的,不怕人來追究。這是我的錯,昔猶豫不決而陷你於不幸,可恨如今之維谷並非吃飯跳舞,就不滿意,三月兩月的,也可以換搭檔來解決。”

‘搭檔’這兩個字深深地刺激了裴洛,她不能不翻來覆去的思索,就憑這麽一個惡毒的女人,也瞧我不起,甚至於蕭從雲會與她一起來踐踏自己的尊嚴嗎?她默默的傷心一陣子,又垂下眼淚來。但是這眼淚經她擠榨了這些天,已沒有初醒時那樣來得洶湧了,只是兩行清淚淺淺地在臉腮上掛著。也惟其是這樣,嘴唇麻木了,嗓子枯澀了,頭腦昏沈了,心神仍不能自主的顫抖。

“別哭,哭算什麽本事?只要你拿出精神來,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蕭從雨不禁伸手向那張清秀的臉上去拭淚,然而她卻猛地向後一縮,倏忽退到他對面。她含淚瞪著他,只管搖頭,喃喃道:“我哭什麽?我不哭!”

那惶惑的目光,因為心痛而發抖的聲音,還有因為感覺被侮辱和拋棄而傾瀉出的眼淚,他都深深理解,那是一個真實的女人應有的軟弱和矛盾。他向她臉上註視著道:“你不必懷疑,我只有一個目的。能同你分憂解愁的,一定同你分憂解愁;若是不能,你能說出來,比悶在心裏頭那要好得多。”

“我明白~”裴洛勉強說著,又硬了嗓子。蕭從雨欲言又止的立定了,他望著她出了一會神,沈重地嘆息,這一聲嘆息不勝同情,半天他才低低的說:“請你相信,自始至終,你的所願,我將赴湯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願,我將赴湯蹈火以阻之。”

她恍若未聞,只覺眼前忽明忽暗,身上往外冒虛汗,心房也在狂跳,終於支撐不住而一言不發的向梳妝臺前的軟凳上坐下去,胳膊撐在桌面上,雙手按住了額頭不動。

“洛洛,”蕭從雨在背後輕輕喚她,她也不擡頭,過一會他走近了,裴洛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接著劈裏啪啦的幾聲輕響在她兩只胳膊中間的桌面上散開。她不能不移開了手看,居然是一把巧克力糖,正是她在下江前線,在他的指揮室裏曾吃過的那種。她不由在慘淡的暮色中惘然了,伸手拈起一顆糖,剝了糖紙送進口中,半甜半苦的巧克力糖在她口中融化時,她仍沒有一絲笑容,其內心更如灰燼一般冷淡。

真正愛她的人,她是不會知道的。說實在的,愛就是博弈,誰先投入誰先死。愛的更多的那個死定了,毫無道理可講。這樣一個有脾氣的傻孩子叫蕭從雨無從勉強,他深以為,有點脾氣並不壞,一個人有了脾氣才有風骨,他很願用一點誠心去感動她。

“人生的際遇,那是難說的,你想不到今天會如此,也許還有個第二個想不到呢?”蕭從雨說,他走到她背後,突然間就將她拉了起來,一手環了她的腰,一手扶著她的肩,就雙手擁抱了她。她的頭微微的向後仰著,沒有作聲,不能抵抗地貼進他溫暖的胸膛,她閉著眼睛,擁出一雙長長的睫毛,一綹頭發垂在她纖細的頸部,別有一種憔悴的魅力。勞累的身體,淒涼的心情,加上他熾熱的言語,都叫她搖晃著,一時站不住腳,只能暈眩的靠著他。她恍如芒刺在背,四肢都麻木過去,其實也不是麻木,只是周身有了一種極迅速的震動。這些天來她以為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其實遠未能忘懷於蕭從雲,更不知道問題該如何去解決。

對於蕭從雨來說揣摩她的心思並不難,她不快樂,是因為明知真相而不願逢場作戲。世上有許多不願跳上舞臺的人,往往為著感情的引誘,或者家庭的壓迫,只得犧牲了自己,跟著別人上臺。其實她上臺之後,時刻戴著假面,精神上未嘗不在受罪。可太真實的人,是不容易在這世上生存的。好一點的情況是,他們能夠彼此相伴,同舟共濟。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